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可惜的是,科迪除了“上帝”和“七层地狱”之外实在说不出其他单词了。
倘若詹妮弗坐在屏幕前,她可能还有跟其他人一起感慨感慨的机会,但她没有。
安东发病时她正在处理一丛咖啡阿纳。
咖啡阿纳,也就是丛林咖啡,是一种土著居民喜爱的天然咖啡。只需要将只需将草药的叶子撕开放在水里浸泡,冷水热水都可以,最后就会变成一杯美味同时也有药用价值的原始咖啡,可以用来治疗疟疾、登革热和黄热病。
詹妮弗看到这丛植物时就想着把它带回去,一部分自己泡泡来享受,顺便增强抵抗力,也好叫体内的血吸虫老实点;另一部分直接拿给安东放在嘴巴里嚼烂,只要把能治疗人的成分嚼出来就可以,也算是个双重保险。
危机意识在她脑子里闪个不停,就像坏掉了的汽车仪表盘警报灯。被车灯困扰过的车主都会知道那有多烦,灯闪上半小时还能骂骂街、担心担心车出了什么问题,等灯闪上两三天,人就愿意做任何事来处理掉这个问题。
她愿意处理问题,可问题却不愿意等。
詹妮弗拿着咖啡阿纳树叶回到临时营地时和疯狂的安东撞了个正着,他靠坐在大树下,显得异常兴奋,两只眼珠神经质地打着转,手里紧紧抓着折断的树枝。詹妮弗可以看到他的身体在颤抖,或者说痉抽出,不知是出于寒冷还是其他因素——她也可以看到他眼中不似人类的惊妄和攻击欲。
“见鬼。”她对自己说。
这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连成了线,什么河水脏导致细菌感染,什么血吸虫,根本没有那回事。原来一直在困扰安东的根本不是那个层次的问题,而是某些更严重的东西。
2010年在美国出现了第一例因吸血蝙蝠袭击死于狂犬病感染的患者。这名青年墨西哥米却肯州遭到吸血蝙蝠袭击,受伤部位在后脚跟,且基于吸血蝙蝠的惯性,伤口并不深,也没有太剧烈的疼痛感,因此患者并未把它放在心上。在遭到袭击十天后,患者离开老家,出发进入美国境内路易斯安那州打工,旋即出现一系列发病症状,被确证感染狂犬病毒,不久后经家属同意关闭生命维持系统死亡,年仅19岁。
今年,就在几个月前,cdc(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就这一事件公布了相关研究成果。他们发现这种由吸血蝙蝠传播的狂犬病毒比境内其他狂犬病毒攻击性更强,潜伏期更短,往往只有一周到两周。在这一病例被公布之前公众从未把吸血蝙蝠袭击带来的威胁放在心上。
詹妮弗知道吸血蝙蝠会传播疾病,就像她知道蚊子会传播疟疾等各种疾病一样,可知道归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把吸血蝙蝠与狂犬病联系到一起,再把腿痛和狂犬病病程前驱期的一系列症状联系到一起。她最多怀疑是某些细菌导致的痛苦,或者干脆就是血吸虫。
抗生素本来可以被用在詹妮弗自己身上,但她把这些药片匀出来一部分给了安东,甚至连自己的份都没用掉,等着观察后效并救急。这一切都是对危机感的回应,也是对求生同伴的照看。
危机意识终究是危机意识,它钻得她头皮发疼,原来血吸虫竟也不是最糟糕的情形。
这是狂犬病。
众所周知的绝症。
一旦发病就药石无医。
詹妮弗咬着牙用梭镖圆头把安东捅倒在地,接着把他按在地上,小心避开了他的牙齿和指甲。虽然现在还没有任何狂犬病人传人的报道出现,但从吸血蝙蝠处来的狂犬病似乎和城市中猫猫狗狗传播的狂犬病有些不同,没有太多数据可以参考。
她用力压制着像上岸的鱼一样开始翻滚挣扎的安东,一只手按下了他生命环上正在尖啸的蓝色警报。
生命环被开启了。
象征安全的光罩从仪器上发出,没几秒钟就把詹妮弗向后一推,挡在了保护罩之外。她可以看到许多蓝色光束像皮绳一样把安东压制在地面上,防止他伤害自己,或通过撞击保护罩的方式脱离束缚。
从生命环开启到直升机飞降,詹妮弗始终握着梭镖站在一旁,不置一词。
直到安东被四名医疗组员架上飞机,他从兴奋期中短暂恢复,先是看到了生命环上能让任何人崩溃的提示,接着用熟悉的、惊慌失措的神色盯着她,以口型问道:
“我会死吗?”
“你不会死。”
詹妮弗空洞地安慰。
让她难过的是,安东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山洞里,又回到了蜘蛛死城之外,又回到了刚刚组队的时分。他始终对她抱有极大的信任,就像许多其他人一样。
这个认知让詹妮弗觉得坐立难安。
要说节目组的保命手段应该做得更好一些吗?
