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又又想到这,鼻子又酸了起来——她明明乖了,可没人看得见她。
季远眯着眼,却像是把这一低头当成了拒绝,再说话,就有些不驯的模样出来了:
“沈同学,好还是坏,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似是尽了义务,他说完便走,左手插兜里,右手随意地摆了摆。
黑色的身影重新混入来时的那帮人里,人群里爆出一阵笑。
沈又又站在原地,突生某种恐慌,追过去:
“去!我去!”
季远转过头来,眼神清淡地落在她的身上。沈又又对着他:
“季远,我去!”
少年蓦然笑了一声,眼睛弯弯的,带着三分疏懒:
“那恐怕要先去个地方,落难的辛德瑞拉。”
“远哥,你要去哪儿?”
“你们先去那等着。”
而沈又又则晕晕乎乎地跟着季远走,直走到一家街边小店,招牌是用黑色喷漆喷上去的,有种艺术的美感。俩人一前一后走进去,是一进的店面,一个单眼皮女孩守着店。
沈又又的目光落到两旁错落陈列的鞋柜上,晕黄的灯光将鞋子渲染得很美。
“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
店员站了起来,对着季远的脸有些红。
“拿这双。”
季远目光掠过陈列架,指了指其中一双鞋。
店员目光一动:
“请问您需要几码?”
沈又又正对着陈列架发呆,就听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沈又又,你穿几码?”
“36。”
她下意识回,等反应过来,连忙摆手,“不,我不买鞋。”
“这……”
店员为难地看着他们。
“36,去取来。”
季远道。
他这人说话时语调总有些懒,不很严肃的模样,但很奇异的是,总能让人随着他的安排走。店员去后仓取鞋了,沈又又听他道:“我表妹要过生日了,她跟你差不多大,一样高,我正头疼选什么,你帮她试试。”
也许是他眼睛太美,也许是这灯光太晃 ,也许是这鞋太漂亮,沈又又不由自主地点头:
“好。”
店员拿来鞋。
季远接过来,半弯腰到她面前,沈又又坐试鞋凳上,看他将鞋放到脚前。
平底,鞋头稍尖,淡淡的藕粉 ,脚踝处一条粉色细带,细带上嵌满了莹润的珍珠——
这是每个女孩都梦寐以求的一双鞋,褪去青涩,未及成人,恰恰好;最好再配以纯白公主裙,珍珠发卡,头发柔柔地披下来,有纤细的天鹅颈,和柔软的腰肢。
像城堡里的公主。
沈又又的目光迟迟不能挪开。
“需要我帮您吗?”
女店员亲切地问。
她刚才就觉得,这对新来的男女十分古怪。
男孩太帅了,带着点懒洋洋的痞,高,瘦,气质比电视上的那些明星还要出众,女孩就要不起眼一些,虽然也好看,皮肤白,眼睛大,但毕竟胖了些,穿了校服站男孩旁边,就有些灰了。
“不用。”
沈又又将脚从可达鸭拖鞋里抽出来时,有些羞有些窘,耳朵尖都是热的。
她的脚胖乎乎的,很白,脚趾圆圆,伸进去时有些阻碍,等全部进去,就能感觉到鞋面有点挤,紧绷绷地裹了一层,有些透不过气。
但还是美的。
店员替她将珍珠扣扣上。
沈又又站起,走了两步。
蓝白校裤下一双藕粉公主鞋,不怎么搭。
“很好看。”季远道,“就这双了。”
沈又又想说有点小,可转眼一想,季远的表妹必定不会像她这样,她应当是纤瘦的、优雅的,穿着正合适。
季远去结账,她脱下鞋放进盒里,拎着过去,正好见他拿了票据。
“给。”
她递过去。
谁知季远没接:
“我表妹三岁。”
三岁的话……
所以,这双鞋本来就是买给她的吗。
她看了看鞋盒。
少年笑,眉眼飞扬:
“辛德瑞拉可不能少了一双鞋。”
“穿吧。”
沈又又捧着鞋盒的手一下子攥得死紧。
她又低头看了眼鞋盒。
