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
弟弟们的?
……
那真的是她的家吗?
那个家里的人,真的有拿她当过家人吗?
她是一个生来就可悲至极的人,从没得到过父母真正的爱,弟弟妹妹对她也只有索取没有付出,她都没有感受过真正的亲情,却一直被亲情绑着。
而她只要不付出,就会变得没有“家”。
胡秀莲来找她回去,不是出于关心她,更不是出于担心她爱她,想要把她带回家给她家庭的温暖,她只是带她回家继续为那个“家”付出而已。
说了可好听可感人了——一家人在一起好好过。
宁香就这样看一会胡秀莲,又不带感情出声道:“我没有阴阳怪气,那里早就不是我的家了。从我出嫁那一天开始,从你们收了江家一百块钱的彩礼算起,我就已经不是你家的人了。你和宁金生说的,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只是你家的亲戚。覆水难收,意思就是,泼出去的水,再也不能收回了。”
胡秀莲被宁香说得表情噎住,像嗓子里噎了鸡蛋黄。
看她没说话,宁香看着她继续说:“当初我想离婚回家,你们不同意,想把我逼回江家。离婚之后,你们把我当耻辱不要我,我的户口也没落到你们宁家,我是落在我们生产队的集体户口上。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我们都是实实在在的两家人,最多只能算是个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您要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胡秀莲被宁香说急了,语气也稳不住了,开口就是:“怎么不是一家人?你是我胡秀莲生的,身上淌着我的血,一辈子都是我胡秀莲的闺女!”
宁香有些忍不住了,顿时怒起眸子来,盯着胡秀莲大声道:“从小到大,你有一天拿我当过你闺女吗?有用处就是闺女,没用处就是泼出去的水!你拿我当闺女,所以在我想离婚的时候骂我作大死,把我逼出家门!你有没有担心过我一个人在外面会过不下去!我真正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都做了什么?!”
“在婆家受了委屈回娘家,得到的不是安慰不是撑腰,是一句娘家是亲戚,别有事没事闹脾气往娘家跑,这样不合适!江家会对咱们家有意见!”
“你们从来没关心过我在江家过得好不好,我在江家守活寡,伺候李桂梅那个恶妇,还有江岸那三个坏小孩,你们全都不心疼。一说就是我矫情,谁家媳妇不伺候婆婆不受点委屈,小孩子都调皮,跟小孩子计较是我有毛病!”
有些话有些事情,不说起来还好,一说起来就想闸口泄洪,奔涌而下,想憋也憋不住了。宁香声音都说得有些嘶哑,但她眼眶没有再红。
她不给胡秀莲说话的机会,纯粹为了发泄,继续大声吼:“我从小时候会拿扫帚开始,就帮你们干活了!我只比宁兰大两岁,五岁我就带她了!十岁辍学回家挣钱,挣的钱全给了家里,我自己连一块酥糖都没有买过!”
“结婚后每次回娘家,宁波宁洋见面就是要吃的,没买吃的直接上来一起翻我的包,他们眼里也没有我,只有钱只有吃的!宁兰是最没良心的!”
听到最后,胡秀莲也火起来了,瞪着眼睛回:“就你宁阿香有良心!你有良心你把咱家好好的日子祸祸成这样?我看就你最没良心!”
宁香冷笑一下,“那你们可得离我远点,不然小心我哪天祸祸死你们!”
胡秀莲被气得咬起牙来,“宁阿香,我胡秀莲这辈子生了你这么个东西,是我造的最大的孽!你等着吧,你这样对你亲爹亲娘,你会遭报应的!我看你能过出什么好来,想都不用想,王丽珍就是你的例子!”
气狠狠说完这话,胡秀莲甩手就转身走了。她要是再在这跟宁香吵下去,她觉得自己肯定会被她给气炸了。生了这么个东西,算她胡秀莲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上岸后走了没几步,忽又和林建东正面撞上了。
林建东面色深凝,也不知道在这地方站了多久。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碰上了长辈胡秀莲,都没有出声打招呼。
胡秀莲正在气头上,也没有出声理他,直接走了过去。
宁香站在船屋的门外,目光随了胡秀莲一会,自然也就看到了林建东。她也没什么怕丢面子的,看到林建东的瞬间,只轻轻吸口气收了暴怒的情绪。
她下船上岸,和林建东各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彼此面前。她神态和语气都平常温和了下来,好像刚才和胡秀莲吵架的不是她一样。
“怎么了?”
