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很费了一些力气才把重重的灭火器罐子拎下床,累的直喘气,握住罐身的手勒得通红。她每天都要想枝枝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是怎样毫不费力地单手把灭火器拎来拎去,像拎一只橡皮鸭一样轻松。
看着自己勒红的手,女人说服自己不要再想。
不能再想下去了,那孩子异于常人的地方多得数也数不清。
她俯身铺平被角,毫不意外看到被子上星星点点的、像被火星烫出来的小洞。
这已经是竭力克制的结果,枝枝曾经因为睡得太死险些烧毁半张床。自那以后,她从阁楼上拖了只干冰灭火器回来,抱着再不撒手。
没有关系。女人机械似地劳动,一边做一边想:火没有烧起来,邻居不会发现的,没有人会知道枝枝有多特别,她一定能让女儿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一辈子。
女人不懂枝枝是如何在漫漫长夜里控制身体中生生不息的热焰,她不知道夏日里空调被偷偷调到最低档的秘密,也不知道冬日里给枝枝盖的被子会在她出门的那一瞬间被整个掀开。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枝枝的克制就是无声而沉默的。
现在母亲看到的烧洞,已经是几千倍几万倍遏制后的结果。
枝枝呆在客厅啃完了玉米棒子,父亲拿着报纸一边看一边用余光看着女儿。他看见原本拿着蝴蝶结对镜子比划的小姑娘忽然探出头去看邻居家拿着菜篮出门的大婶,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立刻叫道:“枝枝!回来!”
他差一点破音,言辞中的惊慌五岁小孩也听得出来。
枝枝迷茫地委委屈屈缩回头,她指着大婶的肩膀:“那里,有小怪物。”
蝇头,最常见的低级咒灵,会让人感到疲惫低落。很好杀的小东西,只要一点点火花就可以,枝枝帮父亲母亲祓除过很多次。
很怪,她的父母身上经常诞生蝇头,这种咒灵偏爱心思郁结内心忧愁的人,爸爸妈妈每天都很烦心吗?
“那里什么都没有。”男人深吸一口气,教育道,“没有,知道吗?是你的幻觉,全部都是你的幻觉。”
与其说他在教育枝枝,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用日复一日洗脑式的言语强行说服自己。
并不是幻觉啊,枝枝想,路上、商场里、下水道中,到处都是长相奇奇怪怪的小怪物,她跟着父母出门的时候角落里都是。
枝枝是不怕的,怪物怕她比较多。
但既然爸爸妈妈这样说了,就当作是幻觉吧,枝枝想。
绘本上说成年人眼里的世界和小孩子不同,或许等她长大就会知道父母是对的了。
雪见夫妇没有让女儿读幼稚园,等到枝枝六岁要上小学的年纪,这对夫妇坐在一起沉思了半晚,最终还是挑选了一所学校。
上学的第一天枝枝很开心,她选了好久喜欢的蝴蝶结和小胸针,爸爸妈妈给枝枝买了新的书包和文具,把她送到老师手上。
那个老师,脑袋上挂着一只张大嘴的眼球怪物,他的眼镜被涎水打湿,泛着可怕的腥臭味。
枝枝指着老师这样说,在开学第三天的时间里,父母替她办了转学。
第二个学校,同班的女生脸上鼓起很大一块,无数只张着利齿的嘴巴出现在她脸上。她一刻不停地说着恶毒的小话,嘴巴张张合合像挤在一起的翻车鱼。
枝枝照例祓除了这只不知名的咒灵,火焰不小心烧掉了女孩子一簇头发,尖叫声震天响。
于是枝枝又转学了。
第三个学校一直读了四个月都相安无事,老师和同学再也没有说过“雪见家的孩子是个可怕的怪胎”之类的话。
母亲来接她的时候高兴到声音都在发颤,她控制不住喜悦地抱住女儿:“枝枝,你没再看到奇怪的东西了是不是?”
“没有哦。”枝枝被母亲抱着,下巴搁在女人的肩膀上,和一个咧嘴怪笑的青黑色婴儿对视。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轻声说,“什么都没有。”
这样说了,你们会感到高兴吗?
