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羡鱼本来想说她已经饱了,但不便拒绝戚由豫的好意,只好说:“麻烦你了。”
喝完姜汤,众人收拾收拾准备就地过夜。
戚由豫目光望向不远处的树冠间。
树冠摇动了两下,一抹身影飞快地藏了进去。
他迟疑地看了眼手里还剩下的姜汤。
于情于理,他都该请他下来喝一碗姜汤暖暖身子。可私心他却希望卫寒宵能尽快认清现实,莫作多余的纠缠。或许金羡鱼也是这么想的。
卫寒宵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藏到树冠里躲过了戚由豫的视线,却浑身手脚无力,差点儿从树上跌下去。
他其实完全可以运动真气抵挡冷雨,可他没有这么做。
一是因为,他想体验当初金羡鱼冒雨帮忙找护身符的感受。
二是因为,他如果表现得可怜一点,金羡鱼会不会怜悯他?
当然他并不想在戚由豫面前示弱。
再强悍的身子,饥寒交迫的状况下,一连淋了这么多天,也难撑得下来。
小孩子放声大哭或引来家长的妥协。可惜他的狼狈和可怜未曾引来金羡鱼的怜悯。
当终于赶到驼巘岭前的时候,金羡鱼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她能感受到卫寒宵还藏在队伍后面看她,只不过那目光已经失去了所有神采,黯淡疲惫,颓唐迷惘。
她故作不曾察觉的模样,在这道目光的注视下,走上了驼巘岭。
那道目光越来越远,在她走过一个拐角的时候,终于依依不舍地消失不见。
她断得已经够坚决了,希望卫寒宵能够知难而退。
三清宫虽位列四家五宗,但乍一看上去,竟然很像后世的道教旅游景区。
驼巘岭上人来人往,香客络绎不绝,任何凡人修士都可来上香游玩,整个三清宫上至三清六子,下至外门杂役,都毫无架子可言。
想到那位享誉天下的乾坤妙一真人,金羡鱼还是有些忐忑的。
赵益谦与曾交泰一回到山门便匆匆复命,留戚由豫照顾她。
戚由豫笑着安慰她说:“你无需紧张,他老人家一定会喜欢你。”
等待的间隙,或许是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戚由豫便和她说着些李龙虎有关的事。
提到自家师父,戚由豫眼里笑意点点,脸上露出自豪之色,有些“大言不惭”道:“师父他老人家的太极功夫,整个道门无能出其右者。”
“这些日子还练就了一门龟息的功法。”
“龟息?”金羡鱼反问,“是指模仿玄武的呼吸吐纳?”
她释道双修,对道家功夫也算如数家珍
“的确如此。”戚由豫解释说,“不过这门功夫练成之后,脉象吐息修为呼吸几近于无,息停脉住,如动物冬眠,状若死尸。”
他莞尔道:“这门功夫,即可延年益寿,也可助人达清净自在的境界,不惧土埋水溺。”
金羡鱼一时怔忪,心脏后知后觉地漏跳了一拍。
这么说岂不是可以用来死遁??
就在她准备开口问个详细的时候,一个火工道人竟然走上前来,说是李龙虎相邀。
金羡鱼惊讶地站起身。
她没想到李龙虎竟然这么平易近人,说见面就见面。
戚由豫露出个“看吧”的表情,莞尔说:“师父没叫我,我不能陪你了,道友你不必紧张,”
金羡鱼心神不定地点点头,和那位火工道人快步离去。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正殿宫观,但见一条僻静狭窄的小道,道旁古柏苍松数十余章,古木参天,郁郁葱葱。
绕过松柏小道,便看到了一间茅屋静室,茅屋空地前摆放着一张石桌,四只石凳,都被风雨磨得光可鉴人。
桌上只摆放着一只茶壶,两只茶杯。
李龙虎正坐在石桌前,若有所思地望着什么,他如今已八百余岁,生得鹤发童颜,红光满面,身上非但没有老人的暮气,双眼反倒如婴儿般明亮有神。
金羡鱼脚步近乎无声,但李龙虎没有抬头,便从脚步声中分辨出了她的性别、年龄、修为深浅。
朝她微微一笑,抬手请她坐下。
金羡鱼见过礼,直面这位大宗师的时候,心里忍不住砰砰直跳。
看到金羡鱼的刹那间,李龙虎脸上也掠过一点惊讶之色。