生命环作为目前全球最高精尖的一体化治疗仪,完全可以适应军方、特工乃至许多超级英雄的任务需要,还未上市就已经在地下社会炒出了名气,诺曼·奥斯本下半辈子都可以靠这个项目躺在床上,小奥斯本可以继承的财富更是翻了数番不止。有了爬虫药剂,哪怕断两条腿都能救,偏生碰到狂犬病。
要说不应该把赛道安排在地下水道里吗?
每一条赛道都不敢说绝对安全,恰恰相反,每一条赛道选手都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冒险。吸血蝙蝠只是整条赛道上不足为奇的难关之一,光说动物不说地形天气植物,电鳗可能会杀死选手,食人鱼可能会杀死选手,鳄鱼可能会杀死选手,就连最小的蚊子也可能会杀死选手。
要说中招的选手倒霉吗?
倒霉,确实是倒霉。
两百个人一起进入亚马逊雨林,十个任务点,一个月过去,往少了算也得有五六十人做过【吸血的盛宴】这个任务,三个箱子刷出来的位置也是固定的,蝙蝠群更不可能厚此薄彼,只袭击一部分选手,不袭击其他人,就连詹妮弗身上也有蝙蝠袭击的痕迹,最开始那几天还流血不止。在这种相对公平的环境下,竟然只有安东一个感染了狂犬病,几率到他头上,不是倒霉又是什么呢?
可安东直到上飞机前还在边哆嗦边结结巴巴地自言自语,不知道是在宽慰自己,还是在宽慰詹妮弗或其他医务人员。
“或许他们有办法处理这种事,你知道,你知道的,哈哈,在棕熊药剂之前我一直觉得恢复暗伤是不可能的,在爬虫药剂之前我也一直觉得断肢再生是不可能的。对,说不定奥斯本有其他药剂......”
“可怜的孩子。”医疗组长站到詹妮弗身边。
一阵长久的静默。
詹妮弗不抱什么希望地开门见山:“他会怎么样?”
医疗组长保守地说:“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性。”
“那就是说你们没有药剂了。”詹妮弗说,“也对,狂犬病和许多癌症一样都是现在无法治愈的疾病,奥斯本的生命环已经够醒目的了,如果他要能治愈狂犬病,恐怕手下的研究员们都得拿上诺贝尔医学奖。”
“很抱歉,女士。”医疗组组长惋惜地说。他很难把那些医学术语一股脑儿地倒在选手头上:发作意味着已经进入病程,狂犬病毒绕开免疫系统直接进攻中枢神经系统,吸血蝙蝠传播的狂犬病毒甚至要更烈性一些......但他也不必把这些东西诉之于口。
人类最好的感情传达机制除了语言就是神情,任凭谁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医疗组长此时的表情不严肃,这个表情是那种放到电影里都可以直接去演“报丧鸟”角色的表情,是那种放到纪录片里和手术室大门常年做搭配的表情,又悲伤又忧虑。悲的是无法挽回既定的命运,忧的是不知道听到坏消息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詹妮弗的确给了他一个很负面的反应。她叹了口气。
医疗组长回头看了眼直升机,又小心地看了看她,最后迟疑着说道:“目前没有任何手段能监测出在潜伏期的狂犬病毒。生命环搭载的已经是最好的监测系统了,就这样还得等发作起来才查得到。你给了他抗生素,这很慷慨。恕我直言,戴维斯小姐,你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他大概以为她是因此事在自责,所以才敞开了安抚——詹妮弗也的确觉得自己对这件事多少负有责任,倘若当时想起几个月前的研究成果,说不定就能救下一条性命,
但让她叹息的不仅仅只有这一惨痛的、冒险的代价,还有沉寂许久又恢复活力的自然之心。
不知被什么场景触动,这位万物灵魂的终端以光影向她展示了病毒的虫巢意志。它们如何训练有素地在微观层面摧毁人类及其他动物的免疫防线,如何相互配合,如何贪婪地传播繁衍。令人惊讶的是,连病毒和细菌这种微生物在自然之心层面上都有着极其为妙的联系。
“你创造了病毒,为什么?”詹妮弗在心底问道。
“你曾问过我为什么不早些控制生物的种群。”自然之心回答道,“而这些东西,病毒,以及你们人类说的超级病毒,就是审判日的火湖。相信我,亲爱的,在那火湖里还有着比病毒更精彩的杀手。”
这个回答并没有让詹妮弗感到意外。
她早就明白自然之心不是什么乖乖的小狗,在某些时候它可以变得很活泼,但在某些时候,大多数时候,它愿意展露真实自我的时候,它可以变得极为冷酷且残忍。
它的冷酷和残忍并非来自于情感,恰恰相反,它的超理性思维来自于它的没有情感。
詹妮弗喉头耸动。
她本想问问到底为什么要选择她,这是否意味着自然之心认为她也是个残忍且冷酷的人;想问问这种能力的代价是什么,又会把她引领向何方;想问问一个又一个生灵死去,有没有生灵在自然之心眼中是特别的......但她终于都没有问出口。