父母欣喜若狂,笑容再也没有从他们脸上消失过。
枝枝慢慢懂得,只要装作和其他小朋友一样,爸爸妈妈就会高兴。
不能和他们讲奇怪的、诡异的、丑陋的怪物,即使有东西趴在背后对脖子嘻嘻吹气,也要不紧不慢地一页页读完手中关于公主的童话绘本。
年幼的女孩子坐在地毯上翻阅一本写满美好故事的童话,细瘦干枯的咒灵贴着她的脖颈呼呼吹气,枝枝认真翻过一页书,手指划过绘本上长发公主的发梢。
吃掉咒术师比吃掉普通人对咒灵更具诱惑力,年幼的特级咒术师是最可口的点心。纵使危险,也让它们前赴后继。
读完整个故事,枝枝合上绘本站起身。
借着抚平裙摆皱褶的动作,火光一闪而过。
没有关系,这样就好,她想:我可以悄悄地燃起火烧掉它们,装做一切正常。
要很小心很小心才行,火燃起来的时候父母脸色会变得很难看。母亲再三强调绝对绝对不能在外面玩火,特别是有外人在看的时候。
枝枝答应了。
年幼的怪物混迹在脆弱的人群中,她或许不明白周围的生命有多么脆弱,也依然抑制住破坏的本能,学会当一个父母眼中的乖孩子。
爸爸妈妈的小天使……天使拥有纯白无暇的色彩,不能被染上不详的红。
在学校的几个月都很顺利,顺利到让女人产生女儿是否就能这般变为普通人的希翼。
事情的意外发生在一次家长会。差不多快习惯戴眼罩的女孩子坐在母亲身边,百无聊赖地听老师说话。
家长会一般在考试后举办,枝枝除了数学不行其他都很行,母亲夸了又夸,许诺之后带枝枝去吃她期望很久的一家点心。
“我的宝贝,我的骄傲。”女人喃喃,“太好了,一直这样就太好了。”
用优异的成绩考上优秀的高中、大学,找一份令人艳羡的工作最后结婚生子,将儿时不平常的过往碾碎在记忆中不再提起,往后的你会是一个和普通人一般无二的正常孩子。
枝枝捏着一只橡皮在手里玩,她不小心用力大了一点,橡皮被捏得粉碎成渣。
知道母亲最不喜欢看见自己异于常人一面的小姑娘赶紧弯下腰当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拍干净手上的橡皮屑,却听到一道细小尖锐的女声。
“你怎么只考这点分!”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从教室后座传来,一位衣着光鲜的母亲死死拧住儿子的耳朵,指着布满红色痕迹的卷子说,“猪都比你考得好,废物!”
她的孩子已经拿过三次小测的倒数,是个平日里敏感自卑的男孩。
随着那位母亲的怒骂,虚空中细长的影子逐渐抽升,丝丝缕缕汇聚成扭曲的图案。
隐约的黑气从男孩身上涌出,泛着绝望和痛苦逐渐胀大,变成一只巨大的、张开的、牙齿尖利的嘴巴!
“欸——”枝枝看见嘴巴的样子,下意识要探出身,却猛然被母亲死死搂住。
“你又看见幻觉了吗?”女人一把抱住女儿,神经质地喃喃自语,“不怕,妈妈在这里!妈妈的枝枝,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里是教室!这里有好多人!你什么都没看到!不许说!
枝枝探出身的动作被母亲强行制止。她的右臂被女人搂在怀里,父亲和母亲无数次叮嘱不可以在外人面前露出火焰的叮嘱声层层叠叠在耳边响起,和母亲神经质的自语混杂在一起吵得枝枝太阳穴发涨。
“可是。”女孩子的唇覆在母亲耳边,“他要被吃掉了。”
你看不见的那张嘴马上要把他吃掉了。
女人一个字也不想听。她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周围全部是人,闪烁红光的摄像头死死盯住一室的动静,她绝对、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女儿的特殊!
“你是个正常孩子。枝枝,妈妈求你,你是个正常孩子,那些都是幻觉。”她几乎哀求的把枝枝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蒙住女儿的眼睛。
枝枝可以轻易挣脱任何束缚,可这是母亲。
她不能……抬起的手无声落下。
女人抱住女儿,她一边低头确定枝枝好生生地呆在她怀里什么端倪都没显露,一边不受控制地想到枝枝的话,眼睛不由自主朝那对母子瞟去。
很正常,不过是孩子调皮没考好被大人骂而已。什么被吃掉,全都是无稽之谈,她或许该给枝枝找一个心理医生看一看,这孩子的病愈发严重了……
“嘎吱、嘎吱。”
细细簌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咀嚼吞咽的声音愈发刺耳,女人怀疑自己在幻听,她用力眨眨眼睛,怀抱某种荒谬的恐惧再度看去,几道惊恐的叫喊声几乎同时响起。
“啊——”
男孩的脑袋凭空消失了!
像被斧头一下砍去,血液飞溅。女人却知道这不是最合理的比喻,最贴切的说法是:有一张看不见的嘴,一口咬掉了他的头!
“嘎吱、嘎吱。”
仿佛一根被人咔擦咔擦啃掉的甘蔗,男孩的身体一节节消失在空气中。
头、手、上身、小腿、双脚,最后干干净净,一点儿不剩。
“他要被吃掉了。”女孩子干净的声音仿佛回荡在女人耳边,震耳欲聋。
是我害了那个男孩。在巨大的恐惧中女人想道,如果她及时松开手放枝枝出去,枝枝一定可以很轻易地消灭无形的怪物,男孩不会死——是啊,她是知道的,枝枝从小看见那么多怪物,她从来没有怕过。
正常的孩子会不害怕吗?每天每天看着这些恐怖的东西不会疯掉吗?