林建东把手里的一本书送到她面前,温声对她说:“向同学借的一本诗集,刚才在饲养室忘了给你了,所以给你送过来。”
宁香笑一下伸手接下诗集,“谢谢。”
林建东收回捏着诗集的手,看宁香一会,从她脸上看不出她有任何不好的情绪,但他还是出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宁香猜测他是把她刚才和胡秀莲吵架的过程都看在眼里了,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于是轻轻牵一下嘴角,看着林建东说:“没事,吵个架而已。”
林建东想扯嘴角没扯起来,看宁香这么说,也没再多往下问别的,只又说:“这一本你随便看到什么时候都可以,我同学他不急着要。”
宁香冲他点头,又说了一遍:“谢谢。”
没别的事了,林建东看着宁香回船屋,自己回去饲养室。回到饲养室梳洗完躺下来睡觉,却半分困意都没有,脑子全是宁香和胡秀莲吵架时候说的话。
想到实在睡不着,他摸黑起身披上外套,在乌黑的夜色中独行,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宁香的船屋所在的河边。
今晚没有月亮,夜色深得没有一丝杂色。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在河岸边悄悄坐下来。早春的河风吹在脸上,钻进衣服的领子里,灌遍全身。
不远处的船屋里亮着一盏灯,窗里火苗如豆,一个纤瘦的身影坐在窗下翻书。
他就这么看着,思绪缠在风里。
***
胡秀莲带着一肚子的盘算到船屋找宁香,找完带着一肚子的火气回家。一直到晚上洗漱完上床睡觉,她也没把这口气给咽下去。
她对宁金生说:“让她死在外面好了!”
宁金生一副早就预料到的表情,“我跟你说她一点良心都没有,就是活生生的白眼狼,你非不信,你非要去给自己找这个难看。现在好了,看清楚了?”
胡秀莲还在回味她和宁香吵的这场架,答非所问说:“她说她不容易,我们就容易?累死累活上工挣那么点工分,有时候还不够一家人一年吃的,她是老大,她不帮我们分担,谁帮我们分担?她从小到大受的都是委屈,我们又享过什么福?就她一个人难呀?”
宁金生瞥一眼胡秀莲,“这话放自己肚子里吧,说给她听不如说给狗听,她要是真知道体谅家里的难处,当初就不会和江见海离婚。因为她离这个婚,我们家现在过的这叫什么日子?原本多好的日子,都叫她离婚给毁了!”
胡秀莲恨得掐自己的大腿,“我算是知道她的厉害了,我再也不会找她了,就让她一个人过吧,看她一个人能过出什么日子来!没亲戚没家人,做一辈子绣活,赚的钱带去棺材里!”
这种自私自利的人,一辈子遭人唾弃!
宁金生说:“她就是赚一腰包的钱,也没人瞧得起。她也就只能跟王丽珍在一起瞎搅和,搅和到最后,步的就是王丽珍的后尘,孤魂野鬼一个。”
胡秀莲深深吸气,“自古以来,就没有女人离了娘家能过出好来的,这辈子绝对有她后悔的时候。她现在是一个人赚点钱吃喝不愁,可一辈子这么长,总有她遇到难处的时候。有个家她还能有个归处,没有家,死了都没人管!”
宁金生吹了灯,扯了被子躺下,“别管她了。”
胡秀莲也躺下来,眨眨眼睛深呼一口气。
***
这一晚,宁香在窗下翻了几页诗集就吹灯睡下了。
傍晚胡秀莲出现的这一小段插曲,她没有太往心上放,因为不值得多想。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去放绣站拿物料,是和陈站长说好的,高档艺术品的物料。
做这类绣活,和以前不一样,以前是赶件数,现在则是完全偏质量。这样一幅绣品,做上两三个月三四个月是寻常事,甚至有做一两年甚至好几年的。
宁香把物料拿回来就在琢磨绣法,想着怎么样才能更好地把这幅作品呈现出来。放绣站发放的绣品,底稿自然还是放绣站给好的,留给她的只是刺绣上的事情。
在没有任何人的打扰下,宁香在家里蒙头琢磨了两天,今天正要劈线起针,忽又听到有人在外面叫她。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忙放下手里的绣活出去。
林建东站在岸边,笑着告诉她:“我这边时间腾出来了,明天去苏城,刚好去办点生产队里的事情,你时间上方不方便?”
宁香这种闲散人员,时间全由自己控制,她直接锁上门下船上岸,和林建东说:“那我们现在去找许书记开两封介绍信吧,明天开就来不及了。”
从甜水大队到苏城路程远,摇船过去得要走上大半天,所以得早点走。最好是早上的时候赶到那里,吃个早饭再逛个大半天,然后再摇船回来。
到苏城两顿饭吃什么宁香都想好了,早上吃刚出油锅的油条,蘸着酱油又脆又鲜,再吃一碗咸咸鲜鲜的豆腐脑,中午吃甜鲜的汤面,再加两个金黄的生煎包。
早上都是咸的,中午都是甜的。
第039章
宁香和林建东去到大队部,敲门进书记许耀山办公室的时候,许耀山正在喝茶。
他看一眼进门的宁香和林建东,吐出不小心喝到嘴里的茶叶来,盖上搪瓷茶缸的盖子,再看向宁香和林建东问:“什么事呀?”
