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方才安心下来,只看着乘舆飞往洞天之中,不料乘舆到了入口那光门之前,却飞之不进,那巨龟转头嘶鸣了一声,意甚不满。双成道,“怪了,天舟不喜欢虫子么?”
这满天浮舟浮阁,有识之士甚多,不知有谁是惯养灵兽的,说了一句,“天舟是说,‘你带的东西比来时多了’。”
带的东西比来时多,自然吃了南株洲的宝材甚至是凡人才繁衍出来的,众人心中无不清楚,均是默然以对,失去噱笑心情,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屈辱之感。
乘舆中传出一声轻笑,一只白玉一般的手伸出窗楹,撒出一道玉砂,砂中星光点点,那巨龟张开大口,将那玉砂全吸了进去,嚼吃了一会儿,方才偏回头去,将遮蔽放开,那一众从人嘻嘻哈哈,笑着说道,“这大乌龟,总有一日,也要尝尝你的滋味。”
说话间,乘舆已没入洞中不见。文掌柜低声说道,“三年前天舟靠岸时,法藏令主将金虫悉数打灭,也不知此虫繁衍用时多久,三年时间,能不能生发出这许多来,以至于天舟都要多收渡资,不肯被越公子蒙混过关。”
鲁长老惊疑道,“文老是说,越公子在天舟靠岸之前,就已经到了南株洲?”
文掌柜摇头不语,鲁长老也不敢再说,双成倒是不以为然,心道,“那越公子若是能在天舟靠岸之前,就到了南株洲来,那么也一样有办法从南株洲悄悄回去,何必如此大张旗鼓,仿佛是要做给别人看一般?”
魔宗威名在外,纵是举手投足之间,大有不祥之意,但众修也都不敢议论,只瞧见乘舆没入长卷之中,长卷上又有一处亭台亮起。漫漫长卷上,已有泰半画卷闪起微光,双成屈指算来,那许多茂宗也不过占了半数之地,余下楼阁,皆为盛宗所备。
眼看时辰快到,余下盛宗不再犹豫,归一门众人乘着法器也进了洞天,这些盛宗多数不屑炫耀实力,若非和忘忧寺、玄魄门这般各有情由,多数要比茂宗朴素得多。
待归一宗进了,坛口黑光一闪,太史宜不知从何处出来,抬头昂然而入,巨龟双足微微一沉,他只一人,但占了两处亭台,占地和归一门几乎相当。
“看来传闻这位已经无限接近洞天,这话确实不假。”刘真人心中暗道,“如今便只有流明殿、上清门两家了。流明殿似乎是收了宋国太子,也不知东华剑是不是在这位太子身上。”
正思量着,坛城北面一阵大亮,流明殿众修在一片彩光之中越过坛城,飘飞而下,为首女修裙绘山河、袖扬日月,披帛百丈,在身后飘摇,由侍女捧着余带,气派非凡,真有君临天下之势,素手牵着一名紫衣少年,倒是未曾遮掩面容,众人都将宋国太子看得分明,鲁长老轻声说,“宋皇以国为姓,这宋太子也不知叫什么名字。”
刘真人笑道,“人的名,树的影,不到元婴境界,谁会将自己的名姓到处散播?再说,他是要去中央洲的,中央洲的修士,平日都持净口咒,对名姓很是忌讳,此时恐怕已将真名全数藏了起来。”
隔邻又有人议论起来,“宋太子确实风神毓秀,只是也不似东华剑使,上清门那位阮氏女我们也都见过了,这许多弟子,似乎都不像身佩东华剑,难道东华剑使竟不曾被中央洲收纳而去么?”
“是不是,只等天舟离岸,再看天星宝图便知道了。我是在想,这许多盛宗,都来了四五个元婴真人,上清门似乎只来了陈真人一个,为什么却是上清门最后一个登船?”
说到东华剑,桓长元神色一动,露出聆听之色,但听众人说到登舟次序这些琐事,他又低头闭目养神起来,只有董双成听得兴致勃勃的,跟着问文掌柜,“是呀,文老,为什么呢?”
