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可她父母咬牙让她把这件事做成了一个习惯。
有些工作的家属必须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年复一年的给自己做准备,万一真有那么一天,狼狈慌乱的少一点,像她这样的计划强迫症,安全感可以多一点。
盛夏歪着头看着程凉帮她把行李箱整理得整整齐齐,重新合上,坐到沙发上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把她那个已经凉掉的水杯放到一边,两手环抱把她搂入怀里。
他全程都没有怎么说话,任由心底那些绵绵密密的疼痛缠绕成一团荆棘。
“我不太擅长安慰人。”程凉一下下地拍着盛夏的肩膀,“但是换成是我,我现在做不到你这么好。”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很好很好了。”
“先睡一会吧,来人了我叫你。”程凉拉过沙发上放着的毛毯,让盛夏躺在他腿上,帮她盖好毯子。
“我还有西西没通知。”盛夏闭上眼,一片空茫的脑子还在努力回想自己有没有遗漏的。
“晚点我给她发消息。”程凉用手盖住盛夏的眼皮。
掌心干燥,盛夏一直微蹙着的眉舒展了一些。
良久。
“程凉?”
“嗯?”
“谢谢。”
“嗯。”
***
等待签证和登机的过程漫长而繁琐,一张又一张形式各异的表格和各种问询确认之后,盛夏终于登上飞机,整个人的脑袋仍然是空茫的一片。
她不敢去深想自己爸爸在那个战乱的地方中了流弹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长时间没睡让她脑仁发胀,甚至不太想得起来她上飞机前有没有和程凉说再见。
但是她记得自己手里这包东西是程凉到了机场后又匆匆忙忙出去买给她的,舒服的拖鞋、红蓝配色的眼罩、可以吹气的U型枕、一小包程凉常吃的棒棒糖,他还给她买了两本书。
袋子的最最角落里,还放了一个小小的擎天柱的手机链。
临时买的,所以很不精致看起来像是盗版的,但是这个擎天柱,变成机器人的时候是笑着的。
他说他不会安慰人。
但是这两天如果不是程凉,她都不知道她能不能坐上这趟飞机。
她远远没有自己想象的坚强,那么多年来的心理建设临到头来,听到工作人员跟她解释伤情,跟她说紧急人道主义签证的办理主要是针对已经亡故或者生命垂危的家属的时候,她连纸上的字都看不到了。
盛夏的拇指又开始无意识的去找自己的食指,却在摩挲上去的那一刻,摸到了食指上黏着的一小块医用胶带,肤色的,剪成食指指尖大小,正好贴在她经常摩挲的地方。
程凉贴的。
他说你再这样磨下去手指头要破了。
盛夏怔怔的看着自己的食指指尖。
他们恋爱的时间并不长,七月底到现在也才半个多月。
没有特别亲密,见面的次数也不多,微信里聊天的内容大多都是表情包。
她都不知道,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会在这样琐碎的日常里迅速加深成现在这样。
单纯的喜欢变得厚重。
她把程凉收拢成了自己人。
她那看似友善好相处实际距离感十足的社交屏障里面的自己人。
飞机收起了起落架,一阵颠簸后穿出云层,云层之上是碧蓝如洗的天空。
盛夏把那个擎天柱的手机链串在手机上,打开了程凉给她买的书。
哪怕现在万分焦虑,看到书名的那一刹那,她的眼睛还是微微弯了弯。
他送给她两本书。
一本是《高效休息法》,一本是《纪录片创作完全手册》。
他让她保持兴趣,好好休息。
***
程凉送走了盛夏后,没有回家,车子直接开到了父母住的鹿城城郊——他爸妈不喜欢市内环境,在宅基地上建了一座小城堡,金色的那种。
占山为王。
太庸俗了,程凉平时不爱去。
所以像现在这样工作日突然回家并且回家之后就一声不吭进了房间直接睡十个小时的情况,从来没有过。
而且醒了以后也仍然神游天外,一个人木木呆呆地在客厅里看了几个小时的动物世界。
程母觉得新奇,打电话让左邻右舍三姑六婆都来参观了一遍,程凉连个眼皮都没掀。
倒是没人说他。
毕竟他从小到大都是这种蔫蔫的状态,别人家的好姑娘都不敢介绍给这家的小伙子,总觉得程凉结了婚可能会变成一尊佛,扫帚掉地上都不会捡起来的那种。
一直到半夜三点多,程母半夜起夜找水喝,看到自家那个奇奇怪怪的儿子还坐在沙发上看动物世界,回房之后推醒自家老公:“你说,儿子遇到什么事了啊?怕成这样?”
