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香点头,“应该得要过完除夕。”
总之这事是急不来的,只能安心等着,能不能考上也都是未知数。
宁香做绣活陪王丽珍到晚上,陪她吃完晚饭,便又拿物料回自己的船屋去了。冬天日短夜长,她回到船屋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在这样沉沉的暗色中,她在快要走到岸边的时候,忽看到她停船的码头上坐着个人。看背影像个男人,黑乎乎的一团蹲在那里。
宁香一眼没看出是谁,往岸边走两步,故意清了下嗓子。
坐着的人听到了她的声音,起身转过身来,她就一下子认出来了,是那个又有大半年没再见过的前夫江见海江厂长。上一次见面,是开春那会在园林里。
暗色中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宁香看着江见海没说话。
江见海透过夜色看她一会,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打招呼也不是寒暄,而是:“阿香,我娘她……我娘死了。”
宁香不带分毫感情色彩地“嗯”一声,“我知道。”
上辈子已经死过一次了。
她养的老,送的终。
江见海看起来却无比难过,只又说:“她不该这样死的。”
宁香忍不住有些想笑,心想她该怎么死?应该还像上辈子那样,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一点牵挂一点憋屈没有,睡觉的时候不痛不痒地死?
现在江见海情绪明显低沉且不稳定,宁香也不想和他说什么激烈的话题,他们早就是两个撕破脸一辈子不该再好好说话的陌生人了,互不相干就好。
她清一下嗓子道:“节哀。”
说完她绕过江见海就要往前走,当然是不想多搭理他。
结果江见海却伸手一把握住她的胳膊,扯住她说:“阿香,我错了,我彻头彻尾地错了,你能不能原谅我?我娘死了,江岸江源和江欣现在都恨我,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被江见海抓了胳膊,虽然是隔着厚厚的毛衣和棉衣,宁香还是瞬间就炸毛了。她猛一下甩开江见海的胳膊,稳住气息下意识道:“你别碰到我!”
江见海被她的疾言厉色吓得微微一懵,随后默默把手收回来。
宁香稍微调整一下呼吸,面色和语气都恢复如常,“我们已经离婚两年了,这些事情都和我无关。这些话你应该对你老婆说,而不是跑来跟我说。”
实在是不要脸的有点过分。
可要不是无人可说,江见海又怎么会贱了吧唧跑来跟她说呢。他是真的快被生活逼得要窒息要疯了,工作上的压力,家庭里的压力,压得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没有人帮他分担任何一点,所有人都在给他添堵。刘莹就不说了,除了混吃等死什么都不想干,工作不想做高考不愿考,一心只想怎么压榨他气他折磨他。
而他老娘,连死都不放过他,让他背负满心的愧疚和不安,背负一身的骂名,甚至让三个孩子从不服他的管教,现在直接恨上了他。
他得知李桂梅去世赶回来的那天,江岸何江源看到他就扑上来咬他,猩红着眼睛冲他嘶吼:“你还回来干什么?你滚啊!和你老婆在城里过好日子啊!”
此时,江见海垂着两只胳膊,站在宁香面前,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颓丧。
他眼眶里有了湿意,说话的嗓音都微颤,“阿香,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和你离婚。最最后悔的,是我本来有那么多时间可以对你好,而我却……”
嫌弃了你一辈子。
宁香笑出来,看着他,“不是你和我离,是我和你离。”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哪怕重生一百辈子,她都会和他离这个婚。管他是不是真的悔悟了,是不是真的知错了,是不是以后都会变成一个顾家暖心的好男人。
不想再跟他多扯浪费时间,宁香说完这话立马转身,回到船上果断锁上门,不再多给江见海一个眼神,也不再和他多说一句废话,全当他是空气。
江见海在外面又神情恍惚地站一气,看着宁香的船屋里亮起一盏油灯,又盯着油灯的火苗看一气,然后他晃着步子转身,一步一步地慢慢走远了,像失魂一样。
有些东西有些人,该珍惜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弄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
宁香没让江见海打乱自己的任何一点生活节奏,因为她根本不把他以及他家的事往心上多放分毫,更不会去掺和一星半点,在外连闲话都不说。
有些男人就是贱骨头,对他好的时候他当成是理所当然,甚至是嫌弃,在别人那里吃了苦头,明白了谁才是真的好,就又不要脸地犯贱回头求原谅。
好像他只是犯了个无关紧要的小错,一时糊涂鬼迷了心窍,他醒悟悔恨回头,简简单单说一声“我错了”,女人就会原谅他的一切,而他进退都有人等。
宁香不是这样的软骨头,江见海也回不了这样的头。他这辈子所经历的所有不如意,都是他自己自找的活该的,他自己背负到底!
