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阮慈一旦穿渡,白剑附身,谢燕还如今已是受了重伤,而且东华剑也不见踪影,阮慈便只能以身相代。她之前几番穿渡,都是神魂寄宿,在虚实之间,几乎从未有此番一般连真身也跟着穿渡回来,看来东华剑不论何时,在某一时刻只会有一把,她既然回来了,谢燕还手中的青剑便暂时消失不见。至于决定何人手中的东华剑乃是存在的那一柄,或是因为气运机缘,或者……答案更加简单,便是因为青君的选择。
这些小节,不过分心略微思量,便可找到答案,阮慈更多的心思还是在气势场中,她凭借东华剑滔天气运,在气势场中后来居上,反而占据主动,将元婴真人裹挟的道韵灵炁肆无忌惮地撕扯炼化,令众人纷纷生出忌惮,将道韵敛去。面上更是现出惊容,喝道,“谢道友,果然惊才绝艳,你已执掌如此道韵,又怎还想着破天而去?若是一心修行,或许在大劫之前,便可以身合道,届时大劫自解,岂不是两全其美?”
须知道,一般修士若是在金丹阶段,根本无法接触到道韵,便如同灵炁和灵气的区别,直到金丹时才会被修士体会一般。道韵这极其贴近宇宙本质的维度,大多修士都是在元婴时才开始参悟,哪怕只是点滴,都是如获至宝,可令自己的神通再上一层楼。所以在元婴阶段,名门散宗,天才平庸,其中的差距将会越来越大,即使法力相当,但一方深受大道眷顾,如苏景行一般,还在筑基便得窥洞天之密,又受道祖气息浸染,金丹之后便参悟道韵,到了元婴阶段,执掌道韵已是十分丰沛,那么斗起法来,气势场中他的道韵横行无忌,便是和你对拼道韵损耗,你便只能含恨退让,你的道韵只有这些,参悟得也慢,便是一样损耗了若干,他眨眼便能参悟回来,倘若你失去了所有道韵,想要再寻灵机,重修回那第一丝,可是要比第一回 更加艰难。
苏景行已是如此,似阮慈这般身份,和南株洲的元婴真人斗法,道韵几乎是无穷无尽,气势汹汹,众人都不敢和她争抢气势,只得在气势场被完全占据以前,运化法力,找到自己在余下机会中最有利的一点,灵炁如龙,向阮慈攻去,却是不敢有丝毫留手。他们中纵是有人曾得到暗示,要用秘法斩去谢燕还某一因果,但谢燕还本人却并不知情,倘若觑见良机,说不准就会辣手将他们全数斩杀。
和金丹修士拼斗起来,天象频发不同,元婴真人拼斗法力时,倘若不愿激起太大动静,场面也还在控制之中,凡人来看几乎和武林高手交手没有区别,只是众人隔远了互相比划而已,但在气势场中却全然是另一番景象,阮慈独坐峰头,道韵如日,毫光大放,逐渐压制众人气机,那黯淡群星之中,却又有数道气机袭来,都是彩光纷飞,异象纷呈,有意无意掩饰了一道乌光,来势奇快,猛然往阮慈后心扎去,此处有一条经脉直通内景天地,倘若斩断,玉池和识海的互相映照便会变得阻塞难行,法力也随之停滞,阮慈一声轻叱,笑道,“我做什么,哪到你来多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此一语由心而发,是她心中谢燕还对旁人诘问应有的答案,亦是阮慈自己的回答,她修道本也就修个随心所欲,甚么周天大劫,生灵命运,固然是沉重不堪,也令她动容,但倘若要让她动摇心意,却是万万不能。
一语既出,仿佛引动灵机,恍惚间似有另一身影,倒提东华剑,立于山巅淡看众真,面上狂傲之色不减当年,哈哈笑道,“我谢燕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们又来啰唣什么!”
他伸手一挥,身后升起一面屏风,将四方气机全都拦下吸入,刹那间猛然反弹,射入气势场中,当下便有数名元婴如遭雷殛,口喷鲜血,狼狈退去。谢燕还朗笑一声,升上半天,环顾四周,昂然道,“你们怎配我出一剑?今日便以宝会友,此宝我已用过,便绝不再用,留在山河之间,以待有缘,亦是对你们南株洲的报偿。去!”
