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自己借来的那架飞车始终是难以忘怀,又说了林娴恩等弟子的动向,“都在门内好生修行,怕是这十年内也就陆续筑基了。”
阮慈入门不过十二年,已是筑基四层,修行速度已将同门弟子都远远甩在身后,便是阮容,如今也还在七星小筑内潜修,两年时光,对她们来说不过是枯燥修行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时间而已,在阮慈却已经历了许多故事,她也迫不及待有许多问题想要请教王真人,刚到高崖小院,便跳下飞车,掠进屋中,叫道,“恩师,徒儿前来拜见!徒儿好想你呀。”
这话却是有口无心,随意说出来讨好王真人的,出门在外时,她思念天录的次数都比思念王真人多。
王真人此番是洞天真身在此,淡淡一眼瞥来,自有威严,阮慈被他看了一眼,任性浮躁稍退,规矩跪下行了礼,也不等王真人发话就想爬起来,身形一动,又想起礼仪,只好一吐舌头,重新好好跪在那里。
天录跟在她身后也闯了进来,看阮慈跪在那里,脚步一顿,醒起自己也有些失礼,倒退几步又溜了出去,王真人微微摇头,对阮慈道,“你这一回来,便将我的灵宠也带野了。”
他话中听不出喜怒,终究是挥手示意阮慈自行起身,这屋内陈设十分简朴,依旧是一床一磬,此外别无他物,阮慈左右一看,不知自己坐哪里好,总不成在床边挨着王真人坐。正犹豫时,天录手里端着一个茶盘,稳稳重重走了进来,道,“真人,慈小姐孝心可嘉,为您重金买了些灵茶。”
阮慈听他一说,不由尴尬,此时想来,那灵茶是在金波坊市随手买的,如何配得上王真人的身份。天录却仿佛对她的眼色一无所觉,说着,随手一指地面,化出一张玉几,一个绣墩,阮慈就顺势在绣墩上坐了,天录又给她使眼色,阮慈只好从茶盘里端起茶杯奉上,“恩师,请喝茶。”
王真人长指取过玉杯,唇边终于现出一丝笑意,却并不喝,只是略微一嗅,便放了下来,阮慈还当他看不上自己买的茶,心中有些不忿,暗道,“以后再也不给你买茶了。”
刚是这样想,王真人便道,“玉露呢?怎么还不拿出来?”
秦凤羽自然是已经和他说了,阮慈连忙取出玉瓶,送到王真人手中,王真人长指将那玉瓶捻起,凝视片刻,面上终于现出满意之色,天录不失时机地道,“真人,可是想好了,要从九国中取哪一国为用?”
恒泽玉露浇灌灵山之后,灵山产出便归上清门,门中则会将山下九国其中一国的出产划拨给紫虚天,这千年出产想必不是什么小数目。紫虚天底蕴浅薄,得此滋养,在资财上相信也能渐渐追赶其余洞天。这可全都是阮慈为紫虚天挣回来的好处——而王真人生受了这些,却不愿吃她一口茶!
阮慈的嘴儿不禁就嘟起来了,做了个酸脸在那里,王真人看在眼里,不由微微发噱,又问她,“东华残余呢,可是取到了?”