文掌柜笑道,“这有什么好问的?真是田舍汉,且不说上清门带来了两件洞天灵宝,便是一件灵宝不带,一个元婴真人未至,也一样要让他最后。中央洲盛宗之中,擎天三柱最是显赫,太微门、上清门与青灵门,余下两门这次都没有过来,上清门自然当仁不让,稳居首位。”
他博学多闻,说得众人都是服膺,隔舟也按下话头仔细听着,又请教道,“那您老请说说,这东华剑是神物自晦,留在南株洲以待有缘,还是已被剑使得到炼化,要带回中央洲去了?”
文掌柜连连摆手,“老丈可不敢说道这青剑归宿,说不好惹祸上身,又何苦来哉?”
他这一露怯,不免有好事之徒讥笑起来,又有人卖弄见识,高声道,“你等不知,这东华剑易主不过六年,便是再风华绝代的剑使,也没有六年能炼化的——”
还未说完,只听一声磬响,均平府中门大开,陈真人一袭青衫,当前而行,身后徐少微、周晏清一左一右,各捧磬、船,余下门人弟子列队前行,美姬力士牵引着均平府景从其后,祥云红绕、香雾青霏,一派正大光明,鼎盛气象。众修声气,都不禁为之一正,纷纷叹道,“这正是周天大宗的风采。”
“啊,那挑头的女孩子,便是被收入门中的阮氏女吧?”
众人忙定睛看去,果然见到金丹修士身后,左右罗列两队新入门的小弟子,都是开脉、炼气修为,有一人居中带队而行,身形窈窕,面笼白纱,观其气度卓卓不凡,正是当日被诸多盛宗争抢,几乎打碎鲁国的阮氏女。
“这许多盛宗,都将弟子小心遮护,只有上清门拿大,叫她独自走在后头。”
“这不是其余宗门都走完了么,再说,当日各宗不都看过,阮氏女是误中副车,身上没有东华剑……”
双成对这阮氏女也极是好奇,运足目力看了过去,法舟虽然距离遥远,但修士开了眼识,如此距离也只当等闲,不过看不破那阮氏女的面纱,便在从人身上留心看着——她这么积极,心中也存了个念想,便是想在天舟乘客中找到小慈,知道她去了哪家宗门执事,日后有缘,也好寻访。
只是盛宗修士也就罢了,茂宗修士人又多,走得也密,不是她能看得过来的,双成到这一刻仍未发现小慈,也有些心灰,眼神自上清门弟子上一掠而过,待要坐回甲板,忽又跳了起来,叫道,“小慈!那不是小慈吗!”
定睛细看时,果然那两行少年弟子中,有一位少女身穿道袍,双手笼在袖中,和师兄弟一起徐徐前行,侧颜如玉,正是阮慈不假,董双成惊喜非凡,旋又发觉不对,心道,“等等,小慈是拜入上清门做了弟子,不是执事?”
这般好事,为什么要瞒着大伙儿,双成心中也是疑惑,但见阮慈行踪渐远,将要登上坛口,情急之下,不禁跳起来大喊道,“小慈!小慈!听到了吗,小慈——”
鲁长老阻止不及,瞧见阮慈,他心中也极为诧异,桓长元猛然抬头,目光如电,刺入远方,刘真人也运足目力,往阮慈看去。
董双成犹是跳跃不休,只是双方相隔遥远,隔了云端,她的声音再传不到阮慈耳中,反而引来众人侧目,有人不禁笑道,“喂,尔等田舍汉,也识得上清门的人么?”
何止是识得?那上清门弟子,还曾在老掌柜手下打杂,甚而差点被桓长元收为剑仆!谁能想到,三年之后,她步步祥云,已是拜入琅嬛周天有数盛宗,天地际遇之奇,莫过于此,如今小慈如此身份,又怎是太白剑宗两个小弟子,能望其项背的?
以他们几人的身份,就算不清楚那小慈究竟是上清门中的哪一位,众人都不禁讥笑起来,纷纷道,“便是上清门的执事,也不是你我这些人可以随意结识的,心中要有些数!”