林建东和宁香一起走到他办公桌前,说明来意——去苏城。
许耀山听了问:“去苏城干什么?”
林建东道:“我去给生产队置办点东西,县里没有。”
宁香那边接着道:“许书记,我是去买书,县里也没有。”
许耀山听到这话笑一下,看着宁香,“你又不识字,你买书干什么?”
宁香眸光认真起来,看着许耀山,“许书记,我一直在学习,我现在识字了。”
许耀山面露惊讶和好奇,“是吗?”
林建东在旁边点点头,帮着宁香说:“是的,我给阿香借的课本。”
许耀山听完眨眨眼,又看向宁香,“你还真是跟人不一样。”
总之就是去一天苏城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许耀山没多再说什么,拉开办公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两张介绍信出来,让林建东和宁香自己填写。
作为具有时代特色的东西,介绍信和其他很多东西一样,比如有些粮票,都印着毛主席语录。
纸张开头就是几个大字——毛主席语录。
下面跟的两句话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D。
领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林建东和宁香用许耀山那支笔头劈叉的旧钢笔,先后填完介绍信,再递回给许耀山签个字,盖上甜水大队革委会的公章,便算弄好了这个出行“身份证”。
拿到介绍信,两人谢过许耀山,便打算一起走人了。结果刚转身走了没几步,许耀山忽又叫了林建东一声,随后冲他招招手,让他先别急着走。
没有叫宁香留下,宁香自然就拿着介绍信出了办公室回船屋。
许耀山看着宁香走远,清清嗓子问林建东:“你和阿香……”说着又清嗓子,“你们两个……是不是在那个……”说完再次清嗓子。
林建东一听就听出了许耀山是什么意思,他简单笑一下道:“许书记,您想太多了,我和阿香就是普通同志关系,没你想的那回事。”
许耀山又清清嗓子,十分开明道:“有也没事,国家提倡男女平等自由恋爱的嘛。”
林建东还是笑着,“真的没有。”
许耀山也只是无聊八卦一下,人家谈恋爱的事情可不归他管,看林建东坚持这么说,一点不像隐瞒撒谎的样子,他也就没再往下多问了。
让林建东走的时候,他又嘱咐林建东:“阿香没有出过远门,她一个妇道人家,在外人生地不熟的,既然你跟她一起出去,那你一定带好她,好好带回来。”
林建东点点头,“您放心吧。”
许耀山这就没话说了,端起自己的搪瓷茶缸子,继续喝茶去。
林建东拿着介绍信回到饲养室,稍微收拾一下吃了点饭,晚上很早就吹灯睡觉了。然后在夜半时分的时候起来,和宁香在河边碰头,上一条小船去苏城。
宁香在船上坐着,林建东摇浆划船。虽然他长这么大没去过苏城,但是路线他都招人问好了,也都完全记在了脑子里,路上没有因为怎么走而费神。
因为起得太早,林建东划船的时候让宁香再休息一会。宁香确实也困,便把黄书包垫在腿上,趴在大腿上眯眼睡了会,睡之前对林建东说:“你累了叫我。”
结果林建东一直都没有叫她,在她因为睡姿难受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太阳已经跳出东方的天际线了。朝霞染红了云,太阳是红艳艳的一团。
宁香眨眼清醒了一会,忙要去接林建东手里的船桨,“天都亮了,你怎么不叫我啊?你都摇这么长时间了,换我摇吧,你休息一会。”
林建东握紧了船桨没给她,只说:“不用,摇船能费多少力气?你坐好了就行,应该快要到了。你省着点力气,难得来一回,到苏城好好逛逛。”
宁香觉得这不行,又和他争了一会,但最终还是没争过他,于是就安心坐着继续让他摇了。看着太阳在东方慢慢升高,宁香就和他随便扯点闲话。
两人现在熟,说话也没有特别多的顾忌,什么都能拿出来聊上两句。说着说着说到了一点情感话题,宁香也没有回避,问了林建东一句:“你为什么不结婚啊?”
说着她又补充解释:“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好奇。”
他自身条件其实挺不错的,高中毕业生,有文化又能干,就是家庭条件不好,拖了后腿,但是也绝没到说娶不上媳妇的地步,毕竟他人品样貌能力摆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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