程凉这人有很多表里不一的行为,比如看起来很高大很威猛的一个人,实际上遇到事了害怕了还是会躲回家,回家什么都不做就闷着头看动物世界。
之前考上医生之后发现自己晕血,看到大体老师接连不停做噩梦的时候,就这样跑回家窝在家里看了几个小时的动物世界。
工作以后,从来都没这样过。
到底亲生的,程母还是有些担心。
“明天再问他。”程父翻了个身,“那么大个人了你让他自己安静安静。”
程母子在床上翻身烙饼四五回之后到底还是没忍住起了床,可再次出去,自家儿子却好像已经回魂了,拿着手机噼里啪啦的敲,脸上泛着诡异的、程母乍眼一看以为鬼上身的笑容。
“儿子?”程母凑过去半个身子。
她眼力好,就看到自家儿子半夜三更在聊微信,他这边大段大段的打字,对方只回了一两句。
就这样,她儿子笑得啊。
“……你恋爱了?”程母马上想到了一个可能。
但是……
她儿子恋爱是这一款的么?
她以为他是那种小姑娘追在他屁股后头他自己甩手走的渣男呢。
“暂时不能带给你们看。”她儿子承认了,“等感情再稳点。”
盛夏那边到迪拜了,来接她的工作人员说她爸爸手术已经顺利做完,情况还比较乐观。
于是程凉终于有心情理人了。
程母好奇了:“什么样的姑娘啊?”
程凉给盛夏发完最后一条让她到了医院安定下来再跟他联系的消息,锁上手机。
“过于好的姑娘。”他回答。
程母:“……啥?”
“你儿子不太配得上的姑娘。”程凉重新组织了下语言。
知道盛夏永远挺直的脊背背后藏着的原因后,他觉得自己这次可能真的栽了。
初恋即永恒的那种。
可他,就更加自惭形秽了。
“呦!”程母来兴趣了,巴巴的凑过来,“不见面没事啊,有姑娘照片不?”
程凉把自己手机的锁屏给程母看。
盛夏在锁屏界面里冲着镜头笑,手里拿着她常常举着的摄像机。
这是盛夏某次记录他们恋爱日常的时候程凉抓拍的。
程母戴上老花镜反反复复看了好几分钟,嘴角一直没放下去过。
她这个年纪的人看人喜欢看眼睛。
这姑娘的眼睛。
配她儿子真的是糟蹋了。
“摄影师啊?”她问。
“学电影的。”程凉也凑过去跟着一起看,“还在读研究生,未来想做纪录片导演。”
“呦。”程母砸吧砸吧嘴,更满意了。
程凉让自己妈妈快乐了两分钟,然后很真诚的问母亲:“妈,你说我要是刚刚追上就跟她说我要去新疆三五年,会不会不太好?”
程母:“………………”
程母:“???”
于是那天半夜,鹿城郊区的某个地方,响起了河东狮吼:“兔崽子我迟早要给你吊到院子里风干起码我过年还能少杀一头猪!”
第四十二章 程凉
去新疆这件事, 程凉之前在天台上抽完半包烟后想出的法子简单粗暴。
他活了快三十年终于有了点想要抓住的东西,肯定是两个都想要,于是他去院里拿援边资料确认了一件事, 之前听其他人八卦闲聊援边可以按季度来的传言, 是真的。
他们医院援边可以季度援助,一年里两个季度援边两个季度在本院。
他盘算着盛夏的性格上学的时间应该没什么空理他, 那他每年寒暑假的季节回鹿城,两边就都能顾得上。
听说盛夏爸爸在战区失去联系, 他就请了五天假, 想陪她几天,把自己的打算跟盛夏沟通一下,剩下找半天时间回家跟父母聊聊去新疆的事。
毕竟他长那么大上学工作都是在鹿城,还没有离开过。
都计划得好好的。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最终还是没把要去新疆的事情说出口,和家里倒是说了,结果被他娘用铁铲铲出家门,让他爱去哪去哪不要回家烦他们。
等去了医院,他把申请表交给林主任, 又被林主任脸色铁青的叫到了会议室——老林是个暴脾气,平时有什么事都是直接在办公室里扯嗓子开骂的, 这样黑着脸把他叫出去私聊的,反而让程凉觉得不太妙。
果然林主任关上门就冷着脸劈头盖脸的问了一句:“你怎么想的?”
