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了,这还是个家庭伦理剧。
“你哥和你关系不好吗?”战歌关切道,“为什么非要这么麻烦……”
“因为有些事,必须去靠言灵说清楚。”希光抿了抿唇,话头忽然一转,“呃……请问你们知道,‘踏星游’吗?”
苏凉和战歌对视一眼,齐齐摇了摇头。
“那是我老家的一种民间诗歌。流传很久,但知道的人很少。”希光垂下眼帘,“我家里世代都是研究这个的。”
说是世代,其实也就是从她父亲往上两辈而已。希光她的故乡也是边缘行星,这种民间诗歌只靠口口相传,到她祖父这边,才开始有意识地收集整理编撰。
“其实说来挺老套的,就是我爸好不容易把踏星游整理出来,我哥说他想用这个参加言灵战,我爸就一直在教他,同队的老乡们也一直帮衬。结果等他真出道了,他却跳槽去了别的星球的言灵队,用的也是那边更流行的五大密语……”
理由很简单,小地方的队伍没什么前途。小地方的言灵也是同样。
希光抿了抿唇:“所以这一次,我拉了同校的几个同学陪我一起组队报名,又在这局里把言灵换成了‘踏星游’……我也没什么大野心,就是想告诉他,‘踏星游’其实也没那么、没那么……”
“没他想得那么差。”苏凉接口,“坦白讲,我觉得你现在已经赢他一条街了。”
希光感激地看她一眼,害羞抿唇。
战歌抬起一边膜翅,安慰地拍打了一下她,轻声勉励。苏凉垂下眼眸,无意识地从地上拔了一根细藤把玩,忽觉空气有点安静,抬起头来,才发现其他两人都正看着自己。
苏凉:“?”
“到你了。”战歌无辜眨眼,“你要揍的又是谁?”
苏凉:“……”合着这是要挨个真心话吗。
“我要揍的?小偷咯。”她一摊手,理直气壮,“有人偷我家东西,我就追过来打了。”
她简单地将诃谙星和自己这边的情况说了,语气一直努力保持着平静,对面两人,却是明显不平静了。
“这么缺德的吗?”希光都震惊了,“怎么会有人做出这么无耻的事?”
“令人不齿。”战歌缓缓摇头,“其他地方要占震腔虫鸣这个名头,好歹也会搞出个自己的虫鸣来呢。他们比那还要恶劣。”
“人家声音大,我也很无奈啊。”苏凉叹气,啜饮了一口米酒,“这不就只能上门来单挑了么。”
“光是单挑不一定有用。”希光板起了脸,“你的言灵没有可考据的出处。这点其实很奇怪,也很麻烦。”
苏凉:“……”
老实说,这确实是个问题。不过苏凉也是没办法——真要是能轻松找到可考据的出处,她还参加什么言灵战啊,早就打包奔着那出处去了。
“其实也没那么奇怪。”战歌却道,“宇宙浩瀚,更迭不休。悄然间兴起又湮灭的文明不知几何。偶尔有那么些流落在外无处考据的文明成果,也很正常。”
苏凉:“……”
虽然知道战歌这是在为自己说话,但不知为啥,听她说完,苏凉反而觉得更悲凉了。
悄然兴起又无声湮灭的文明……她心头难得地涌上了一丝愁绪,忍不住又饮下一口米酒。
她不是一个喜欢伤春悲秋的人,但某些时候,她确实会觉得自己像那么一丛蓬草,离了土,没了根,乱糟糟地在空中飘。也就靠着一些刻在记忆里的诗句,才能在冥冥中联结着不知何在的故土。
问题是,她连那故土还在不在都不知道……
苏凉无声叹了口气,一旁的希光却像是看出了她的低落,悄悄将自己盒子里的冰雪,又分了一些到她盒子里。
苏凉抬眸冲她弯唇,转头凝视着面前跃动的火苗,默然片时,轻轻呼出口气。
“我这边也就这么回事了。”她意有所指地侧头看向另一边,“还有人要发言吗?”
战歌微微笑了下,神情瞧着恬淡,又十分放松。她张口正想要说话,忽又像意识到了什么,眉头拧了起来。
她抬头看向了虚空,眼神变得有些纠结。
苏凉:“……?”
她盯着战歌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旋即开口:
“三杯未醒复三杯,醉眼朦胧劈不开。急办藤床并竹枕,要随蝴蝶到蓬莱。”
随着她的话语,她身后一丛细藤簌簌窜动,彼此交织,没过一会儿,就编织成了一层薄薄的藤垫。
战歌:……?
