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又又松了口气。
没人会这样叫妈妈的名字,不像是好,也不像是坏,倒像是在说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不希望……他是那个人。
距离太远了。
“觉得我跟她像?“
季远又问。
沈又又点头,季远却一笑:
“确实,小时候很多人都说,我这儿像她……”
他用手比了下眼睛。
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如星,微微弯起的弧度,像是在笑,沈又又才跟他眼睛触了触,脸立马红了,讷讷道:
“你,你更好看。”
“真的?”
沈又又用力点头:
“真的!”
他的眼睛真的是她见过的最漂亮最漂亮的一双了。
笑起来时,眼睛里有星星,像阳光落满青草地。
“啊,马屁精。”
沈又又:……
她才不是马屁精。
沈又又愤愤低头,用力喝了口黑糖玛奇朵,当那苦苦、甜甜的味道入喉,忍不住眯起眼睛:真的很好喝呢。
于是,那句马屁精立马就忘了。
这时,电脑的屏幕亮了,上面装着各式各样的游戏,沈又又看了一眼,花花绿绿的。
“想玩什么?”
季远问她。
沈又又摇头:“不啦,我做会作业。”
季远揉揉她脑袋,声音懒散又温柔:
“又又同学真是个乖孩子。”
沈又又捂着脑袋,脸红了一会,见季远转过身对电脑,干脆将键盘移开,清出一块地方,放上书包,趴那儿写作业。
只是季远坐旁边,就像有根线牵着,让她总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
季远玩游戏时很安静。
不像很多男生,玩游戏时暴躁得很,所有修养都丢光,动不动“艹你妈”、“nmsl”,季远始终没有什么情绪的波动,侧脸有种沉静的剔透。
一时间,只有机械键盘“哒哒哒”的声音在旁边流淌。
时间一下子变得很静,和窗外的阳光一样。
沈又又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了去。
梦里全是各种数学符号组成的迷宫,她在迷宫里钻来钻去,想要求一个结果,可那结果在迷宫里飘啊飘,就是飘不到她面前……
她是被季远的声音吵醒的:
“我最近都在江城……恩……有些事,对,要处理……生日啊,不一定……别,翟墨,你可别给我过来,就在京市呆着……你妹妹?伊伊?她不是要去法国了……秋季班的话……”
他的声音不算高,压得有些低,流淌在耳边,像悠扬的提琴音,可沈又又又分明能听出语气里的些微不同,像是……更真实,仿佛对面是值得他多分与一份真心的人。
沈又又悄悄竖起了耳朵。
隐约能听见对面是个活泼的、朝气十足的男音,像是吵着要月底飞来,帮季远办个盛大的生日派对。
电话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沈又又脑袋被轻轻敲了下:
“乖孩子,偷听呢?”
她抬头,恰好对上一双带笑的黑眼睛,顿时有些讷讷:
“你要生日啦?”
声音小小的。
“要给我送礼物?”
“恩!那当然。”
季远却促狭地笑:“你流口水了,沈又又同学。”
沈又又:……
她下意识一抹嘴巴,干的。
“喂季远!”
忍不住想打他一下,却在对上少年笑得更加阳光灿烂的眉眼里,收回了手。
算了吧。
他长得那么好看,捉弄一下她……也没关系的。
沈又又重新拿起笔,做起对她来说像迷宫的数学题。
虽然没什么用……可是什么都不做,又不太安心。
两人在网咖里呆了一下午,一个做作业,一个玩游戏,等从网咖出来,晚霞已经爬满半边天,夕阳西垂,两人上了公交车后座,由公交车摇摇晃晃一路送到老城区,天已经暗了。
玉兰花灯一盏一盏亮起。
“到了。”
沈又又停下脚步。
老旧的楼道里,声控灯亮起,照亮斑驳的墙壁,和年代久远的楼梯,铁扶手上的绿漆都掉了。
“那我…上去啦?”