这是正事,阮慈也只好放下那小小意气,忙道,“在恒泽天中得了两样东西,都不知道是什么,也不晓得哪个是东华剑意。但在黄首山中取到了一些,修为因此有了些长进。”
此时其实她半路已焚香禀告给王真人知道,不过此时还是从头说起,将出门之后发生的种种事体巨细匪遗,全都告诉王真人知道,便是连一路上所交友人,除了小苏和瞿昙越之外,都不曾瞒过王真人。她这一路故事极多,慢慢说来,足足花了数个时辰,天录也是听得一时焦急,一时快慰,一时惋惜,王真人听着什么都不动声色,他便一人做足了两人份的反应。
在黄首山中那一段还好,上船之后,天录便开始屏住呼吸,待得听到阮慈如何判断恒泽天是旧日宇宙残余,她和秦凤羽又是因此无法融入道城,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她这才进城,乃至在永恒道城内的种种变故,以及众人攀爬道基,在每一层又见到了怎样的景象,如何利用小苏取得承露盘,来到道争转折之时,从凤凰血泪中取得恒泽玉露,被恒泽真人赠予一些物事,熄灭幻阵,又从甬道出海,在海中被灵压固定,不得已引动恒泽玉露,被宝云海中莫名之物注入等等一系列奇变,直是忍不住惊呼之声,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阮慈,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抒发心中的情绪,又恐怕这般耽误了他继续听故事,只好强行忍住。
这其中凡是和道祖有关的叙事,阮慈通通略去,有些是有意,但有些则是不能,比如凤凰陨落,她见到了许多细节,但最终只能说出口一句,‘阴阳五行道祖将他们全部杀了’,但王真人也并没有追问,他至少知道阮慈隐瞒了一样极关键的法器,便是那枚银簪,但阮慈未说,他也未问,阮慈将经历一直说到二人云端重逢,方才止住,此时浮上心间的第一个疑问,反倒是和道争有关。“恩师,依你之见,那些修士为什么不能回到琅嬛周天之中呢?”
王真人并未马上回答,反而问道,“你当时是怎样想的?”
阮慈嗫嚅道,“我便是想,恒泽真人已是在道争中落败,那么这道争也是注定落败的,身处其中未必是什么好事,可能会随最后一战一同陨落。我已在黄首山修行之中,隐约见到阴阳五行道祖是怎么杀死那头先天凤凰的,那一剑若果也被重现在战场中,恒泽天这里所有道兵也许都会死。——当然,也许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最终未必会如此收科,但不论如何,在恒泽天里也只是几个月辰光,不值得为了报酬冒这样的险。”
她并未想到,最后幻阵消失,众人都是安然无恙,但却根本无法回到琅嬛周天。
王真人并未嘲笑阮慈,而是说道,“以你的见识,能想到这些,也还算……还不算笨。”
他顿了一下,天录对阮慈传来肯定眼神,似是在说阮慈其实非常聪明,王真人如若不见,淡淡道,“你得到承露盘之后,如果没有熄灭幻阵,那些恒泽道兵可能当时就死了。阴阳道祖所发那一剑,除了凡人可免,因果蔓延,所有恒泽道统的修士都会被杀。虽是在幻阵之中,但他们已然入阵,幻阵之主没有特别安排,幻阵便会遵循一定规律继续运转下去。你当时已是救了他们一命。”
阮慈不由道,“这也是我的想法,我以为既然我及时关掉幻阵,那么他们或许也就不会死了。但没料到他们居然回不得琅嬛周天——我在恒泽天见到了一个人,她对我说,她是梦中之梦,残余之余,虚数之虚,是因为他们沾染了太多虚数之虚的气息,所以被实数排斥吗?”
王真人注视阮慈片刻,方才说道,“并非如此,幻阵熄灭之后,你们所处的层面已是实数,沾染太多虚数气息,无法回到实数的修士都会和幻阵一起化入虚数,是出来不了的,既然能回到实数,那便说明沾染气息并不是问题。——他们在加入城防之前,可曾知道这是道争?”
阮慈喃喃道,“知道的。”
王真人又问,“可曾知道敌手是谁?”
阮慈道,“虽不会特意提起,但若是有问,也都说的。”
王真人道,“可曾为杀灭阴阳道兵出了力?”
阮慈嗫嚅道,“出过力都算吗?那李师兄和樊师弟也出力修筑过城头阵盘啊……”
王真人让她把阵盘画出来,望了两眼,冷然道,“他们修筑的只是一张副阵图,只起防御之用,若是这阵图曾杀灭过哪怕一名道兵,恐怕也是出不来的。”
便是此事和她其实无关,阮慈冷汗亦不由得潺潺而落——这修真界之可怖处,并不在于真刀真枪的厮杀,而是一步踏错,便是身死道消。这一步甚至可能只是在幻阵中为某一方修了一张小小阵图!
