“找到了。”索登简洁回答。他脸色不佳,约莫就算找到了也不能代表一定能活,詹妮弗顿时心领神会地不再继续追问。她跟着索登走到领队帐篷里,卫星电话就摆在用背包架起来的小高地上,两个向导围着小锅炉卷泡面吃,还有一个在咬风干牦牛肉和糍粑,雪花从头发上融化成水,滴滴答答地朝下落,紧接着又变回冰渣。眼见有选手过来,三人热情地又煮上了一锅泡面。
十几分钟后,詹妮弗便抱着早饭拨通了电话。
经纪人玛哈接到电话时并不怎么惊讶,毕竟摄像机组早已开始工作,但凡稍微关注直播的人都能知道选手的动向,反倒是布鲁斯有些意外。他声音含糊,听着像是刚从睡梦中被惊醒,当然也有可能是麻醉剂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的作用。詹妮弗没敢往下细想,当着外人和摄像机的面也不敢多多问,只匆匆问了点鸡毛蒜皮的事。
布鲁斯的回答也格外简练,他首先说最近在忙活的事“有些眉目”,接着又说家里一切正常,阿尔弗雷德好,迪克也好,绝口不提他自己,还说知道山上意外多,希望多加小心,不必勉强,最后软下嗓子补了句“一路顺风”。
大概蝙蝠侠自己都没想到这句“一路顺风”对2012年春登山季上山的队员来说有多珍贵。
挂下电话一小时,詹妮弗便和荒野团队一起踏上了朝四号营地进发的路途。
从三号营地到四号营地需要继续攀爬洛子峰山壁,雪坡坡度比前日稍缓,詹妮弗爬的也没有先前那么绝望。氧气罐稳定地提供生命必须的氧气,她在几次不支时都开大了氧气阀门,丝毫不敢节省。
雪坡过后是一段极考验登山技巧的坡段,即臭名昭著的“黄带”。
黄带到处遍布锋利易碎的岩石,洁白的冰雪和灰褐色的岩石交替混合出现,有的地方露出大片大片的岩壁,有的地方又残存着一层又光滑又坚硬的冰层。詹妮弗渐渐发现冰爪很难踢入这些冰雪中,若不是夏尔巴向导们提前在整条线路上设置了连贯的绳索段,人简直不知道该怎样稳定地向上走。
她并不是情况最糟糕的选手。
南德娜在她脚下约莫二十尺的地方危险地悬浮着,她的双脚几乎是机械性地踢着冰,双手则死死抓着绳索,腰部的安全绳绷紧。绳索都是被冰锥固定在冰壁上的,有的锚得有半条胳膊那么长,坚固,但也并不是无懈可击。多洛雷斯在更下面的地方抬头朝上看,詹妮弗发现她的脸上充满恐惧,不知道是在为同伴的境况担忧还是怕上面的人掉下来砸到她的脑袋。
说实话,詹妮弗当时并不觉得南德娜能继续坚持,然而当她拖着沉重的步伐翻过洛子峰山脊冲上南坳后不久,就见到南德娜迈着蹒跚的步伐走进了帐篷堆。她看着不太好,是真的不太好,当詹妮弗拉开帐篷拉链时她走出最后两步,然后完全脱力地倒在了睡袋边。“就像个死人。”夏尔巴向导普巴在后来接受采访时回忆。
出于对同住者的情谊,同时也出于对其他女性选手的敬重,詹妮弗上前为南德娜检查了氧气设施,发现对方的氧气已经用尽,但当她试图为对方更换氧气罐或拉下面罩防止窒息时,后者却死死抓紧面罩,仿佛那就是最后的生命线。
“你必须往下走。”詹妮弗当即说道。她把帐篷帘子拉开想呼唤向导,但是南德娜开始摇头。寒冷和缺氧使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无法自控地哆嗦,但那嘴唇确实在上下蠕动。“什么?”詹妮弗凑近去听。在这个距离,她能清楚地看到印度选手眼中的恐惧,但那恐惧之下还有些被埋得更深的东西此刻正在旺盛地燃烧着。“只剩800米。”南德娜喘息。
不由自主地,詹妮弗被那燃烧着的东西击退了,只是沉默地为室友换好了氧气罐。
四号营地建在珠峰南坳,通过山口的狂风将岩石上的积雪朝北方吹落,露出底下层次不齐的岩石。将近70公里每小时的风速使人难以正常行走,零零散散的帐篷更是被吹得东倒西歪,全靠沉重的氧气罐和其他固定物苟延残喘。
