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东放下碗,其实心里也有很多疑虑和担心,不知道宁香离婚后是不是真能坚持下去。但他到底没继续再往下八卦,换了话题又问:“今晚你有什么打算?就一个人在这里?”
中秋毕竟是团圆佳节,别人都是全家人在一起热闹。在这样浓郁的节日氛围里,她形单影只地一个人在这堆满农具的房子里,自然就显得有些孤单凄凉。
宁香却不把这个放在心上,笑着道:“一个人挺好的,不喜欢那些虚假热闹。”
林建东看她不是说假话,也就没再过分操心这个。他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来,只又说:“对了,住家船给你腾出来了,明天就能搬进去。不太大,凑合够一个人住。”
宁香不需要船大,能遮风挡雨当个住处就可以。林建东把船给她搞定了,她心里也总算踏实了下来。她要谢谢林建东,却又拿不出东西,也只能反复口头谢谢。
林建东走后,宁香心里开心,嘴角微微染笑,拿出纸笔记下林建东给她送来的每一笔粮食,留作年底的时候结账用。记完收起书本,再开开心心做起吃的来。
她中午吃完饭的时候用热水泡了桂花晾干,这时候刚好可以用来做桂花糯米藕。
这个中秋虽然没有鱼肉吃,但能吃上个桂花糯米藕,鸡头米煮个粥,还有一个鲜肉月饼,已经是甜味很浓的幸福了,她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放松与踏实。
想起前世每回在江家过各个节,都是她一个人忙忙碌碌小半天做一桌子菜。每次都是菜还没做完,人家一家几口已经饿得不行,坐下来开始吃了。
等到她把菜全部都做完到桌边坐下,人家都吃得差不多了。而她呢,端着碗拿着筷子,随便吃点桌子上被人吃剩下的菜,填饱肚子就是了。
现在想想,真是伺候他们去死,就应该把锅底敲了,让他们吃个屁!
***
这一晚江家的一家子,好像确实就吃了个屁。
大鱼大肉大螃蟹倒是都买了,但李桂梅佝着腰锅前锅后费半天劲,出锅后的成品摆在桌子上,江见海、江岸、江源和江欣父子/女三个,全都同一个表情陷入了沉思。
当伸出筷子把肉夹进嘴里以后,四个人脸上的沉思表情就更明显了。
江见海上午出门去甜水大队,从甜水大队回来就去找了甘河大队的大队书记。找人找了小半天,午饭也没顾得上吃,原本打算晚上多吃点,现在只觉得——真……要……命……
昨晚和今早吃的粗茶淡饭没觉得有什么,粗茶淡饭的味道不就那样。但现在吃到这样的大鱼大肉,他脑海里的记忆一下子被唤醒了——他娘做饭很难吃的啊!
但是再难吃,好东西不能浪费,所以他勒令江岸和江源:“多吃点,都给我吃完!”
江岸&江源:……
把卡在嗓子里的藕咽下去,江岸瞥着江见海嘀咕:“干嘛不把宁阿香带回来?”
江见海咽下嘴里的吃食,心想自己已经在这种事上凑合了一辈子,不能因为一口吃的,再和那女人凑合一辈子。这辈子他要寻求自己的幸福,找个自己满意的人。
默声片刻,他说:“以后别提了,我已经决定和她离婚了,以后她不是你们的后娘。”
饭前提到去带宁香回来的事,江见海的态度就已经有点明显了。现在明确说了出来,李桂梅自然也知道了儿子的心意。
她看着江见海问:“那你这回再想找个什么样的?”
江见海捏着筷子低眉默声,脑子里浮现一张大方秀气的脸,那是他学习考察那个厂子里的一个年轻女工,城里姑娘,平时穿着也很时髦洋气,浑身没有半点油烟味,最近和他走得近。
片刻他开口说:“知书达理,没有一身小家子气,最好是城市出身。我和乡下女人合不来,说话三句离不开家里鸡毛蒜皮那点破事,母鸡下个蛋都能叨半天,听着就烦。”
李桂梅当然觉得自己儿子天下第一好,乡下姑娘随意挑,城里姑娘也完全配得过。要不是和前头的老婆生了三个孩子,也不会放低要求娶宁香这种家庭条件的。
要是真能娶城里的,那当然更好,叫人羡慕去!
况且这回还是宁香自己在闹,他儿子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地位,凭什么放下身份去哄她回来?今天都去找过她一次了,她还继续闹离婚,给脸不要脸!
想到这里,李桂梅底气很足道:“既然这样,那就干脆点离掉拉倒了,咱这回不凑合,找个更好的让她后悔去。我就不信,她一个女人离了婚能把日子过下去。她一个女人都不怕,那我们更不怕。离了我就等着看她怎么哭,找不到男人要她,哭死她!”
江岸江源和江欣听不大懂这些事,心里还是惦记着好吃的,江源睁着眼睛问:“那她到时候没人要后悔了,会回来吗?”