她仰起头。
季远莞尔:“上去吧。”
沈又又往前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晕黄的暖光照在少年清俊白皙的脸上,碎发被镀成了暖棕,连他黑色的眼睛也晕成一块温柔的湖。他还没走,双手插兜站在原地,似乎在目送着自己。
“拜拜。”
沈又又挥手。
“拜拜。”
少年也挥手。
她这才扯了扯书包带,重新顺着楼梯上去。
“啪——”
声控灯又灭了。
整个楼道突然暗了下来,黑暗里,似乎有某种力量滋生,留恋的、黏糊的、撕扯的,沈又又猛地回头,飞奔下楼,在少年错愕的眼神里,踮起脚,吻了下他的侧脸,而后,又像惊醒似的,“蹭蹭蹭”飞奔上楼。
楼道里传来一阵错乱的脚步声。
黑暗里,季远摸了摸侧脸,笑了声,插着兜,懒洋洋地走了。
沈又又捂着胸口回了家,靠门上时,还能听到那几乎跳出胸腔的、剧烈又杂乱的心跳声。
“啪”,她开了玄关的灯,灯亮了起来。
旁边的花橱照出一张红彤彤的脸蛋,她忙奔到窗口看,路灯下已空无一人,季远已经走了。
可脑子里,却还残留着刚才一瞬间的触感,柔软的,带着股微苦的冷香,让人想起冰原上的苦杏。
沈又又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才慢慢将温度降下来。
这一静,就想起季远的生日了。
他的生日似乎在月底,该送什么呢?
季远不缺钱,任何昂贵的东西对他来说,都不稀奇,而她也无法支付得起一笔昂贵的账单。
沈又又先是将小猪储蓄罐的硬币倒了出来。
她家富裕时,她并没有存钱的概念,可等后来穷了,又攒不下来钱,数一数,储蓄罐里的硬币加起来也不过三百多。三百多能干什么呢,一块好点的表都买不上来,即使买了,他也不会带。
有什么,是能展现心意、又觉得珍贵的东西呢。
沈又又想到了顾明真发来的海报。
不会褪色的、能够永久珍藏的记忆——
她想亲自录一个DV。
有关他和她的。
沈又又记得,家里以前有一个相机,她很小的时候爸爸买的。
好一阵翻箱倒柜,最后在杂物间里找到了,印着canon的古董相机,沾了灰,老旧得让人怀疑压根开不了机。
沈又又用软布擦拭干净,相机的旧貌就出来了。
黑色的底,嵌着银灰色,机身有种时光的厚重感。
她看了下充电口,找到对应的插上,充了半小时电,按下电源键,一阵忐忑里,屏幕亮了。
屏幕定格在一张照片上。
照片上的女孩,穿着白色的蓬蓬纱裙,带着王冠,拿着个奖杯,在江城大剧院的舞台上露出了个傻兮兮的笑,舞台上红色的横幅上“江城第三届天羽杯芭蕾少儿比赛”几个字印得清清楚楚。
时光,像是一瞬间瞬回到了过去,带着发黄的印记。
沈又又轻轻抚过女孩舒展的眉眼。
她的脸上,全是灿烂的阳光,还不曾被欠债的阴影笼罩,最烦恼的事,不过是妈妈中午又强迫她吃了很多菠菜,或者又要多练一个小时芭蕾。谁能想到,在拿到奖杯后的第二天,银行的人就会来家里贴封条,一个个清算呢。
原本小有余产的家一下变得捉襟见肘,起因不过是爸爸在好友借据的担保人上签了字,好友捐款跑路,剩下五百多万的债,却全部由爸爸承担,房产被清算,最后还倒欠两百多万。
只剩下这一栋在姥爷名下的房子。
沈又又一张张相片往前翻,像在检阅过去的记忆。
有她吵着哭着不要吃胡萝卜和菠菜的照片,有她穿着芭蕾鞋在舞台上跳跃的照片,更多的,却是她参加各种表演时的录影。
这些照片和录影,浸润了时光,穿透了岁月,长久地尘封在尘埃里,只等着某一瞬间,猛然和她相见。
第一次垫脚,第一次劈一字马,第一次小跳,第一次大跳,第一次轮十六圈,第一次摔跤,第一次挫败……无数发黄的、有关于舞蹈的记忆,都开始变得生动起来,闪闪发光。
沈又又终于肯忆起,她不继续学芭蕾的原因:
没钱。
很现实。
一个连基本生活需求都无法得到满足的家庭,是没办法供起一个女孩有点奢侈的梦想的。
这时,沈又又翻到了最前面的一段。
镜头很晃,像是生手。
屏幕里的她很小,六岁,脸上挂着泪,趴在芭蕾老师的教室里抹泪,喊“爸爸爸爸,又又不要学这个,又又不要学这个!”粉色纱裙被她弄得脏兮兮。
镜头外爸爸的声音很年轻:“又又乖,你最乖了啊。看,你转三圈才摔跤,爸爸才转一圈就摔啦。”
录像很晃,像素糊了,像是有人在转圈,有小女孩“咯咯咯”拍手的笑声:“爸爸笨蛋!爸爸笨蛋!哦哦哦,爸爸摔了,爸爸摔了!”