三两句话把江见海打发走了以后,宁香没再多关注江家的事情,只一心等着高考成绩出来。这一等自然就等到了年后,正月里听到喇叭响,许耀山让所有人抽空去大队部领自己的高考成绩单。
虽然心里很迫不及待,但宁香在听到通知后,没有立即过去。她等到下午估摸着人少了,才往大队部去,然后和林建东想一块去了,两人刚好在大门外碰上。
招呼一声,宁香吸口气说:“你紧张吗?”
林建东坦诚地笑着点点头,和她一起进大队部的大门,然后往许耀山的办公室去。
刚一进办公室的门,许耀山脸上就笑开了花,开口就是:“快进来快进来。”
宁香进去后就说:“许书记,我们来拿成绩单。”
许耀山当然知道他们是来拿成绩单的,他早都准备好了,果断从抽屉里抽出两张单子来,送到宁香和林建东面前,清一下嗓子说:“你俩过线啦!”
听到这话,宁香和林建东再看看自己成绩单上的考试成绩,瞬间就兴奋起来了,笑意堆满整个脸庞,眼睛是更是闪闪亮亮发着光,心脏更是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许耀山早就已经兴奋过了,现在比较淡定,只又说:“准备准备,后天去县里面参加体检。过线的事咱就先别声张,等学校正式录取了,咱再大喇叭全村通知!”
“说话算话的啊,真录取了,到时候我一定带鞭炮上门给你们发录取通知书!”
第048章
宁香和林建东都忍不住嘴角的笑意,一起冲许耀山点头。
许耀山也是笑得合不拢嘴,他还真的没有想到,他们大队居然有人能过线,而且一过过两个。他去县里开会的时候,听说隔壁甘河大队连一个过线的都没有。
如果宁香要是没和江见海离婚的话,现在考上大学,那就是甘河大队的了。
说起来这丫头是他最没预料到的,只读到了小学二年级,居然真的靠自己拼命自学,就把那么多学历高的压了下去,考上大学了。
接下来就是体检和政审,如果这两项都没问题,那过不了多久,她就能去上大学了。这一朝翻身,那就和身边其他的年轻人全都不一样了,未来一片光明。
宁香和林建东怀揣欢喜拿走成绩单以后,陆陆续续还有几个来拿的。许耀山今天就呆在办公室等人,等到的最后一个是宁兰。
宁兰是真憋得住,一直到傍晚下工时分才过来。她心里紧张的不行,进办公室以后就一直搓着手。
许耀山把成绩单递给她,笑着说:“阿兰考得不错,就咱们大队都好些个考了十几二十分的,还有好几个数学考了零分,不知道怎么考的,你这成绩考得挺好。”
宁兰接下成绩单低头看了一会,然后再抬起头看向许耀山,“许书记,那我这成绩……够录取线的吗?”
许耀山笑一下,不想打击这些孩子的积极性,只说:“距离录取线还差了些,但你考得算是很不错的。再接再厉,看看明年还有没有机会。”
其实看到考试分数的时候,宁兰的心就凉了小半。现在再听许耀山说出这样的话,她的心瞬间就凉透了,犹如掉进了冰窟窿里,比腊月的冷风冷雨还要冷。
宁兰说不出话来了,只觉得心底里的冷风呼呼往上冒,连十根手指的手指尖都在冒寒气。她出了许耀山办公室大门,把成绩单塞进兜里,耷着脑袋慢着步子回家去。
到家的时候胡秀莲正在做晚饭,看到她回来直接就问:“考得怎么样?”
宁兰说不出话来,在桌子边坐下来低着头。
胡秀莲看她这副模样心里就觉得不得劲,又加重了语气,“问你话呢,考得怎么样你倒是说啊,耷着个脸是谁给看?”
宁兰还是没说出话,她咬咬嘴唇把口袋里的成绩单摸出来。然后刚一拿出来,就被宁洋上来一把给抢走了。
宁洋抢了成绩单打展开,直接就大声念起来:“语文61,及格,数学42,不及格……”
胡秀莲听着眼睛一瞪:“不及格?”
宁波也在宁洋身后看成绩单,接话道:“对啊,六十分及格,二姐考的这几门加起来算个平分均,平分均还没到六十分呢,平均分也不及格。”
胡秀莲蹙眉反应一会,看向宁兰,“那这样的分数能不能考上大学?”
宁兰两只手捏在一起慢慢搓,半天冲胡秀莲摇了一下头。看胡秀莲的脸色像要发作,她忙开口说:“只复习了一个多月,我考得已经很不错了,许书记说,我们大队好几个人的数学都是零分。”
听她这么说,胡秀莲把脾气压了一些,但还是有情绪:“管人家考几分,反正你也没考上。一个多月等于白费,白浪费这时间!”