“这是什么?”她一脸茫然地看着那一层薄薄的藤编物,“做什么用的?”
“藤床。”苏凉解释道,“虽然和书里写的应该不一样,简陋很多……”
战歌:“?”
“简而言之,这是一张床。”苏凉抬手,“也就是‘寝具’。”
“……”战歌这才明白苏凉的意思。
寝具,言灵战中极少数会自动打上马赛克的地方。只要当选手位于寝具上,其所有言行,都会被观众保密。
苏凉看出来了,战歌是想要吐露些什么的。她和她们一样,心里都压着东西,正好可以借着酒香和火光一吐为快。
但那些东西,她似乎并不太想让观众知道。
战歌的举动印证了她的猜想——只见她缓缓地眨了眨眼,感激地冲苏凉笑了笑。旋即起身往那藤床处走去。
走到一半,她却停住,沉思片刻,又转了回来。
“算了,没什么必要。”她又坐回了火堆旁,闭眼深深地吸了口气,似是下了莫大的决心。
“有些事情,本来就是该让人知道的。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
苏凉若有所思地望她一眼,刚要出声,便听战歌一种略显紧绷的声音道:
“我要对付的那人,和我一样,用的都是阿尔法式虫鸣。但和你们不一样。我……我其实没有那么绝对的正义性。”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但从那人的角度来看,或许我才是值得被打倒的那一个,是名副其实的小偷、叛徒……和不配登上台面的假货。”
*
同一时间。
远处的另一座移动岛上。
这座浮岛正在以一种漫步般的速度在空中移动,小岛上,仅剩的七名诃谙星队员正背靠成团,警觉地环视着四周。
这座移动岛的环境很不好,光线很暗,头顶是冒着闪电的厚重云层,地上有很深的巨大脚印,似是有怪物出没。明显危机四伏。
但再不好,他们也没办法了——他们当时费了很大的劲,才集体移动到这个小岛上。本意是想借着这座移动岛再去往另一个固定岛,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再迁,系统就发出通知,禁止继续在岛间移动了。
这座岛的移动速度也大大加快,行动轨迹也发生了很大变化,颇有一种放飞自我的架势。这让布烈他们越发搞不清楚情况,只能尽可能地保持警觉。
就在此时,布烈他忽然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很高亢,很震撼的短促高音。
那声音稍纵即逝,仿佛惊鸿一瞥。几乎是在同时,浮岛又呼啦啦地从另一座固定岛旁边擦过。布烈下意识地循声看去,正见一个穿着斗篷的男人站在那座固定岛的边沿。
那是一个很高大的虫族男性,相貌却带着几分柔美。他的面前是一只一人高的绿毛野兽,正抱着脑袋不断后退,似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恰在这时,那男人再度开口,又是一声嘹亮高音发出,绿毛野兽哀嚎一声,瞬间摔倒在地。
……这下布烈总算确定,那种美妙的声音源自何处了。
浮岛移动很快,不一会儿就带着他们远离了那片区域。斗篷男的身影消失在布烈的视线之外,下一秒,他的一个队员就激动地凑了过来。
“你看到他了吗!”他激动到口齿不清,“之前听到声音时我就在猜是不是他,居然还真是!我的天哪!”
“?这人谁啊?”布烈莫名其妙,“他很有名吗?”
“天,队长你都没关注吗?这是旋律啊!特色言灵排名第二的旋律!”那队员难以置信道,“阿尔法式震腔虫鸣的新一代继承人,阿尔法震腔虫鸣传承协会官方认证的!据说他们这几十年培养了好多,才成功了这么一个……”
“阿尔法式震腔虫鸣?”旁边一人诧异道,“可我之前还看到一个女的也在用……”
“瞎扯。”先前那人不假思索地开口反驳。
“真正的阿尔法式震腔虫鸣只有雄虫才能掌握。你看到的那个肯定是假的。不懂别乱说……”
*
另一边。
苏凉与希光面面相觑,皆在努力消化着刚从战歌处听到的内容。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苏凉皱眉道:“所以,你的意思是,阿尔法虫鸣只能传给男的?为什么?”