枝枝不会,她提起怪物时的语气甚至是不以为然的。
因为它们对她造成不了威胁。
因为她是比它们更可怕的怪物。
女人搂住女孩的手攥紧到苍白。
凭空消失的男孩没有在学校里引起太大恐慌,因为太离奇太不可思议了,至今还有人以为是恶作剧、以为是某些电视台拍节目的特效。只有男孩的母亲哭到晕厥,不知道是否醒悟到孩子的死与自己不可说的关联。
枝枝照常去上学。
母亲已经有几天没有接她放学了。女人在家中越来越沉默,她长久地注视枝枝,眼底的情绪让枝枝看不懂,像一条翻滚的暗河,无数阴霾在河水中涌动。
是被吓到了吗?枝枝想。
好像是有一点吓人,从小经历过太多类似事件的女孩子尝试着换位思考。
枝枝从自己的小兔子钱包里数出几枚硬币,在校门口买了一株新鲜滴水的香水百合。
花会让人心情愉悦。枝枝其实很难理解超过一天的负面情绪,她是天生的乐天派,只汲取快乐的空气,从不在不必要的事情上纠结。
救人这种事,救到了当然很好,没有救到也不是她的责任。如果因每一桩意外的发生郁郁不得终,完全违背了她追求快乐的本质。
为什么要在痛苦中度过每一天?她生来是为了快乐活着的。
“你要让妈妈心情变好。”小姑娘叮嘱百合。
百合花瓣轻轻摇了摇,像在符合她的话。枝枝很高兴,拿起花束期待地一路小跑回家。
她开开心心地推开家门。
门扉打开,浓郁的血腥味冲淡了百合的花香,透过屋外路灯的昏暗光影,枝枝看见生死不明的男人倒在血泊中。
是父亲。
母亲呢?
在楼上。
枝枝一步步走上楼梯,平日里简洁浅色木制的楼梯仿佛凭空拔高几倍有余,宛如高耸的险峻山峰。
她爬的好累,眼前一阵摇摇晃晃,像无数道重影叠叠。
二楼唯一敞开的是枝枝的房门,上扬的、仿佛腐朽圣乐的声音从门内一声声传来。
仿佛置身于高大的教堂中,无数白骨骷髅捧着百合合唱神圣的歌谣,冷色的玻璃彩窗反射出水波纹似的倒影,晃得人脚步不稳。
“枝枝……枝枝……”那声音唤着。
枝枝停下脚步。她看向自己的房间内,母亲倒在地上,臃肿庞大的咒灵攀爬女人的后背,是一个纠缠的、亲密到不分你我的姿势。
这是一只格外巨大的特级咒灵,与它丑陋外表不同的是它身侧的一只只如羊脂玉般温柔细腻的手。
那是母亲的手。
“枝枝……”咒灵不知疲倦地呼喊着,它臃肿的脸看到房门口的小女孩,刹那间爆发出纯粹的喜悦,“枝枝,妈妈的枝枝……”
没有杀意,枝枝没有在特级咒灵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杀意。
她近乎荒谬地看过去,一个个猜测被提出又被否定,最后定格在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上。
人的负面情绪诅咒诞生咒灵,这只特级咒灵诞生的土壤是担心、愧疚、后悔、害怕和巨大的绝望混杂在一起的感情。
一如母亲对女儿所有的心血、所有复杂难言的情感:
担心枝枝无法和正常人一起生活,担心她的特殊。
愧疚她曾经厉声呵斥枝枝不许瞎说的粗鲁,后悔她一次次反驳女儿口中的真实。
最后是害怕,害怕自己生出的小怪物,害怕枝枝不可言说的恐怖力量。
这份复杂的爱意经历时间的发酵,最后在突如其来的意外中扭曲。
雪见未枝清楚地意识到:母亲对自己的爱杀死了她。
是她的存在,杀死了母亲。
庞大的负面情绪硬生生催生出特级咒灵,这该是怎样一份扭曲的爱意?
为此诞生的特级咒灵当然不会对雪见未枝有杀意,它一半来源于母亲对女儿的愧疚,一半来自正常人对怪物的恐惧,最后又用“母爱”将它们糅合,最后生生造出来一个怪物。
“我很努力想让你高兴。”在一声又一声“枝枝”的呼唤中,女孩子轻轻地说,“为此撒谎、见死不救,也不觉得很可惜。”
“但你想让我变得不像自己,这不行。”
雪见未枝重复道:“这不行。”
“我喜欢独一无二的眼睛,喜欢血脉中流淌的滚滚热火,喜欢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帮助他们的满足感,喜欢在你眼里怪物一样的自己。”
“我很喜欢自己,很喜欢你,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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