宁兰为了面子仍是说:“我考得已经很好了。”
宁波在旁边突然接一句:“大姐考得怎么样啊?她的数学也是零分吗?”
拿成绩的时候宁兰太难受,根本都没有问许耀山别的,当然也没有问宁香考得怎么样。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她那学历水平,能考出什么能看的成绩出来?
胡秀莲也说:“她数学考零分有什么稀奇吗?”
刚说完这话,宁金生到家进门了,他刚到听到一些,便问了句:“谁数学考零分啊?宁兰不是去拿成绩单了吗,怎么样,是不是已经考上了?”
胡秀莲开始就是:“考上个屁!一个多月的时间又白费。”
她这话一说完,宁洋就把手里的成绩单送到了宁金生手中。
宁金生拿过来看看,嘀咕着算一下,然后刷一下抬头看向宁兰:“你复习一个多月就考成这样?平均分连及格线都没有达到,你这是怎么复习的?”
宁兰不想挨训,本来没考上她自己心里也难受,于是她还是把别人考零分,十几二十分的事给说了一遍,说自己复习一个月考成这样已经是很不错了。
宁金生直接白她一眼,气得把成绩单往桌子上一扔,话都懒得说了。
没考上就是没考上,说再多也没有用。
他转身去舀水倒热水洗手,撸起袖子的时候,他又回头问宁兰:“咱们大队去参加高考的这些个人当中,有谁考上的没有?”
宁兰摇摇头,“我没问,过线下面还有体检和政审,都过了才能被录取。听许书记的意思,我们大队人考得都不怎么样,我算是比较好的。”
好不好总之她也没有考上,下面体检和政审都和她没什么关系。宁金生深吸一口气转身去洗手,洗完手到桌边坐下来,也不再说高考这事了,免得堵心。
结果宁兰还不死心,掐着手指又说:“我想明年再考一次。”
宁金生现在不信她了,“你这狗屎成绩考十次也上不了,赶紧死了这份心,找个婆家嫁人安稳过日子去。我们也不能养你一辈子,再大就不好说婆家了。”
宁兰咬咬嘴唇,没再说话。
***
宁香拿到成绩单以后,就回家好好准备了一番。过了一天,她按照许耀山说好的时间,和林建东一起去县城参加体检,测身高量体重测视力抽血查肝炎。
体检回来就没有其他事了,剩下的只是等。
体检会不会有问题她不敢确定,但政审她不是很担心。她阶级立场没有问题,从来没说点半点反动的话,更没做过半点反动的事。
她家成分是贫农,往上倒几代依然是贫农,没出过了不得的人物,再说恢复高考的时候通知说的很清楚,不再根据政治表现和家庭成分限制考生,最大的标准就是择优录取。
她身上唯一可说道的,就是离婚以及和家里闹翻这件事。但和平离婚符合眼下提倡的解放妇女婚姻自由,谁要是把这事往作风上乱扯,或者在她和家里闹翻这事上做文章,那她就往反封建反包办婚姻上说。
总之最后谁要真是在政审上用奇奇怪怪的理由卡她,那她肯定不会认的,不管找到哪里,她都得要个说法。按照中Y下达的通知来说,并没有那么多审核条件。
没有过分忧虑,在接下来的等待过程当中,宁香自然还是每天埋头做刺绣。会做尺寸很小的台屏摆件,也会做尺寸比较大的屏风,小东西用时短,大面幅就得熬时间。
然后这次没有等多久,最终的结果很快且很顺利就下来了,完全没有任何的磕绊。
通知在大队部的大喇叭里发布出来的时候,宁香又在绣坊。当时是刚吃完午饭不久,绣娘全都过来刚刚坐下来,正说着话放松,准备开始做活呢。
宁香也是刚劈好丝穿好针,针尖碰到绣布的时候,听到外面的大喇叭传出许耀山的声音,仍是“喂喂”两句,然后说:“各位社员同志下午好,现在发布一则重要通知!发布一则重要通知!”
听到这话,宁香停了手里的绣花针。
绣坊里安静下来,许耀山在喇叭里继续说:“高考恢复后的第一次招生考试,现在已经全面结束了。经过考试文化的择优筛选、以及体检和政审的考察,我们甜水大队最终有两位同志被高等院校录取。林建东和宁香两位同志,都被东芜大学录取了!请两位同志下午三点准时到大队部,我将为你们颁发录取通知书!”
喇叭里的通知一说完,绣坊里猛一下炸了,所有人全部都看向宁香,七嘴八舌叽叽喳喳道——“阿香,说的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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