鞋盒上藕粉色的珍珠鞋精致而美丽,和她的生活不一样,和她那些灰扑扑的鞋也不一样,它曾经出现在她生活的每一天,又在某一天时突然从她的生活里消失殆尽。
它像是一个神秘而美丽的符号,象征着她逝去、又渴望的生活。
而如今,只需要她点头,轻易地、简单地……
沈又又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还是递了回去。
“抱歉,”她看着季远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低头,对拒绝他的好意有些难过,却还是道,“但我不能要。”
“一双鞋子而已。”
少年毫不在意地道。
沈又又抿紧嘴:
“也许这对您来说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一百块。”
季远将票据给她看,票据上赫然用铅印字体打着“100”字样,上附有“粉色珍珠鞋一双”。
“是的,我家鞋不贵的哦。珍珠并不是真珍珠,鞋也是pu皮。”女店员笑眯眯地,“另外,没有质量问题的话,本店售出不换哦。”
沈又又愣了愣。
一百块的话,她的猪宝宝储蓄罐里就有。
这完全出乎她的预料——
他看到她的窘迫,却什么都没说,他带她到这家她足以负担的小店,甚至还细心地照顾着她的自尊。
她从未想过,这吊儿郎当的少年竟有这样细心审慎的一面。
那边季远在笑,灯光下,眉眼被灯光打过,有种肆意的昳丽:
“所以,杉菜同学,可以穿上它跟我走了吗?”
沈又又:……
她重新坐回试鞋凳,穿上珍珠鞋。
“走吧,道明寺同学。”
她小小声地道。
他一阵笑。
沈又又也抿嘴笑了笑。
她提着可达鸭,穿着珍珠鞋,踩着季远的影子出门,沿街往前走。
走了两步,季远突然停下来,瞥她一眼,像是改了主意:
“算了,换个地方。”
“换哪儿?”
“沈又又,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最想去的地方。”
沈又又也停下脚步。
月光照亮她的影子,远处的LED屏上一群男爱豆在跳舞,太空步滑得漂亮极了。
她看了会:
“大剧院。”
在少年惊讶的眼神里,沈又又认真地道:“江城大剧院。”
—
黑漆漆的大剧院门口。
季远斜倚着门口的路灯抽烟。
手指隐入暗处,可每每抬起,随着一点明灭的火星,就显出一点冷冽的白,像淬着月亮的冷光。
不远处的电话亭亮着,一个女孩在那打电话,月光照亮了她的蓝白校服和柔顺乌发,一绺头发落到前面,她别到脑后,露出小半张脸,皮肤如细白的瓷盏。
有声音被风断断续续地送来:
“恩,妈,是我……我一会就回来……妈,您别担心……我和同学在一块……顾明真……对,是她……”
不一会,才挂了电话过来:
“季远,好了。”
季远按灭烟头,目光淡淡地扫过,声音里带着漫不经心。
“你是我见过第一个…”他像是回忆,“离家出走还要跟父母报备的。”
沈又又抿了抿嘴角,腼腆地笑:
“被你发现啦。”
“都闭馆了,那现在怎么进去?”
被陈秀娟指着鼻子骂的场景,沈又又并不愿意再次回想,忙顾左右而言他。
江城大剧院是座老建筑了。
三层的白楼,十几年前算得气派的装修,现在却显得过于普通了,白色的古罗马式旋转楼梯是它唯一称得上洋派的地方。大门口拉着一条红色横幅,横幅上印着“欢迎某某领导莅临”之类的字眼,风一吹,就呼啦啦飘。
剧院外一圈低矮的白墙,漆都掉了。
周围一片漆黑,只有路灯和门卫亭的灯亮着。
季远一撩眼皮,声调懒懒地:
“想刺激点,还是普通点?”
他像是逗她。
“刺激点是什么,普通点又是什么?”
沈又又仰着头问。
“想刺激就翻墙;普通点,咱们就走正门。”季远将烟头用湿巾包好,投入旁边垃圾桶,“别犹豫,选一个。”
“正门。”
沈又又看了眼脚上的鞋子。
翻墙的话,会…蹭到的吧?
“行!”
