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看向对方。
“陛下……何意?”
第三章 记得来时春未暮(三)……
最终这顿晚膳孟霜晚用得味如嚼蜡。
原以为陛下真的是来陪她用膳,谁知他竟是为了杜才人来的。
虽未明说,可孟霜晚不是蠢人。
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的话便是说孟霜晚派去琦思殿的人语气过重,吓着了杜才人,这才叫她受了惊,病情加重。
孟霜晚其实并不知派去瞧杜才人的宫人究竟是如何说的,毕竟都是她殿中的人,又是若月亲自指派的人,她自然放心。
且她是皇后,莫说今日是派了人去关怀杜才人的身子,便是她真的让人去训诫,杜才人再不适也只能跪着听训。
她没想到的是,陛下会因着这事而专程来找她。
或者说她不曾想到的是,她的夫君面上说着陪她用膳,实则是为了另一个女人来问她。
“此事是臣妾思虑不周,惊了杜娘子,致她病情加重,望陛下恕罪。”
她的小腹原就还疼着,面色自然带着些苍白,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强撑着身子福身告罪。
身后的若月见状眉心狠狠一跳,下意识要上前扶她,可又碍于陛下在场实在不好动,便只能生生忍着。
天子显然也未料到她会忽然请罪,瞬间迟滞后,迅速伸手,将人扶起。
“朕并非怪你。”他的声音低柔,“不过和梓童闲聊罢了。”
孟霜晚唇边扯起一抹笑。
“臣妾谢陛下不怪罪。”
这夜陛下并未留下,用了晚膳后便离开了。
在长安殿门外目送天子小玉辇离去后,孟霜晚唇边的笑才慢慢淡了下来。
“若月,扶本宫回殿。”她的声音变得有些虚弱,唇色愈发苍白。
若月忙应了声,同旁的宫娥将她扶回寝殿中。
这一夜孟霜晚都未睡好,她的梦中总是光怪陆离,各种混乱的场景,醒来后却又什么都没了。
第二日起身后,她正在盥洗,却见云容匆匆而来,告知了她个消息。
“殿下,昨夜陛下又去了琦思殿,说是杜娘子半夜病情反复,陛下陪了大半夜。离开时下了旨,赐了杜才人‘敏’字为封号。”
闻言孟霜晚还未开口,倒是一旁的若月诧异道:“陛下亲赐的封号?”
不怪若月惊讶。
实在陛下登基十年来后宫有封号的宫嫔并不多,更不必说如敏才人这样至今未侍寝的了。
还未侍寝便得了封号,先前从未有过。
她说完才想起去瞧殿下的神色,却见对方一言不发,视线落在眼前的妆奁上,也不知道在瞧什么。
“殿下……”
若月轻声开口。
半晌后孟霜晚回过神,她看着跟前的人。
“若月,昨日派去琦思殿的宫人是谁?”
若月一怔,接着说了个名字。
那是长安殿中一个二等宫女,平日也是个稳重的。
孟霜晚似在想什么,最终道。
“……传本宫旨意,叫她去长安殿外的长街跪着。”
“殿下?!”若月同云容都有些惊。
然而皇后却并不打算解释。
“跪满半个时辰再回来。”
说完这句后,孟霜晚再未说旁的,眼帘微垂,神色莫辩。
若月闻言只得照做,正当她走到殿门处时,便又听得皇后低着声音说了句。
“替她备好药,这几日让她好生歇着,不必当值了。”
听得这话,若月心中一酸。
在皇后身边这么些年,她如何不知殿下为何要这样做?
若非陛下亲自过问,那宫娥又怎会无端受这罪?
昨夜陛下虽说了不怪罪殿下,可转头便赐了敏才人封号,这不是明晃晃打殿下脸么?
若殿下不处置那宫娥,岂不是坐实了她刁难敏才人的事?
可殿下何其无辜?
分明是一片好心,却不得不拖着病体请罪。
那敏才人病情愈重陛下便那样在意,可殿下昨夜分明面色泛白,陛下却并未问过一句。
思及此,若月又回过头看了眼妆奁台前的人。
苍白的脸色和紧蹙的眉心映入眼帘,若月不禁咬了咬舌尖。
那杜才人究竟使得何种手段,不过短短这么些时日,竟叫陛下如此着迷?
.