或许是未曾想到这个大弟子周素履赞不绝口的后辈竟然生得这般美貌。
周素履为人沉稳持重,鲜少称赞人,更遑论还特别提到她美貌实属难得一见。
这让李龙虎对金羡鱼已生出几分好奇。
如今看到金羡鱼她容貌之明丽动人举世罕见,然而其明真虚静,沉稳有致,不骄不躁,更令李龙虎好感渐生,微微一笑道:“驼巘岭自家种的茶,小友可以尝尝看。”
金羡鱼尝了一口,眼前一亮,笑着赞道:“果然清香。”
李龙虎呵呵一笑:“说起来,还未谢过小友妙手治好了豫儿的眼疾。”
李龙虎的修为已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怀一颗赤子之心,言行举止率直温和。
他为人重感情,更因为她曾救治过爱徒戚由豫,对她十分感激,更注意言行的亲和。
在这双清澈双眸的注视下,金羡鱼不由自主地也放松了许多,与李龙虎随意聊着些天气的变化,太微大典上的趣事。
金羡鱼放下茶杯不好意思道:“说起来,晚辈这回前来,实乃有事相求。”
李龙虎之前就听几位徒弟转达过这件事,笑道,“小友但说无妨,如果有能帮得忙的,老道一定尽力而为。”言行之间竟然没有客套推辞的意思。
在李龙虎这样的性格下,世俗寻常的推拒似乎都成了一种冒犯,金羡鱼想了想,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晚辈有一个十分难缠的敌手,晚辈曾与他约定要一决高下,如今日子渐近,心中实在无定,便想请真人指点一二。”
第105章
李龙虎闻言,什么也没说,径自站起身走到石桌前的一方空地上,朝金羡鱼温言道:“既然如此,小友不妨亮几招叫我看看。”
“这番切磋,你无需紧张,只管出招便是。”
金羡鱼点了点头,审慎地一掌击出,霎时间,枯叶漫卷,纷纷坠地。
漫天飞舞的枯叶间,李龙虎纹丝不动,捋带粘臂,手腕翻转将她牢牢扣住,转换圆活,绵绵不断。
金羡鱼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一股无形的气机牵引,汩汩绵绵,精醇温厚。
她知道这就是太极所谓的粘连粘随。
……虽然她在崆峒也练过太极,但和李龙虎这一手太极相比,简直像是小孩子在过家家。
实在是……太打击人了!!
金羡鱼抿唇抢步,一连的快拳击他右肩,拳风呼呼。
李龙虎左横跨半步,已肩承她劲力,将她的拳劲又一字不落地撞还了回去!
金羡鱼侧身避过,迅速改换了招式,去扣他右臂,李龙虎更快一步,画出云手,甩右手掌背,反击她手腕。
即便如此,李龙虎的动作看上去也依然不疾不徐。
一股温和的内劲顺着手腕注入,金羡鱼右臂顿时麻了半边。
她发出的每一招每一式,在李龙虎面前都如石沉海底。
略一思忖,金羡鱼果断往后撤出丈远,选择声东击西,再次拍出了一掌!
李龙虎双手环抱,如抱明月,如抱太极,将她这股气劲纳入怀中。
双手交互旋转,右手为实为阳,左手为虚为阴,阴阳循环往复,绵绵不断。
气劲在他怀里不断翻滚转动,竟然化无形为有形,凝汇成了个如圆月般的球形旋涡。
金羡鱼见状不敢掉以轻心,贴着李龙虎,或挥臂,或抢攻,或粘或随,企图找到他的纰漏。
可李龙虎整个人也如同一个圆,无凹无凸,浑然圆融。
“文事武功,神意为先。心思不定,狂于外必失于中。”
一边与她踏步周旋,李龙虎分出心神温和叮咛教导。
金羡鱼微微一愣,忽然意识到自己久攻不下,又惦记着玉龙瑶,早已心浮气躁。
每踏出一步,脚下松针乱舞,竟然绕着两人无风自动,螺旋状打着旋漂浮而起。
金羡鱼若有所思,双掌翻击,步步迫近,她知道这是为了试她深浅,因此没有保留,一股排山倒海的沛然巨力直冲李龙虎。
李龙虎面色不变,右手阳左手阴,合成太极。
刚柔并济,看似柔实则刚,看似刚实则柔。
两股气劲相冲,相撞,发出噼噼啪啪的真气爆裂之声,气劲鼓荡不已,震得地面松针纷纷飞起,又纷纷下落。
漫天叶雨中,李龙虎飘然落地,微微笑道:
“怎么样,小友可有感悟?”
金羡鱼抬起眼微微笑道:“是有了一些。”
李龙虎笑道:“世间万物脱不开阴阳二字,任何功法也是一样。有阴无阳,有阳无阴皆不可取。”
金羡鱼想了想说:“神意为先,阴阳合德吗?”