季远长腿一迈,就往门卫亭去。
沈又又跟过去,新鞋有点挤,她走不快,等追上,大门的门闸已经开了,正“咔啦咔啦”往两边退,“走了,”季远当先一步进去,沈又又连忙跟上去,匆忙间只瞥见门卫眯着眼靠着凳乐滋滋地抽烟。
那烟很特别,细细长长一根,捏门卫粗糙的手里有种不和谐。
她记得季远抽烟的样子,一尘不染地清俊少年,修长的手指,细长的烟,烟身是黑色,有种冷调的高级感。
六年没来,大剧院还是老样子。
时光似乎在它身上静止了,白色的罗马旋转梯,沉沉的红色木门,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一排一排的阶梯,椅子是黄色的,漆面有些斑驳。
头顶是一盏又一盏的射灯,阶梯前是环形的舞台,高出地面三个台阶,窗外月光透进来,隐隐绰绰。
沈又又像被一股线牵着,沿着台阶往舞台前走。
“啪”一声——
谁碰了开关,灯亮了。
舞台被笼罩在一片明亮的白光里。
沈又又站在台前,手轻轻抚过上了釉的木板地面,一圈又一圈的花纹像水波一样散开来。
深紫色幕布往两边拉开,一架钢琴在舞台的左侧,最右侧是一张小小的报幕桌。
一道人影来到她的身侧。
“时间过得真快。”沈又又的声音带着迷茫,“我印象里,这儿很新,很亮,灯光也很漂亮,是五彩的,台下有很多叔叔阿姨,会高兴地大声鼓掌,很荣耀……原来,这么旧了。”
“你来过这。”
季远随她的视线扫视一圈,声音却带着肯定。
沈又又愣了一会,才慢吞吞“恩”了一声:
“跳过舞,不过……你一定想不到我那时候跳什么。”
她的声音里蕴藏着小小的骄傲。
谁知他却笃定地道:
“芭蕾。”
沈又又惊了:
“你……”
“我母亲也跳芭蕾,你走路的仪态和她很像。”季远面向她,宽肩长腿,五官轮廓被舞台外泄的灯勾勒得深邃又迷人,他看着她,“要上去吗?”
沈又又忙摆手:
“不,不,我、我不行!”
谁知他突然手一撑,直接跳上舞台,而后半蹲下来,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勾唇笑得放肆:
“沈同学,真的不上来吗?”
少年的手白皙修长,腕带在手腕上晃动,像是她左右摇摆的心。
沈又又手抓了放,放了抓,在他要收回去的一刹那,猛地搭了上去。
她的身体像轻飘飘的风,一下被拉到了舞台上。
季远走到钢琴前,掀开琴盖,坐了下来。
他穿着黑卫衣,运动裤,板鞋,明明极不搭调,可坐在钢琴前,却又像再合适不过,褪去那些懒散,天生高贵,天生优雅。
一串音符流出来,他弹起了天鹅湖。
美丽的音乐在舞台上流淌。
沈又又小心翼翼地脱下珍珠鞋,赤足踩在舞台上。
她感受着地板。
凉意从脚底板一路往上,可很奇异的,她不感觉冷。身体内有股奇异的躁动,似暌违已久,似久别重逢。
恍惚间,她像是又回到了她最快活的时刻。
她还没有变胖,还是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公主,她有各式各样美丽的公主裙,她的人生里只有鲜花和掌声,她小幅度地旋转,踢腿,跳跃,动作有些笨拙,落在舞台上的影子,像只蹒跚的笨鹅。
她忍不住看向钢琴所在的地方,却撞上了一双温柔的眼睛,褪去懒倦和淡漠,让人想起三月里的阳光。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刻?
窗外是深沉的夜,旁边是深色的幕布。
有一位英俊的少年在为你弹琴,你在他旁边跳舞,他唤醒了你所有有关过去、有关梦想的记忆,在他微笑的眼眸里,你仿佛一夜之间从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如同神奇的午夜魔法。
他朝你一笑,于是,你的心尖就开出了一朵花。
这像是一场盛大的潮汐,前所未有,空前绝后。以至多年后,这一幕依然深深地镌刻在你青春的帷幕里,有关爱情,有关梦想——
它如同刚发生一样鲜明,且永不褪色。
沈又又像被魔法击中,久久不能自已。
天鹅湖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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