8000米,这是个光躺着就在缓慢死亡的地带,这一下午几乎没人能吃下什么东西,詹妮弗和多洛雷斯靠在帐篷两边,耳朵里只有帐篷被吹打时发出的响声,根本听不到其他声音。但天气预报不会骗人,又过了几个小时,当她因缺氧而迷迷糊糊陷入昏睡时,耳朵里的风声终于被一些其他的古怪的响动替代。詹妮弗艰难地睁开眼,却见帐篷门帘开了一个小角,而多洛雷斯正一脸无措。
看到詹妮弗苏醒,多洛雷斯像找到同盟一样挺直了腰板。
“怎么回事?”詹妮弗含糊地问。
“是南德娜。”多洛雷斯说,“索登想让几个人把她弄下山去,但她不愿意,他们只得给了她一点地塞米松,又让她吸了高浓度氧......要我说这不太公平。”意思是南德娜能用药,而其他选手凭借身体素质和适应力没有用药。
换做平时詹妮弗的脑子还转得动,但在8000米的高处她的思维不免有些迟滞。对于多洛雷斯的控诉,她只是缓慢地眨了眨眼,努力动着僵硬的舌头,说道:“商业登山队都有那个。”
多洛雷斯从鼻子里出了口气。
她的愤懑在入夜团队准备出发时到达了顶点,拜药物和氧气所赐,南德娜当时已经能摇摇晃晃地跟在其他人身后收拾行装出发了。三个女性登山者照例走在前后,詹妮弗自己脑袋都一团浆糊,实在分不清其他人的情绪,只能听到多洛雷斯不停地发出不满的哼哼声,而南德娜则在背后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听着像是“800米”。
詹妮弗把头顶打开,在黑暗中走出第一步。
沉寂的风忽而又在她身周卷起。
这一刻,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以及一个从风中传来的更响亮的声音。
来,那声音说道,到我这里来。
第125章
800米是什么概念呢?
世界最高楼哈利法塔的高度是828米,而在山上, 800米的高度简直一文不名——如果不是前方还有8000米垫在脚底的话。
凌晨踏上征程, 经过岩石和冰雪混合的路块, 走到被称为“阳台”的稍平坦的区域,团队才停下脚步稍作休息。
詹妮弗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缓慢地喝着功能饮料,吃了一点点能量棒, 将差不多空了的氧气瓶丢在地上, 换上新的氧气。
从四号营地到南峰的路又十分陡峭,划定路线要求攀登者借助绳索和冰镐在山脊两侧择较平坦处来回上升, 有时还会走出之字形。从阳台能看到澄澈的星空, 换做平时詹妮弗一定会对头顶的瑰丽叹为观止,但现在她眼冒金星又冷得哆嗦, 根本没心思去欣赏美景。
在她身边有几个选手跌跌撞撞席地而坐, 索登立刻对他们大加训斥, 责令他们戴好手套和面罩。
向导组原本计划让几个情况糟糕的选手放弃登顶, 但是,就像索登无法劝说阿克西姆一样,他也无法劝说打定主意要晋级的顽固派。
“上山时一直在做思想工作,走到阳台时他似乎已经认命了。”事后有选手回想道。
事实也相差无几。
当时索登就已经想明白, 他业已不可能通过这桩生意成为登山向导的首选, 退一万步来说, 他甚至不可能将所有人全须全尾地带下山,对登顶和竞赛胜利的双重渴望使他们对近在咫尺的危机视而不见。
比如南德娜。
南德娜显然是靠药物的作用强撑着,高海拔的环境使她苦不堪言, 每走一步都摇摇晃晃。考虑到过去曾有向导把登山者用绳系在腰间蹒跚冲顶的状况,比赛手册规定索登和团队不得直接给选手提供帮助,但没有规定选手间的援手。
那么有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呢?