之后又过了几日,孟霜晚信期已过,身子不再难受,也就恢复了晨省昏定。
敏才人得了封号一事早传得六宫皆知,但谁也没能见着她,就连同住琦思殿,身为主位的郑婕妤也一样。
皆因陛下有旨,敏才人身子不适,不必去长安殿晨省昏定,旁人无诏亦不得轻易打扰。
这个旁人说得极泛,并未言及皇后,可孟霜晚却还是没有再叫人去瞧过。
先前的那事有一次就够了。
她不想再经历一回。
这样的殊待自然叫旁的嫔妃难以接受,因而这些日子来,总会有人在孟霜晚跟前有意无意地提起敏才人。
但孟霜晚全都是听过就不放在心上。
无论怎么说,敏才人是正经的宫嫔,陛下如今做的虽有些特殊,可到底没过火。
若真的过了,总还有太后和言官,怎么也不至于她们这些六宫的嫔妃来说。
且近期孟霜晚也没过多的精力去管这些事。
她的心思都放在了去行宫避暑上。
原本照着往年旧例,六月末就应当开始准备的,可今岁因着大选,这才耽搁至今。
关于去行宫的日子天子已经定下,就在七月下旬,孟霜晚身为皇后,要管的自然不少。
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敲定六宫之中哪些嫔妃随行。
太后那边她早早叫了人去问,得到的答复的年岁上来了,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就不去了。
所以孟霜晚便暂时不用安排太后去行宫之后的事。
至于旁的嫔妃,照着以往例子,高位嫔妃尽数都会去。
但这回出了点意外。
三皇子前几日在太液池旁玩,不当心摔了一跤,将脸划伤了。秦德妃急得什么似的,整日就围着儿子转,再加上天气愈热,去行宫路程不近,若照顾不好,伤口极易感染,因此她自己也主动提出不去了,留在宫中。
秦德妃也是当初潜邸旧人,性子直了些,人却不坏,因此孟霜晚倒也喜欢她。
如今后宫之中,除了孟霜晚这个皇后,位份最高的便是秦德妃,若是她不去,孟霜晚恰好能将宫中的事情交给她。
除却秦德妃,旁的高位嫔妃也就是育有大公主的木昭容,郑婕妤和另外两个修仪、充媛了。
这几人除了木昭容,都是旧日东宫的侧妃良媛,陛下登基后并不十分在女色一事上上心,因此这么十年来,唯有木昭容是采选出身到了九嫔的位置。
旁的低位嫔妃至今还在熬着。
高位嫔妃随行的人选定好了,便到了旁的嫔妃。
其实这事并不很难。
低位嫔妃谁若是近些日子得宠些,便拟入随行名单就是,以往的孟霜晚从未在此事上耽搁过。
可今岁不同。
若论受宠,这些天来整个六宫的嫔妃都无一人比得过敏才人。
她身子反复时陛下便十分上心,如今眼见要痊愈,陛下更是去琦思殿去的频繁。
尽管她身子不适,不能侍寝,陛下却还是时常去瞧她,便是不得空时,也会叫御前的人去看看。
照理说这样的情况,敏才人若是侍寝了,应当是第一个被拟入随行名单的,可偏偏她还未侍寝。
莫说今上了,便是先帝时,都没有还未侍寝的嫔妃跟着去行宫的例子。
或者说,没有哪个嫔妃没有侍寝还能得到陛下如此宠爱。
在敏才人之前,孟霜晚也未料到自己竟会遇见这样的情况。
可她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将敏才人的名字一并写进去。
虽然敏才人还未侍寝,可陛下待她如此特殊,随行的宫嫔说到底还是为了伺候陛下,因而让敏才人跟着去,也不算坏了规矩。
于是最终定好后,她便叫了若月亲自将随行嫔妃的名单送去紫宸殿,只待陛下过目便能彻底定下。
若月这边刚离开不久,便有宫人来回话说殿中监张彦求见。
孟霜晚闻言便叫人宣入殿,又叫人搬了椅子,上了茶。
躬身见礼后,张彦方道:“殿下,陛下差臣来问一声去行宫的事,安排的如何了?”
孟霜晚便道:“随行名单本宫已经拟定,才刚叫了若月送去紫宸殿,想来张大人同若月恰好错过。”
张彦应了声是,而后又说:“陛下还有一事,让臣同殿下说。”
“大人请说。”
张彦的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缓缓开口。
“陛下的意思,这次随行宫嫔可再添上一人。”
“谁?”