此言一罢,身后那屏风便化为彩光,依依不舍地在谢燕还身周绕了一圈,往下疾射而去。谢燕还身后又再亮起宝光,一枚宝葫芦悬在头顶,洒出清光,将她笼罩其中,她左右看看,笑道,“你们谁来领教?”
人群之中,亦有齐瑶仙、刘寅的面孔,见她傲视群雄,狂放至此,面上都露出惊容,却也不由欣羡。谢燕还笑道,“那便是你罢!”
她随意伸手一指,宝葫芦跳动不休,往远处只是一吸,便有一名老者身不由己,挣扎之中被吸入宝光,灵机神魂全数脱体而出,众人连发灵机搭救,也只是为他扯回了一小半,另一小半终是被宝葫芦封印了起来,飞往远处。那老者自然也是身受重伤,坠下云端,连忙追着宝葫芦而去。
谢燕还修道多年,周身至宝无数,谈笑间已是将四五人或伤或杀,纵横捭阖,雄姿不二,令人难以生出和她敌对的信心。这些元婴真人锐气已失,更是处处落于下风,终于落到连逃走都是有所不能,要看谢燕还是否网开一面时,云端方才传来一声轻叹。
谢燕还抬首眺望,唇边一丝冷嘲,不闪不避,只见云端现出一双巨眼,明黄竖瞳,带有巨量道韵,往下一望,便将气势场完全打破,一道红影隔空飞来,直取前胸——
那幻影犹如镜花水月一般破灭,阮慈重归眼前景象,只见刘寅、齐瑶仙仍在远处,面上惧意只有更胜,而身后谢燕还乾坤囊中所有宝物,已是被她一一送出,便连所伤所杀之人,都和幻象中几乎一般无二,不由轻轻一笑,翘首仰望云端,淡然道,“这一次,你敢来吗?”
她周身气势,本已是金丹境界所能达到的极限,此时却仍在不断攀升,似乎已然越过界限,无有根基,便要在半途崩碎,却又仿佛是在不断登临的脚步之下,飞快地铺就阶梯,走到哪里就铺到哪里。所凭借的,正是适才‘进入’到谢燕还之中时,所体会到的元婴运法精要,阮慈并不像是从前借身附体一般,对宿主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但在那一刻,凭借心境的重合,她确然短暂地借来了另一条时间线上,谢燕还的一切。那一刻她是她,她也是谢燕还,元婴境界,已是了然于心,最后一丝金丹关隘,不知何时也已悄然散去。
那一刻她就是谢燕还,谢燕还的心境思量,还有什么能瞒得过她,她应对周天大劫的计划,或可用许多利弊来解释,更有白剑身影,但归根到底,岂非便是适才两人所言,‘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无非是为所欲为而已!
三大金丹关隘,均已勘破,锁链散去,玉池水涌,道韵荡漾,破境时机,似乎就在此刻,谁来应劫?是南株洲这高踞洲陆,占据一方气运的宝蟾?
它敢来吗?
云端似有一双巨目望来,但未等凝实,便缓缓消散,只听得一声清鸣,上方周天星图之中,那含珠宝蟾的身影一阵颤动,随即一闪即逝,竟是主动收敛气机,潜藏蛰伏,不敢和山巅此人争锋,众元婴本就失去锐气,此时更是惶恐万状,探知她渡劫之意,虽说并不清楚究竟是渡什么劫数,但却也唯恐成为应劫之人。
阮慈眼前,无数重影忽隐忽现,进入这晋升中的超凡状态后,她的视界似乎更加清晰,所见并非只有眼前,而是那无数叠加的可能,这般闪烁尚不能随心意控制,但仍可锚定眼下这个可能,她轻轻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一挥手,道,“去吧!你们还不够资格!”
气势场中本已被她占据全部主动,此时网开一面,众人如蒙大赦,连忙飞快遁走,连一句狠话都不敢留下。阮慈也无意和他们计较,拔剑在手,凝视眼前闪烁着的无穷视界,轻声道,“收束时间线的时机到了!”