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她面对的是比安东的死亡更麻烦的问题,这个问题在接下来几天都困扰着她,使她不得不在处理自然之心的同时还要面对许多其他选手的阻挠和追击——
两百名选手在这绿色地狱里你追我赶,有超过六十人已经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退出了竞技,也暂时没有任何一个选手集齐十枚勋章。从第三十天开始,摄像机组给出的战报就不是简单的汇总数据,还有详细的排行。
同伴退赛,这天晚上詹妮弗就回到了自己守夜的生活。她在树林间搭了一个小木床,就像刚落地那会儿一样。
第二天早上当她还未整理好自己思绪的时候,摄像机组就带来了坏消息。
所有选手都看到了,在那常规数据之下多了一条又一条崭新的榜单排序,而榜单的顶格赫然列着一个名字——
【榜首:詹妮弗·戴维斯,5枚。】
第106章
雅普拉河上游, 北二点, 北部高地。
相田上二像只灵巧的猴子一样从乔木上三两下蹿到地面, 朝同伴们摇了摇头。
“我还是看不清那是谁。”他说道,“她在继续朝西北走, 看来是准备绕过这个点直接去北一了。我就说你们不能指望陷阱抓人跟抓鹿一样,那些陷阱除了打草惊蛇之外没有半点屁用。怎么着不如回转吧”
“当初放陷阱时你也是同意的。”利亚姆粗鲁地说。
“当初是当初, 这女人精得很, 要追上她除非抄小路。”相田上二咕哝道。
谢尔盖站在旁边, 嘴里叼着根甜味草叶,没有半点插话的意思。
这三位来自不同地区的选手已经组队二十三天了。
和大多数东奔西跑的选手不同,他们搭上线没几天就选择蹲守在视野开阔的北二点,从来没想过挪窝,每天做的就是收集武器、狩猎食物、构建陷阱、锻炼体能, 然后睡个好觉以备“不时之需”。从他们各自手握五枚勋章来看,可以称得上是成效斐然。
人总不会嫌钱烫手。
关注这个直播间的观众从叫骂连天到喊着弱肉强食也不过是一礼拜功夫, 部分被限制在条条框框里的文明人们就喜欢看不走寻常路的戏码, 偶尔碰到对手或凶悍万分或委屈巴巴,评论区还会像演话剧一样分成两派捉对厮杀, 好不热闹。
反正他们不能谁拳头大谁说了算, 也没想过去那么干,看看又不犯法。
没见官方也在拿冲突博眼球吗
荒野挑战一直有战报放送,内容都是综述,从来没有详情,这个惯例从前些天起就被彻彻底底地打破了。每天早上摄像机组都要拿排行榜怼在选手跟前炫耀一通, 恨不得拿ed框把头牌大佬的名字们框起来。榜单前列的人变了又变,后头跟着的勋章数目直线增加,过去两个选手在林间偶遇还得相互试探几番,现在只要一个照面就知道谁是土鳖,谁是肥羊。
这种改动对老实本分埋头苦干的选手来说只是个激励,最多算往他们的嘴巴里塞柠檬,酸就完事了,可对另一些选手来说就是推涛作浪、火上浇油,面前吊着金萝卜银萝卜,在树林里看到个两腿直立的动物就跟看到金光闪闪的等身美钞一样。
有冲突才有话题,才有爆点,公关团队一运作起来,可怜的安东都没能在头条上待两天。
利亚姆小组就是冲突制造者之一。
在参加真人秀之前他原本是俄罗斯伊尔库茨克州的猎户,打枪弹无虚发不说,下陷阱也是又快又好,是各个狩猎团队抢着要的金牌猎手,在游客群体中也很有名气。干这行的吃穿不愁,就是大把铜子要被中介和其他团队成员分走。荒野挑战的奖金比他五六年赚的都多,利亚姆渐渐起了退休的心思,第四轮要是能大赚一笔也的确是下半辈子都不用发愁。
因此当相田上二打退堂鼓时他一把拽过对方的胳膊,用力之猛简直能把骨头拗断。“抄小路就抄小路,怎么,你们该不会被一个女人吓退吧”
“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相田上二嗫嚅。
“为什么”利亚姆问道。
“因为我们很可能在浪费时间。”谢尔盖意兴阑珊地丢下草叶,“我们追踪她已经有一天了吧,这一天谁知道北二点会有几个人来接任务。追了半天的很可能是个压根就没完成过什么任务的穷光蛋,而且她还在偏离赛道,损失怎么算就凭你说她长得像詹妮弗戴维斯吗谁能负责你能吗你能吗”
相田上二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旋即看向利亚姆。果不其然,上了年纪的利亚姆早就看这后辈不爽了,逮到机会就咆哮起来。“如果真是她,光那小妞手上就有六枚勋章。”他啐了一口,“要是放过了她损失又怎么算谁能负责你能吗”
谢尔盖立刻不说话了,但他咬着后槽牙发出了一声冷笑,显然是对这种提前贷款撞大运的行径嗤之以鼻。他自己也是个山林好手,比起利亚姆来还有种别样的特别天赋他从小第六感就特别准。生活要是个游戏,谢尔盖的感知大概得是满点。从小队出发追踪的那一刻起他心里就不太对劲,一根弦始终绷着,让他吃不下肉干也睡不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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