“原因很复杂。”战歌平静道,“一方面是历史原因——震腔虫鸣源自祭祀古礼。雄虫主献歌,雌虫主祭舞,两边各自有严格的传承制度,这是自古定下的规矩。另一方面,则是身体原因……”
她伸手在自己腹部的外骨骼上虚按了一下:
“真正的震腔虫鸣,需要两个东西。一个是震腔,另一个,则是虫族本身的精神触角。震腔的力量能影响唱出的高音,在这一方面,雌虫因为先天的力量弱势,是比不上雄虫的。”
“而从另一方面来说,精神触角的状态能影响虫鸣的效果。雄虫随着生长发育,精神触角会逐渐变得钝感,精神领域也会更加封闭。但雌虫的精神触角却能一直保持在敏感柔和的状态,在这一点上,反而是雌虫占优。”
听着战歌的叙述,希光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曾听说,想要学会阿尔法式震腔的话,需要经过十分艰难的秘密训练。所以那些训练,就是用来弥补雄虫的先天不足的?”
一旁的苏凉却是蹙起了眉。
她记得奈亚曾说过——继承了阿尔法式震腔的虫族,普遍早衰早亡,身体也不好。
什么样的秘密训练,会把人折腾到这样的地步?
苏凉心里飘起一个有些残忍的猜想,另一边,战歌已经悠悠地接了口:“训练肯定是有的。但精神钝化这种事,是没办法改变的。想要让雄虫的精神触角保持状态,就只有两种手段——药物,或者是手术。”
简单来说,就是在雄虫尚且年幼时,设法影响他们的生长激素,遏制他们的发育,使他们的精神触角一直保持在发育前的状态。这样一来,那些雄虫既能保证震腔的力量,又能像雌虫一样发出触及心灵的声音,两者相加,再加上刻苦的练习,才能成就真正的阿尔法式震腔虫鸣。
当然,这样做不是没有代价的。生长激素对虫族的身体至关重要,强行干涉只会导致身体失衡,带来的伤害是巨大且不可逆转的。那些雄虫的体弱早衰这是因此而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甚至已经不能被称为真正的雄虫。
“阿尔法式震腔虫鸣一度近乎绝迹,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个。”战歌淡淡说着,瞳孔里倒映着渐渐黯下的火焰。
“随着民智开化,大家逐渐意识到,这种美妙的声音是建立在一种残忍之上的。以前震腔虫鸣盛行,有些小雄虫,什么都还不懂就被送去学这个……阿尔法式震腔又很难学成,吃了药,动了手术,把身心搞得残破不堪,最后却无法学成出头的人大有人在。多少人的痛苦堆积,才能成就一个光鲜亮丽的歌者?”
“一将功成万骨枯。”苏凉低声叹道。
战歌深深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所以后来阿尔法星索性官方出面,禁制民间再培养阿尔法式震腔的演唱者。同时又成立了一个叫做‘阿尔法式震腔虫鸣改良协会’的隐形机构,用以研究该如何以更合理的方式将这门技艺传承下去。”
“改良协会?”希光却是一愣,“我只知道阿尔法震腔虫鸣的传承协会。”
“现在的传承协会是从改良协会分离出来的。”战歌头上的触角微微垂了下来,“改良协会始终交不出令人满意的答卷。而民众和外界对阿尔法震腔的传承都十分瞩目……所以一些人,又趁机推崇起了古法传承。”
改良协会内部的守旧派趁势分离而出,高调登场,并展示了自己私下培养的成果——一个自愿继承正统阿尔法式震腔,并为之骄傲的雄虫。
也就是现在正参加言灵战的那只。
苏凉想起了自己曾听到那声充满挑衅嘲讽的虫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下巴:“所以,当时那人用的就是阿尔法式震腔……嗯?那你?”
她有些惊讶地看向战歌,后者泛起一丝苦笑。
“而我,就是改良协会交出的,那份不怎么令人满意的答卷。”
她是一只雌虫——一只身体健康,硬是靠着着严格体能训练来提升震腔力量,从而能成功唱出阿尔法式震腔虫鸣的一只雌虫。
她也是很多人一起苦心研究后的成果,为了掌握阿尔法式震腔,也已付出了半生的努力。然而那些官方的审核员对她并不满意。
身为雌虫,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项传统的不尊重,这是那些审核员的看法。
他们还是愿意去选择雄虫,哪怕他代表的是那些并不仁慈的古法,哪怕这个传承者本身已经摇摇欲坠。
“我的导师曾经告诉我,如果一项传承必须建立在痛苦和牺牲之上的话,那么它再美,也是畸形的。我们需要做的,不仅是去继承那种美,更要去优化和更新,要让这种美用更健康的方式绽放……哪怕必须得为此打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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