成丹时祭了师祖,金丹圆满便是一洲的劫数,未来道祖要从金丹晋升元婴,哪怕把琅嬛周天毁了一半都凑不齐那巨大的气运,亦不合阮慈志趣,她能斩的,想斩的,唯有自己!
金丹斩物,元婴斩我!
第337章 三个阮慈
该如何透过时间线,斩去过去那种中不符合己身意志的自我?
阮慈未出剑以前,实则也不知底里,只是却又知道这一剑势在必行,而此时正是绝好机会。她并不能时时刻刻都穿渡到过去之中,望见这错综复杂的过去未来,此次已是特殊中的特殊。借了太一宫中的三生池水为引,穿渡到和自己道途气机相连最紧密的一段过去,又借破境之机,方才短暂窥见了时间线的重叠,有了影响其余时间线的能力,倘若时机错过,怕不是要等到自己洞天之后,才有这般的机会。
但她此刻已然知晓,这些时间线的存在对己身是极大隐患。倘若是寻常修士,金丹时倒是毋庸顾虑这些,便是有什么生死仇家,也没有这般威能。想要任意操弄时间线,便是洞天修士也没有这样的本事,如王真人也只能辗转落子,但一旦曾登临道祖,如青君、涅盘,又或是和白剑这样的未来道祖,只要和道祖位份有关,时间对他们来说,就是可以操纵的维度。便如同阮慈自己,不也在时间中穿梭来去,视他人的时间连续为无物么?
白剑竟然暗伏在过去这时机之中,想要抢夺东华剑,便是最好的例子。倘若此剑被她抢走,那么阮慈势必会被其顺手杀死,青君只能现身阻止。其实这已是她背后有人护持的结果,倘若没有道祖庇护,任何一个敌对势力都能直接穿渡到过去阮慈还十分弱小的时光,将其随意杀死。唯有真正成就道祖之后,将过去的时间线收束为一条,只在世间留下虚影,方才是真正超脱时间之上。但即使有了青君护持,也要提防其余道祖运用巧妙手段,干涉时间线,便比如阮慈刚才冥冥中和过去此刻的谢燕还共鸣,那一刻她甚至可以穿渡到那条时间线中,倘若那条时间线的谢燕还被她杀死,又或是得到了什么改变其一生的机缘,未来则会发生不可测的改变。
自然,这样的改变可能会让阮慈本人丧失诞生之机,因此她的灵觉会提前示警,令她不要自毁。但白剑如果真要杀了阮慈,便可在那条时间线中先杀谢燕还,再携威能将两条时间线强行合一,用无阮慈的过去取代有阮慈的过去,那么阮慈本人便会被宇宙排斥,逐渐化为虚实之中的暗影,阖世都会将她忘却。只是白剑意在逼出青剑,她只将阮慈做转世之身看待,此身遍地都是,任何一个剑中都可能得到机缘,步入命运之中,又何必特意针对?
白剑如此,洞阳道祖呢?倘若洞阳道祖有意拨弄过去,将阮慈消灭,又该如何?他甚至可以任意择选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过去,譬如阮慈身染洞阳道韵,阮慈只是平凡少女等等,携过去撞向实数。而阮慈只能杀灭那些和自己如今不合的过去,让敌人无论如何择选,选到的都是现在的阮慈。
不仅如此,和自己分歧过大的过去,不但会被敌人利用,而且也是自己的心魔道敌。对任何一个修士来说,如今的自己都是不断选择之后的结果,道途由己身志趣铺就,想要做什么,想要去哪里,想要成为什么,都是在无穷可能中,以当时的际遇,自己的性格做出的择选。但元婴洞天之后,曾经那些不同的可能造就的自己,便会若有若无地干涉己身心境的澄净,‘倘若我在那一刻做了不同的选择’,‘当时如若那样做,我会变成哪样?’,这些遐思于修行无益,更是在冥冥之中,无形间分润了虚数灵机。令修士所占有的因果气运不能臻入圆满。昔日王真人曾对阮慈说过,洞天真人望见的是过去未来所有可能的集合,但他没有往下说的是,洞天修行,便是要不断锚定过去,择选未来,将不属于自己的自己全数杀灭,斩去我外之我,令世间古往今来,只有一个我!