难怪诸如李小龙之类的武术大师,练武练到最后都去搞哲学了。
功法中的“神意”是个极为玄妙模糊难抓的概念。
或许这就是武者与宗师之间的区别。
她如今修为远超同辈,勉勉强强也算小有成就,是时候沉淀下来感悟自己的武道。
毕竟这个世界的人们追求的便是人与天道合二为一。借用天道的力量,方能衍化出最强大的功法武学。
李龙虎闻言目绽奇光,莞尔笑了笑,却什么也没说,举手邀她归座。
就这样,金羡鱼在三清宫暂居了下来。
她还是必须说一句,对她这个理科生而言,哲学实在是一件十分蛋疼的事情。
李龙虎含蓄地帮她指出了她身上存在的问题。
望着杯中漂浮不定的茶叶,金羡鱼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修行了也有几百年,但原世界带给她的烙印实在太深,不可否认道家思想与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存在许多契合之处,但感应天道飞升成仙这件事实在太过玄乎,这让她一直都持怀疑态度,更遑论“合于道”,以获得超自然能力飞升上天了。
沾了点茶水,金羡鱼若有所思地在石桌上划了两笔。
这就是她目前最大的问题。
李龙虎倒是笑眯眯的,坐在她对面,捧着茶杯安慰她慢慢来。
金羡鱼感激地看了李龙虎一眼,她和这位老真人这些天来倒是生出了点儿“忘年交”的意思。
说道士就绕不开炼丹。虽然方士丹药含有的重金属一直引人非议。
但大仙洲是个修仙世界,用的都是正儿八经的真·天材地宝。
金羡鱼穿越前是理科生,她大学不是化学专业,但初高中化学成绩一直不错,后来找过化学家庭教师的兼职,为此还特地恶补了一番化学知识。
这些化学方程式给了李龙虎不小的惊喜。
春去冬来,不知不觉间,她在三清宫待了已经有小半年。
修为虽没长进,但三清宫的好感度被她几乎刷到了满格。
她也问过李龙虎有没有什么能抵御神识的办法。
李龙虎有些歉疚,苦笑道:“抱歉,老道对神识没什么了解,可能帮不上小友这个忙。”
“不过。”李龙虎略一沉吟,又道,“或许有个办法能助小友一臂之力。”
“小友若是怕对方侵入你的神识,不如在识海内种下一个\'道标\'。”
“道标?”金羡鱼反问,“这个道标是帮我定位用的吗?”
李龙虎点点头,“这个‘道标’可以是任意一个词,一句话,一个想法。”
金羡鱼默默思索,“我知道了,多谢真人的建议。”
天气越来越冷,昨夜下了一场大雪,明亮的雪色覆盖了三清宫万顷苍松。
金羡鱼一边想着要种个什么样的道标,一边踏雪而行,走到广场前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戚由豫、赵益谦带着几个小道童在堆雪人。
看到她,戚由豫立刻笑眯眯地招呼她一起。
“你又去找师父了?”
金羡鱼也没瞒着:“对。”
戚由豫笑道:“再这样下去,我怕师父他老人家都要收你为关门弟子了。”
“那到时候我要叫你什么?”金羡鱼笑道,“师兄吗?”
天气晴朗,正殿前的重重积雪照得人心情通彻。
金羡鱼轻快地吁出一口气,脸上难道也带了点儿笑意。
戚由豫微微一愣,脸上竟然染上了薄红,有些不敢直视,好半天这才低声说:“我觉得这样很不错。”
“我觉得这些日子,金道友你绷得有些紧。”赵益谦莞尔望着他们,忽而补充了一句,“和由豫他们玩玩倒也不错。”
金羡鱼本来正怂恿小道童们去偷食堂的胡萝卜出来作鼻子,闻言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看来非止李龙虎看出来了,戚由豫和其余三清几子竟然都看出来了。
“有、有这么明显吗?”金羡鱼惊讶到结巴了。
不怪她绷得太紧,实在是玉龙瑶这逼实在太精神污染了。
这半年来玉龙瑶一直没动静,金羡鱼感觉自己就像是等第二只靴子落地的那个人,心神不定,草木皆兵。
看到小道童,她怀疑是玉龙瑶,看到戚由豫,她怀疑是玉龙瑶,看到面前这雪人儿她都怀疑是玉龙瑶。
有一天,她甚至做梦梦到李龙虎在她面前变成了玉龙瑶,冲她微微一笑说:“撒西不理。”
金羡鱼面无表情地一拳锤爆了这个樱花味儿的玉龙瑶。
不过这半年对她而言也不是没有长进的,好消息是,她终于隐约体悟到了武学中的“道”,修为与之前相比又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金羡鱼一直以为山不过来,我就过去是一句至理名言。
她不能总窝在三清山上不下来,不如趁这个机会行万里路,四处游学,磨炼功法武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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