几乎没有。
凌晨三点半团队从阳台出发继续朝南峰峰顶冲刺,过了峰顶便是臭名昭著的大风口,也就是南峰间的一道U型凹陷。南德娜在下坡时不慎朝后摔倒在地,至少十个人从她身边经过,没有一个停下脚步,只有后赶上来的詹妮弗勉强做了一次搀扶的尝试。
愚蠢,且未加深思。
这种尝试当然是徒劳无功的。
下蹲和搀扶让詹妮弗头晕眼花,不得不以一个艰难的姿势僵硬在弯腰高度。几秒种后南德娜像条滑腻的大鱼般从她手里溜走,旋即又伏倒在地,脸色苍白,呕吐不止。詹妮弗立刻把她的氧气面罩取下,唯恐呕吐物倒灌进她的口腔和鼻腔里,但一如那晚在营地里那样,南德娜死死抓着面罩,手指硬得像铁。
后来向导普巴注意到了异状,带着另一名夏尔巴人一起赶过来。普巴人高马大,精力也仿佛无穷无尽,在寒冷的雪峰上如履平地。他快步走来,先是把詹妮弗朝后面一拦,用蹩脚的英语叫了几声“停下”,接着才蹲下去将南德娜摆正,仔细查看她的状况。
基于对向导的信任,詹妮弗从善如流地罢了手,又在几分钟之后从善如流地听从索登“继续前进”的指令,迈着铅块般沉重的双腿朝珠峰峰顶冲刺。
在荒野团队出发前,在大本营中,曾有资深者做出过如下告诫:帮助的代价是高昂的。
是的,情愿与否,赞同与否,每个登山者都该把这句话当做圣经铭记于心,因为这个告诫背后是无数血泪和失去的生命。
最著名的几条,也是直到如今仍然在被每个登山者提起的几条,都与“地标”有关。
其一便是“睡美人”弗兰西丝。弗兰西丝是第一个无氧登上珠峰的女性,但之后她在返程中不幸遇难。据说当时山上出现了暴风雪,弗兰西丝的丈夫赛吉·阿森提夫留下几样工具给她,只身离开寻求帮助(他的尸体不久后也被发现)。另外两位攀登者伊恩·伍道尔与女友凯西·欧道德在攀登中与弗兰西丝撞上,他们陪伴了她一小时,因为氧气瓶与氧气面罩不匹配,也因为在高海拔无法负担一个行动不便的人,无法提供任何帮助,最终看着弗兰西丝失去生命。伊恩在后来的一次冲顶中亲手为弗兰西丝的尸体盖上国旗。
还有一个被见证死亡的著名“地标”是“绿靴子”。攀登者帕乔因体力不支在8500米处的山洞里停下脚步,期间有许多人经过,却因种种原因没有施救。
另有2006年,新西兰著名无腿登山家马克·英格里斯控诉有超过40人在经过时冷眼旁观,导致一名英国登山者因体温过低而死亡。
詹妮弗停手时或多或少体会到了那些经过之人的心情。
难道他们是灭绝人性、自私自利、故意见死不救吗?
未必。
一来,登山者携带的氧气和维生物资数量都是有限的,额外的行动会导致氧气消耗加剧,二来,负荷重量这个行为本身也会给登山者脆弱的体能带来无法承担的冲击。至于第三......在踏上珠穆朗玛峰的第一刻,每个人都该学着为自己的行动负责。
而在心底,她也希望及时止损能挽回一条或很多条性命——曾经用牵拉方式把顾客扛上珠峰的团队也大有人在,无论向导还是顾客,他们中的大多数又怎么样了呢?