“那,那这么说……若是任何一个修士,明知对手是阴阳五行道祖,却仍为恒泽天出力,杀灭过五行道兵,便是在幻阵之中,从此也将被本方宇宙排斥,再不能回到实数之中?”
“这不正是世间常理么?明知你是你,却仍对你出手,更对你造成了损伤,纵使这伤害极为微小,难道你还不认他是敌人?”王真人反问道,“既然是你的敌人,如何还能容许他进入你的道域?本方宇宙,不正是阴阳五行道祖的道域?他们既已与阴阳道祖为敌,那么阴阳道韵是万万不会让他们进入道域一步的,若是让他们进来了,对本方宇宙而言,才是个极坏的消息。”
阮慈竟是无一语可辩,“但——那是幻阵呀!”
“对你们而言,那是幻阵,但对道祖而言,时间、空间、真幻、因果,都只是手中的沙漏,可以任意颠倒。”王真人淡淡地道,“便是洞天之中,也有人可以触碰这些规则,譬如,你曾乘坐过的天舟,当时你只是乘坐,并不明其中的道理,便如同一个婴儿一般无知,如今稍解人事,你再想想,它锚定因果,身在行前,不也是将因果操弄于手中的一种神通么?”
阮慈在那几层道基之上,已是经历过诸境修士的五感,也可以稍微想象一番洞天修士的视野,的确在洞天修士感知之中,时间已并非一条顺流而下的河流,而是凝固扭曲的片段,只是还望不真切。又因此想起了那清善真人,她的真身居然如此巨大,想来对清善真人来说,空间也许已是可以稍微扭曲的一种规则了。
她曾在琅嬛之巅见过中央洲陆的灵气星图,当时中央洲陆有巨人擎烛之相,令阮慈印象深刻,这清善真人提的是一盏灯,亦是光照之物,阮慈想要问问王真人那巨人是否就是清善真人,又陡然想起那黑白翻转的眼睛,她对此物最是好奇,忙又问道,“那个上使呢,也是阴阳道兵么?它守着琅嬛天,不许恒泽真人逃出去?可它看着好像很坏呀!但修为似乎极高,难道这就是永恒道祖麾下道兵的特异?”
王真人摇头道,“它的修为的确很高,甚至超出洞天一线,但那不是阴阳道兵,而是洞阳道祖的大道之奴。”
大道之奴?修为甚至超出洞天?
阮慈登时又陷入更深的疑惑之中,“大道之奴……大道之奴又是什么?”
王真人淡淡说道,“你当洞天真人便已长生久视,除了彼此争斗之外,再没有陨落之危了吗?”
第111章 逆徒难养
“你如今已筑基数年,可能说出筑基和炼气之间最大的区别?”
“徒儿只觉得,炼气期并不能算是完全入道,只能说是为入道做好了准备,直到筑起道基之后,才能更清晰地看见此方世界的种种奥秘,但若说要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徒儿说不出来。”
“你这般想也不算是错。”王真人淡淡地道,“也许等你到了金丹期,再回首看时,又觉得筑基也不算是真正入道。待你再到了元婴期,便又觉得金丹期的见识,也不过是在向大道靠拢,直到晋升元婴,明了自身道途,才真正有资格算是一名修士。”
这般见解,可以说是惊世骇俗,要知道筑基修士已有异能,金丹修士更是可以排山倒海,而元婴修士在这琅嬛周天的无数修士之中,亦是凤毛麟角,而且在琅嬛周天,洞天真人几乎从不在人前行走,最多只是派遣化身,元婴修士便如同是他们的代言人,若是只有元婴以上,才能算是修士,那么元婴以下的是什么,凡人又是什么?