镜头外,妈妈温柔的声音传来:“是的,爸爸笨蛋,我们又又是最最聪明的!一定能跳好芭蕾的!”
沈又又突然哭了。
她也不知道,突然涌上胸口的难受劲是什么,只是捂着胸口,喘不上来气。
连骨骼都似乎在弥漫起疼痛,丝丝缕缕,分明而渴望。
她……还能跳吗。
第13章 草莓 原来恋爱是这样的吗
沈又又将相机小心翼翼地放好。
窗外一轮弯月,看不到几颗星星,天空像块深蓝色的幕布。
沈又又忍不住闭上眼睛,回忆起芭蕾舞的基本舞步。
压腿,拉筋。
她舒展双臂,半蹲,全蹲,足尖擦地,跳!小踢腿,大踢腿,收回,足跟舒缓落地,阿拉斯贝克结束秒接鹤立,身体舒展,足跟落地——才触及地面,沈又又就听关节一阵“啪啦”响,身体重重摔倒在了地。
头磕到客厅的茶几,发出“砰”的一声重响。
沈又又捂着头,痛得眼泪都出来了,脚腕也一阵钻心的疼。
门外一阵钥匙声,陈秀娟的声音进来:“又又,对不起,妈妈加了会班晚了……又又,怎么了这是?脚都肿了!”
陈秀娟放下包,风风火火地冲过来,沈又又忙擦擦眼泪:
“没什么,不小心撞到茶几,摔了。”
“怎么就摔了?给妈看看!”
面对着陈秀娟担忧的眼神,沈又又摸摸额头上的大包,笑:“妈,是不是很丑?”
话一落,才止的眼泪立刻就掉出来。
“妈,对不起,就是有点疼。”沈又又想把眼泪擦干,谁知越擦越多,“就、就有点疼。”
和剧院那轻轻的、不标准地跳不一样。
她足尖立起来的时候就知道,她掉得太久太久了。
芭蕾已经远远把她抛下了。
她还……怎么跳?
“嗳,别哭啊,”陈秀娟有点慌,“妈妈去给你拿药。”
沈又又看着自己的脚腕,捂住额头,哭得更大声了。
最后去了社区医院。
医生给开了红花油,做了简易包扎,告诉她,脚扭了,最近不要用脚,沈又又抻着肿得跟猪蹄似的脚,被陈秀娟扶着,单脚蹦回了家。
躺床上时,那阵伤心劲像是过了。
她眼睛红红的,只是不太吃得进东西,略略吃了点白粥,就开始赶人。
“妈,我想睡觉。”她低声道,“你去休息吧。”
“行,妈走,你们一个个的,长大了都嫌妈妈烦……”陈秀娟好气又好笑地往她桌上放了杯牛奶,“有事喊我,牛奶别忘了喝。”
“知道了。”
沈又又蔫蔫地回。
门“咔哒”合上了。
沈又又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眼中是茫茫的白。
半晌,她才摸出小灵通,看着屏幕,按按灭灭,本想打几个字,却不知怎么提不起劲,只是发了句“晚安”,就关机睡觉了。梦里全是一片黑不见底的大雾,她在大雾里一瘸一瘸地跑,试图跑出这片大雾,可却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大雾将整个梦境都遮蔽了。
醒来时,眼睛是肿的,像核桃。
开机,小灵通干净得像是刚被清空过,一条短消息也没有,季远没有给她发晚安,沈又又用家里的电话打了下——通的。
她浑浑噩噩过了一天,等到周一,脚已经肿得像发面馒头一样了,一点不见消下去的迹象。吃过早饭后,她被陈秀娟唠唠叨叨地送上计程车。沈又又小心翼翼地背着书包,里面装了相机,而小灵通……
她低头瞥了眼,始终没有动静。
不在学校的季远,像是失联的风筝,她握着线,却不敢扯。
“小囡啊,到了。”
计程车停了下来,沈又又抬头看了眼,车已经到学校门口,校门口人来人往。
司机亲切地问她:“要不要替你喊门卫,让他扶你进去?”
“啊,不用啦,谢谢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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