李桂梅冷笑,“等你爹给你们娶个城里的后娘,还要她?她敢回来,我拿扫帚打断她的腿,不要脸的死女人!这种不能踏实过日子的货色,也没人会再要她的。”
江岸江源眨巴着眼睛想了想,他们要是能有个城里的后娘,那多有面子啊。宁阿香虽然会做饭,但她就是个村姑,什么都不懂,给他们当娘,确实没面子。
想到这里,兄弟俩也觉得找个城里的后娘好,于是一起默契点头。
此时江家几口人便达成了一致的默契——不受这冤枉气,她敢这么作,那就和她离!离完再找一个城里的媳妇/后娘,让宁香把肠子悔青,把眼睛哭瞎!
好日子不过非要作,大苦头在后头等着她呢!
第016章
一个人的自在,宁香上辈子从来没体验过。这辈子争取到了这样的机会,她享受这样没人在旁左右,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自由,快乐得好像心里长出了翅膀。
放松踏实地做完中秋夜的饭,她没有立即坐下来吃,而是用竹篮装了一盘桂花糯米藕出门。这道菜她特意多做了一些,准备送去林家表达谢意,感谢林建东这段时间的帮助。
然出门还没走多远,迎面碰上了她的妹妹宁兰。
这一晚月色很好,满月悬空,地上的草木都能看得清枝叶。
宁兰借着月光看到宁香,忙跑到她面前,脆着声音说:“姐,阿爹叫你回去一起过节。饭都已经快做好了,有鱼还有肉呢。家里人都聚齐了,就差你一个人了。”
宁兰嘴里的阿爹,是她们的爷爷。宁香对自己这个爷爷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如果她奶奶还健在的话,并叫宁兰来叫她,说不定她真会回去过这个中秋。
一大家子里那么多人,从情感上来说,宁香和她奶奶的感情是最深的,她的刺绣就是从小跟她奶奶学的。只是她奶奶身体不好,早些年去世了。
现在不用问也知道,叫她回去过节的最主要目的,是打算一大家子合起伙来勒令她不准离婚。她是宁家的闺女,离婚这件事不止影响宁金生和胡秀莲的脸面,多少也会影响到一大家子里的其他人。
她看宁兰一眼,冷脸冷言道:“我已经和家里断绝所有关系了,以后都不会再回去,麻烦你们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和宁金生说得很清楚,我很小就辍学赚钱养家,不欠他们什么。至于你和宁波宁洋欠我的,我就全当喂了狗了。”
宁兰听着这话,听得眉心蹙起,听得脸色越来越黑,融在夜色里。她终于也忍不住了,看着宁香问:“姐,你到底什么意思啊?爹爹和姆妈是打你骂你了,但我和阿三阿四怎么你了?我好心好意关心你,你干嘛每次都说话句句带刺啊?”
宁香冷笑一下,“谢谢你的好心好意,留着给别人吧。到底是不是真的关心我,你心里比我清楚。等我哪天没有价值可用了,你怕是半句都不会来关心。”
宁兰被她说得恼火,觉得她确实是有病。她们姐妹十几年,感情一直很好,到现在也没闹过矛盾,就这回她回来开始发病,疯了一样,见人就咬。
她屏屏气,盯着宁香说:“宁阿香,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那三波阿四也都不是好人了?你是不是要和我们所有人都断绝关系?你这样活着阿有意思的啦?你现在出去听听,人家都在背后骂你呢,骂什么的都有!我搞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现在爹爹和姆妈除了干活都不敢出门,出门就被人指指点点,我和阿三阿四也是!”
宁香听完后面的话,目光彻底冷下来。所以什么狗屁姐妹情深,她宁兰根本不在乎她这个姐姐过得好不好,只在乎自己过得好不好。
被人指指点点就受不了?
她在江家被当佣人使唤,被人欺负被人压迫,一辈子没有直起腰做过人,她却不可以受不了?她必须不离婚忍着??凭什么???
她盯着宁兰的眼睛,半句废话都不想再说,压低嗓音出声:“宁阿兰,你给我滚远点,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你最好也记着,没有我,你一年级别想读!”
说完这话,宁香直接绕过宁兰,冷着脸往前走。
宁兰站在原地,手指捏在一起越握越紧。片刻她转回身,看着宁香的背影喊:“姆妈说得没错,你就是有病,你有大病!好好的日子不过,好好的厂长夫人不做,非要折腾非要作死!我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眼看家里的日子就要越过越好了,可你偏在这时候闹,让所有人看我们家的笑话!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自私,自私到不管家里人的名声和死活。家里的日子过好了,我和阿三阿四有出息,爹爹姆妈脸上有光,难道你脸上没光吗?你现在这样闹,除了给家里抹黑,让家里不得安宁,让所有人都讨厌你,骂你不守妇道,还有什么好处?”