“敏娘子。”
孟霜晚看着他的脸,唇边的笑逐渐敛下。
紫宸殿。
秦淮瑾手中拿着那道写了随行宫嫔名单的折子,下首是恭敬站着的若月。
“跟着去的嫔妃都在这上面了?”他一边翻看着,一边问了句。
若月忙应了声是,不敢多说其他。
上首的天子不再开口,整个殿内寂静得只听得见若月自己的呼吸声,和天子翻看折子的纸张声。
不知过了多久,若月感觉到殿内的氛围变得凝滞起来,接着听见天子沉声开口。
“这名单之中,没有敏才人?”
若月闻言一愣。
“回陛下,有、有的。”她正要说敏才人的名字在最后,上首的天子也正好翻到了最后一页。
巧的是,他的食指恰好停在了敏才人的名姓之上。
看着那个名字,秦淮瑾原本以为敏才人被剔除在外而生出的那点怒意忽然凝滞住。
“你来之前可有碰见张彦?”他抬头问了若月一句。
若月摇头,说没见着。
“奴婢拿了名册便往紫宸殿来了。”
秦淮瑾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做了什么,怒意瞬间消散的无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对皇后的愧疚和一丁点不安。
最终,他想了半晌,开口吩咐了若月一句。
“你回去后跟皇后说,朕今夜去长安殿。”
第四章 记得来时春未暮(四)
张彦离开时,若月恰好从紫宸殿回来。
两人相互见礼后,若月匆匆入殿。
在经过寝殿门时,她被云容拦下。
“若月姐姐,殿下这会心情不大好。”她将方才的事复述了遍,接着道,“你等会儿说话要稍微斟酌些。”
若月原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听得云容如此说,才回过神来。
再联想到方才在紫宸殿的情景,她不禁咬咬牙,接着深深叹了口气,往寝殿内去。
云容不知她何故如此,只是看见她入了殿后不多时又出来了,面上的神情愈发紧绷。
“姐姐,怎么了?”云容问了句。
若月摇摇头,没作声。
此时恰好小厨房的宫娥端着做好的午膳过来,眼见几人行至跟前,若月身子稍稍一侧,将人挡在殿门口。
“殿下暂时没胃口,吃的先端回去吧。”
小厨房的人闻言面面相觑,但谁也不敢轻易离开,直到若月又说了句。
“这是殿下的旨意。”
几人这才应了声,接着退了下去,手中端着原封不动的膳食。
眼见几人离开,云容才再次凑到若月跟前。
“若月姐姐,究竟怎么了,殿下怎的连午膳都不用了?”
适才张大人走时殿下还只是心情有些不好,怎么这么一会儿就如此严重了?
若月没说别的,只是说了句:“陛下今夜会来长安殿。”
云容听后更懵了。
“陛下来殿下不是应该高兴才是吗?”
“你呀,别多问了。”若月道,“殿下什么时候想说了,自然会告诉我们的。”
寝殿内,孟霜晚靠坐在罗汉床上,她右手手肘撑在炕几之上,下颚压在掌心之中,一双明眸瞧着前方的博古架,视线却有些散,细细一瞧,也不知落在了何处。
她的脑子有些乱。
一会儿是张彦方传的陛下旨意。
一会儿是从紫宸殿回来若月说的话。
可无论是谁说的,最终都是一个意思。
她的夫君,大恒天子并不信任她。
他觉得自己会把敏才人从去行宫随行的名单中剔除,因而才专程叫了张彦来传话,才会在若月去紫宸殿时问若月那一句。
若是以往,陛下来长安殿,孟霜晚自然高兴。
虽然已经过了十年,但她还是一如当初,对着自己的夫君怀有少女般的喜欢和依恋,只是她平日极少表现,这些心思都被她压在了端庄持重的表面下。
只因为她是皇后,是国母,所以必须要稳重、要娴静、要识大体。
但嫁给秦淮瑾这么多年,从青葱少女到现在,她心中的情愫自然越来越深。
所以无论是对方来长安殿,抑或是她去紫宸殿,又或者别的时候两人相处,都能让孟霜晚发自内心的喜悦。
可这样喜悦的心情这些日子却一再被冲击。
自她信期至今已有十余日,秦淮瑾除了上回因着敏才人的事来过长安殿外,再没来过。
这次他为何来,孟霜晚心中一清二楚。
不过觉着自己误会她了,想要弥补。
可她……不需要。
她不需要自己的丈夫,因为另一个女人对她愧疚,而要弥补她。
这让她如鲠在喉。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夜里。
当听得内侍唱和“陛下驾到”时,她的内心竟升不起喜悦,反而带着些说不出的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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