在关键时刻请了假又提交了申请还有一堆自己可能没想起来做了什么的程凉再次聪明的选择了闭嘴。
“季度援边这个事是自从院里有援边任务之后就一直有的备选方案,可那么长一段时间, 几乎没有医生选这个方案,你觉得是为什么?”林主任这次罕见的没有兜圈子也没有造气氛,直接就问了。
“季度时间太短。”程凉其实知道,“每个季度来来回回, 两边都抓不到项目,到时候真出成绩了也会跟我没关系。”
一些比较大的病例也不太可能会分给每个季度来来回回的医生。
林主任瞪着他:“你心里都知道你还敢这样填申请?”
程凉又不说话了。
真话是他知道,但是他觉得这样没什么,反正在哪都是治病,没有项目没有大病例他也一样得天天上班。
但是这话不能说。
他以前觉得这话说出来也没什么,现在却莫名的有些说不出口。
好像……
过于咸鱼了。
他想要抓住的两个人,都不太能理解咸鱼的思维。
果然,林主任把他的申请又丢还给了他。
“你要么就安心跟着我一起去新疆,要么就老老实实留在鹿城,想这样来来回回的,就别做我学生。”
“我拿到团队名单就会走,到月底之前,你好好考虑考虑再给我答案。”
他说完就走了。
这么多年来最平和的一次,没有跳脚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说他是只没有胡萝卜的驴。
可程凉这一次,却记住了林主任的背影。
林主任真的老了。
脊背开始往前倾,眉毛都已经开始花白,本来就很凶的法令纹现在像是刻在脸上一样。
这次的事情对林主任的打击很大,程凉能够很清晰的感受到,林主任对他,可能打算放手了。
林主任老了,再也没有心力去帮他一个个的试验他喜欢吃哪种胡萝卜了。
***
和林主任一样,程凉最开始实习的时候也不太喜欢这个大脾气大嗓门的主任,所以平时不爱做这个主任布置的任务,规培生的时候跟着查房,林主任问的问题哪怕他会,他也不答。
叛逆得很。
他总觉得林主任很不像个医生,把办公室弄得跟厨房后台似的,训他们的架势就像那些五大三粗的厨师训学徒,情绪上头了不顾场合开口就骂,不像个文化人,跌份。
他们两就这样谁也看不上谁,他被林主任针对了两年,林主任私下里也没少因为他那张能把死人气活的嘴飙高血压。
两人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程凉因为一个病人的事对林主任这个人彻底改了观。
那时候他还在做规培生,分到的都是最累最脏的活,可还是会有病人看他年轻连日常手术后的伤口都不愿意让他碰,或者家属看到他就问林主任和其他主治医生去哪了,跟护士说这个小医生不靠谱我们不想要。
涉及人命,没有小事,其实换位思考就都能理解。
但是能理解,不代表不难过。
尤其,还有医闹。
这玩意有时候跟家常便饭一样,见惯世面的医生管那种披麻戴孝带着人上门动手或者叫骂的叫医闹,他们这种刚做小医生的菜鸡,其实觉得只要家属黑着脸往办公室门口一站,那就是医闹。
有很长一段时间,程凉内心一直把自己和病人家属放在对立面上,他防着他们,他们防着他。
那个病人和病人家属,应该是他经手过的第一个想要多关心一下,哪怕不是上班时间,遇到了也想问问病情的病人。
那是一对中年夫妻。
不是鹿城本地人,老婆肝脏尾状叶巨大血管瘤,手术难度很大,他们地方上没有能做这类手术的医生,各种辗转找到了林主任,入院的时候是夫妻俩一起来的,丈夫扛着巨大的包裹,一个人的时候满脸愁苦,但是在老婆面前却始终是乐呵呵的。
这是一对很难让人产生恶感的夫妻。
医院陪床不能有太多行李,男人跟老婆说他在附近找了个很便宜的招待所,可以睡觉还可以洗澡。
但是程凉上下班的时候看到,男人把那个巨大的包裹存放在医院后头那个收破烂的老头家里,一天给他三块钱。
每天早上都去几百米外的公园公共厕所里洗漱刷牙,鹿城的深秋挺冷的,但是程凉感觉他连头都在公共厕所里洗过了,每次来病房身上都清清爽爽。
看到所有的医生护士甚至对别床的护工都客客气气,病房里的饭菜吃完了老婆会拿着抹布把自己的那张桌子擦得一点灰尘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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