如果不是穷,宁香已经把手里的糯米藕直接扣在宁兰的脑袋上了。亏她还是读到了高中毕业的,居然也拿妇道来压她。
她压着心底暴起的怒气,转身回到宁兰面前,抬起手直要指到她的鼻子上,“狼心狗肺的东西!这个世界上谁都有资格讨厌我骂我,只有你没有!讨厌我骂我之前,先把我这么多年花在你身上的所有钱,全部吐出来!”
宁兰也是在气头上,瞪着宁香,“我花你什么钱了?从小到大,我没从你手里拿过一分钱。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是从爹爹姆妈手里拿的!我花的都是家里的钱!”
宁香拎着竹篮子的那只手,几乎要把篮子把捏断。她眼底黑成一团,比中秋的夜色还要深几个度。随后她甩起指着宁兰鼻子的手,一巴掌抽在她脸上。
啪——惊颤了头顶的树枝和满月。
宁兰没想到宁香会动手打她,她一下就被打蒙了。脸蛋被掴完的一瞬间,她下意识抬起手捂住脸,目光又惊又愣地看着宁香。
而宁香刚才听宁兰说那些话,心底反胃,恨不得杀了她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就是她一手养大的好妹妹,难怪前世到后来,她那么理直气壮地一点恩情不记。
宁香打得手心全麻,可想而知宁兰的脸是有多疼。她放下手没有再跟宁兰多掰扯废话,多说一句就多恶心一分,多愤恨一分。
她盯着宁兰扔下最后一句:“果然都是喂了狗。”
随后没等宁兰从被打中反应过来,宁香便转身走人了。这次她没再停步,沐浴着八月十五的月光,往林家的方向去了。
宁兰捂着脸在原地愣了好一会,一直到宁香的背影消融在夜色里,她才微微回过神来。她咬着牙拧着眉,眼眶是湿乎乎的。
随后她用手轻轻揉两下被打痛的脸,吸两下鼻子,迈开步子往他小叔家里去。今晚一大家子过中秋,全都在她小叔家里吃饭。
到了她小叔家,家里人已经都坐下来准备要吃饭了,她婶娘最先伸着头问她:“阿兰,阿香呢?你不是叫她去了吗?”
宁兰站到人群边,眼眶又是一阵湿润,吸吸鼻子嗓音微哽道:“她不回来,她说和家里断绝所有关系,让我们以后都不要去烦她。”
听到这话,家里所有人脸色都是默契一变。宁金生和胡秀莲的脸色尤其黑,但是现在只冷着脸,却半句话都不说了。
宁兰婶娘眼睛也尖,盯着宁兰的脸又问:“她还打你了?”
宁兰点头,嗓子微哑,“我跟她讲了两句道理,她就打我了……”
她婶娘低低“唉哟”一声,“阿香怎么变这样了?亲妹妹叫她回来吃饭,她都下得去手打呀,看阿兰这半边脸蛋红的。她这大半年在江家受了不少委屈吧,怎么一下子变这样了?”
宁金生和胡秀莲不说话,家里其他人也不说。还是宁兰的爷爷清一下嗓子,看着宁兰说了句:“什么意思呀?要我这个老头子去请她回来吃饭呀?”
宁兰不知道宁香什么意思,这时候宁金生出声道:“别管她了,让她自生自灭!她想要断绝关系,如她的愿,以后家里谁都不准再去找她!她有能耐,婆家娘家两头全得罪,所有亲戚全不要,我看她下场!”
这话一出,满屋里没人再说话。
所有人看看宁金生一家五口,又彼此交换一下眼神,然后还是小婶娘最先出声,硬笑起来说:“过节就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吃饭,吃饭吧。”
***
林建东傍晚给宁香送完粮食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去家里的自留地又忙活了一遭。他就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每天手里都有忙不完的事。
等到天黑回家,刚走到家门口,还没进屋呢,恰好又碰上了宁香。
宁香看到他也是心里一松,免了她上门叫人的尴尬。她挎着竹篮去到林建东面前,把里面的桂花糯米藕端给他,只说:“实在没什么送的,多做了一盘糯米藕,谢谢队长,希望你不要嫌弃。”
林建东从心底里没觉得自己对宁香有什么了不起的恩情,不管换成是谁,只要是他的社员,他都会去插手管这件事。
这年头人要是没组织,活下去是很难的事情,可以说事事都行不通,他不能看着她遭罪。所以他笑笑说:“客气什么啊?不是都说了,都是我应该做的。”
不过东西都送过来了,他也没有不给宁香面子推辞。他客气上两句,便接了宁香手里的盘子,对她说:“要不你留下来吧,在我家过节?”
宁香看着林建东笑一下,摇摇头,“谢谢队长,不用。”
她知道自己现在是“过街老鼠”一样的角色,到哪都不是很受欢迎。村子里认识的人,要么为她好劝她守妇道不要作,要么直接给她翻白眼离她远远的。
林建东看着宁香的脸色,他心里也明白,所以没再多说什么。
宁香也没和林建东多站多聊,送了糯米藕便转身走了。而林建东端着糯米藕转身进到屋里去,家里刚好往桌子上端菜准备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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