阮慈虽然也微觉荒唐,但并不出言驳斥,而是认真地聆听王真人讲道,她拜王真人为师十二年来,王真人从未有一次向她传道授业,寥寥数次见面,都不算太愉快,这还是他第一次教导阮慈这弟子。
“可是因为明了道途?”她问道,“修士直到元婴期,才能确定自己修持的大道么?”
王真人颔首道,“不错,若以凡人比喻,炼气期的弟子,犹如呱呱落地的婴儿,筑基期是蹒跚学步,金丹期也不过是刚刚开蒙,便是一名弟子从筑基期便开始修持直通合道的上乘功法,但一般一部上乘功法,通常能通往许多大道,要择选大道中的哪一条,亦不是筑基修士所能下的决定。我等修行众人,往往在突破元婴期时才明了道途,元婴期不但要修筑法力,而且要参悟道韵。若是道韵上毫无寸进,便是法力修筑得再高,也无法推进修为,法力反而会灼烧自身,只有逐渐靠近心中所持大道,方才有望洞天。”
“突破洞天时,固然需要许多外药,更需要那冥冥之中的气运相助,但内功不到,便是强行突破也是枉然。唯有对道韵的体悟达到一定境界的修士,才能突破洞天。而一旦成功突破洞天境界,其寿数便不能以明确时限计算,洞天真人可以开辟许多小千世界,只需要有一个小千世界不曾破碎,其便不会真正陨落。”王真人顿了一顿,道,“说到这里,你应当可以发觉一个问题。”
阮慈自然明了王真人的意思,不知不觉跟着说道,“徒儿已是想到了,洞天真人寿数既然接近无限,那么不论某一代人中成就洞天的几率是多么微小,但在这漫长时间之中,却定然会有许多洞天真人诞生并存活下来。而非只是如现在这般,便是我们上清门,也只有十数名洞天。”
她不由猜测道,“可是因为琅嬛周天的灵气,所能供养的洞天真人有限?”
王真人微微冷笑,道,“琅嬛周天曾是道祖居所,道祖灵气无尽,所能容纳的修道人也是无尽,又怎会供养不起?洞天真人存世不多,除了互相争斗之外,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修士在洞天之中,无时无刻都在不由自主地参悟道韵,向大道靠拢。这亦是从洞天成为道祖的最重要一步,这一步从修士登上洞天便已发生,整个洞天境界的修行,都像是修士提起一只脚,往大道迈去的那一步,若是并未因争斗陨落,那么这一步踏出之时,要么炼法合道,要么是沦为大道之奴,从没有一个洞天真人是寿终正寝的,在寿元耗尽之前,这一步必定会踏出去。”
“合道之密,我并不能谈及太多,毕竟我也并非道祖,想来更合适与你谈论此事的对象还有许多。”王真人长眸半开半闭,语调中若有深意,阮慈心头不禁一跳,知道真人已经猜出她和道祖必有交流。“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那便是大道之中,奥秘万千,三千大道横亘宇宙,以人合道,便是要以一己之私,将整条宇宙的规则之一抽为己用。你想一想,是否就像是往大海里滴落一滴水,指望以这滴水来驾驭大海的波涛?”
他平时和阮慈对话时,总显得难以亲近,但讲道时却是循循善诱,一点都不高深,阮慈亦是不觉听得入神,咋舌道,“若是底蕴不足,那岂不是就要被大道吞噬?”
“不错,洞天修士那一步迈出去时,若是没有足够的本我支撑,很容易在大道中迷失自己,沦为大道之奴。”王真人道,“被道韵吞噬自我,从此全心全意崇拜道韵、捍卫道韵,也成为后来者合道时最大的障碍。一条大道中道奴越多,合道便越是不易,而若是修士尝试的这条大道有道祖主持,那么道祖便可差遣大道之奴,这些道奴已和大道融为一体,可以借用大道少许威能,某种意义来说,也可以算是与天同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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