当所有时间线合而为一,‘我’将虚数之中,属于‘我’的一切气数都已占尽时,便是合道之机!
阮慈此时,尚且无法斩去所有我外之我,只能将和自己过于不合的过去斩去,她出剑以前,尚不知法门,但在这修为晋升的空灵之境中,其与宇宙的关系似乎前所未有的紧密,心中念头刚一浮起,自然而然便有一篇法门呈现,恍惚间自然知晓,这就是宇宙开天辟地时,众真求道之法,宇宙中包含万物,更有从始到终所有来去变化,无所不有,自然无不可求。然则那也只是宇宙草创后,三千大道齐全时的那一瞬间,那一刻宇宙最为细小,仅如微尘,也最是圆满,仅仅是虚无刹那之后,三千大道令宇宙刹那间扩大到无穷无尽的大小,大道也因此在宇宙中分布不均,形成中中绝境瘴疠,大道冲突博弈一旦开始,这先天宇宙便再回不来。而修士晋升之时,其实便是力图返回先天宇宙,因每一次晋升,都是对自己的再造,便有那么一刻,己身也处在先天之中,便能和先天取得片刻呼应。
这一次她心中有所需求,便自然得到先天反馈,这法门滴落识海,刹那间便被阮慈参悟透彻,《阴君意还丹歌注》中的功法自然运起,为剑光夹杂丝丝缕缕的时光之力,剑光闪烁,一剑透入无数过去,阮慈口中长吟道,“先去非长别,后来非久亲,万年与昨日,一中并成尘。”
太初道韵迸发,将无数过去淹没,最先破碎的是已被阮慈了却过一遍的虚无画面,正是她和瞿昙越之间恩怨纠缠的过去,其中阮慈已是瞧不清面目,正和瞿昙越同舟往南鄞洲而去,突然仰头望向天际剑光,微微颔首,坦然迎接这破碎命运。
其后则是在南株洲垂死挣扎的阮慈,那一日她并未追着狸猫出去,而是留下和阮容一起,很快便听到外围示警,和姐姐一起往密道逃跑,身后追兵重重,眼看便要被追上杀死,此时这幼女愕然上望,只见剑光如电,将周围碎成片片,那幼女望见剑光主人,骇然中又有少许释然,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刹那间化为乌有,只余庞大气机顺着因果汇入阮慈法体之内。
还有少许画面,则是侥幸逃过灭门之祸的阮慈,望着谢燕还被从天而降的柳寄子艰难杀死,此后三国大阵解开,阮家忙于经营势力,阮慈便嫁入宫中,但太子真正喜欢的仍是阮容,不久便借求道之名,和阮容一道拜入凌霄门。阮慈则在深宫中无聊幽居,很快已是垂垂老矣,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富贵一生,剑光落下时,已是生命尽头,望见阮慈面容,却是又惊又喜,含笑化为流光,投入剑光之中。
被玄魄门擒走,拜入玄魄门的阮慈……被太史宜捉拿,送往燕山的阮慈,在天舟穿渡时遇到风浪,被抛入空间风暴中的阮慈,在上清门试探中死于筑基修士之手的阮慈,在黄首山中未能度过劫难的阮慈,在恒泽天中被苏景行迷惑,中下魔念的阮慈,受不住恒泽天重压,死于海水中的阮慈,在恒泽天外宝云海中,被虚数道奴注意,中下洞阳道韵,从此沉沦下尘却又执掌了东华剑的阮慈……
所有的时间线中,都有千千万万的选择,只是一个选择的不同,便带来了截然不同的阮慈,其中并非所有阮慈都是欣然化为乌有,其为自身长存所做的反抗也是自然,只是这些阮慈都无有执掌道韵,难当一剑之威,只要太初道韵沾身,便是再要设法逃脱,再有高人相助,也是难逃一死。甚至搬出楚真人都是无用,除阮慈以外的修士,并看不到追杀她的真身,只能隐隐有些感应,而阮慈追杀的正是自己,剑光顺着这紧密因果蔓延,道韵之下,无物不化,刹那间便可将其吸纳回法体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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