挑战人类极限并不是空谈。
***
詹妮弗并不知道,这句话在当天晚些时候以一种更残酷也更切身的方式应验了。
荒野团队出发不久后,刚抵达四号营地一小时的欧洲团队也开始朝山顶进发,紧接着半小时后,另外两个团队也朝山顶展开冲锋。在死亡地带的登山客没有渠道知道情况的严重性,无法像坐在电视机前的观众那样清晰地认知到在18日和19日当天都有数以百计的登山客冲顶,但当他们在希拉里台阶底下排起比往日更长的长龙时,每个人都知道事情不对。
希拉里台阶是一面几乎垂直的岩石山壁,它是如此险峻,如此高不可攀,且耸立在如此靠近终点的地方,处于登山者体力如此损耗的时刻,因此被誉为圣母峰顶的守护者,也被唾骂为无数冒险家的劝退关。
比其他团队稍微幸运一点儿,荒野团队中的25名选手在上午11点实现冲顶。这本是件该大书特书的事,换做社交平台至少得有几篇长文来表达情绪,但人们榨干最后一丝气力登上山顶,在冲顶过后就松掉了那口气,登顶那一瞬间的快乐很快就被席卷的疲惫和烦忧裹挟。
还有什么比被堵在希拉里台阶前四小时更让人烦恼的呢?
时值正午,太阳热辣辣地晒在登山客裸露的面部皮肤上,很快就将詹妮弗的额头晒得赤红。缺氧让她头晕目眩,队伍里时不时传来的骚动和从登顶之后便消失无踪的呼唤更是让她心烦意乱,仿佛嫌这些还不够似的,氧气瓶得读数也在渐渐见底。
其他登山客接二连三地沿着绳索朝上爬,等着下山的人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开始人们还会相互拍打鼓劲,到后来詹妮弗几乎怀疑哪怕有人在跟前跌下山去,整条队伍里的人都只会“哎呀”一声,然后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此时珠峰的拥堵到达极限,还等在希拉里台阶下方的人想趁着返回点之前冲顶,等在希拉里台阶上方的人则想赶快下山,以免氧气和体力耗尽发生惨剧。
詹妮弗边拍手跺脚边费劲地呼吸着,观察着排成长龙的登山客们。
他们每个人都支付了巨额费用,也忍受了极大的痛苦,经历了不可言说的挑战,最后才站在这里,想让他们放弃,谈何容易!
可在这迫切的期望中也隐藏着迫在眉睫的危机。
希拉里台阶向下延伸的山脊上都有夏尔巴人固定好的路绳,山脊狭窄且陡峭,登山客只有沿着路绳才能安全上山、安全下山,但凡有人因体力不支放慢速度,后面的人也只能捏着鼻子放慢速度。这些等待着的人随时有概率摔下山坡、突发急性高山病或因延误时间而不得不在入夜后下山、与暴风雪撞上,站在世界之巅,他们只能祈祷风和日丽,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平日里在希拉里台阶等待两三个小时都是寻常,可今天,一些人甚至已经等待了五个小时。
怕什么来什么。
下午3点半,来自瑞士的选手因体力耗尽而滚下山坡,成为当天第五个因堵车遭遇不幸的登山客。
下午4点,荒野团队整体撤下了希拉里台阶。
下午5点,当荒野团队下撤到东南山峰时,一股狂暴的风雪从冰斗升起。几乎在一瞬间,能见度从几百米下降到了几米,旋即是几英尺。走在前头的选手被风雪当头笼到,而詹妮弗和其他几个在阳台停下稍作休息的选手更是被雪龙乱舞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就连摄像机组都无法在这种程度的风雪中拍到清晰的画面。
不敢继续在山上停留,十几个人跳起来,拖着沉重的身躯继续向下移动。詹妮弗将氧气罐开大了些,骤然变高的氧气浓度让她神智一清,才能艰难辨认脚下的路。很快,他们连辨认山路的能力也没有了,暴风雪把天地遮成同样的色彩,若不是手里抓着路绳,恐怕连该往哪走都不知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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