双成心中,说不出是为小慈高兴,还是有几分难言的失落,正是怔忡时,却见云端之中,少女回顾,双目投注,两人眼神在半空之中交汇一处,小慈微微蹙眉,摇了摇头,纤指抵唇,让她收声,又莞尔一笑,冲双成挥了挥手,这才转头庄重前行。
满天浮舟之中,讥笑声渐渐静下,文掌柜拉了拉双成衣袖,笑道,“小慈在约你再见呢,不用再喊,她听到啦。”
董双成看了文掌柜一眼,跳跃挥手之势渐止,怔然立在舟头,望着上清门一行人缥缥缈缈,登上坛口,没入洞天,长卷光芒大放,未满亭台同时亮起,上清门一门修士,只有一个元婴,却占去长卷三分之数。擎天之势,竟至于此!
“可……可她怎么……”
长卷亭台既满,飘拂中灵光闪烁,只闻‘嗡嗡’之声,不绝于耳,坛城上空的空间似也随之扭曲震动,天舟仰天长鸣,长卷一卷一收,落往巨龟背上,众修士忙凝神感悟种种妙变,独双成六神无主,越想越是不对劲,“她怎么能拜入上清门,又说自己是个执事……等等,她姓什么来着?”
之前种种不对,逐渐流过心头,“剑仆?我刚才为什么觉得她本来要被长元师兄收做剑仆,小慈资质这么好,自然是要收做我的师弟师妹的。啊,不对,我们初次见面时,她,她不是凡人么——”
她本就聪慧灵便,此时越想越慌,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缓缓浮上心头,“我为什么一见小慈便觉得亲切,也不顾仙凡有别,只想和她结交……我听说我们剑修寻找剑种别有便利,难道,难道……”
回身望向亲长时,却见刘师叔、鲁师叔俱都冲她点头不语,便是桓长元,也是满脸讶色未收,渐渐透出明悟,显然她这师兄虽然寡言少语,心中只有剑道,但却也因此更加颖悟剔透,要比她内秀多了。
双成惘然若失,站了许久,想到阮慈以东华剑使之尊,屈身商铺,如今拜在上清门下也极尽低调,心中不免为她不平,却也见微知著,明白东华剑使的处境,只怕不像是众人口中宣扬的那般风光。
以往她想到东华剑使,总是羡慕那人小小年纪便可驾驭神剑,如今知道是认识的小慈,仿佛一下剑使就有了人味,却是再不羡慕,反而不禁担忧起来,心想,“她一个小女孩,不过十多岁,便要背井离乡,去那中央洲陆,也许这辈子再也回来不了,到了那里,还有谁可以帮她呢?”
心中又还有千般疑问未解,双成呆立许久,终是轻声叹了一句,“她约再见,真能再见么?”
鲁长老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她既约你再见,必能再见的。”
和刘长老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却是彼此心照:原本宗内对桓长元是倾心培养,但剑使既然对董双成另眼相看,那么日后,有许多事情也会不一样了。
董双成看看两个师叔,若有所悟,不禁看了师兄一眼,桓长元眸似明镜,将众人神态映照其中,却是不为所动,只仰头看向坛口,洞天长卷已融为天舟背上的古奥花纹,巨龟仰天长鸣,缓缓立起身子,有人叫道,“天舟启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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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启程了!”
洞天长卷内,自成一番天地,有凌崖万丈、幽泉冰咽,亦有地火滚滚,巨浪涛涛。上清门所居是一片云海高崖,众弟子各居一座峰头,琳姬亲手为陈均将屋舍收拾妥当了,端来灵茶,笑道,“郎君此番辛苦,且饮一盅茶罢。”
说着,自己在脚踏上半跪半坐,取来玉锤为陈均捶腿,陈均用了一口茶,半眯着眼似乎神游天外,过了一会,长长出了一口气,方问,“都安顿下来了?”
琳姬道,“婢子将慈小姐和盼盼安顿在隔远那座峰头,除了郎君和婢子,谁都以为那处无人居住。少微小姐前番颜面大失,法藏令主责打之后,留伤难愈,近日一向闭门不出,已经睡了,清郎君也一向懂事,至于小弟子们,不会飞遁,本也不能乱跑。”
陈均微微点头道,“你办事素来妥当。”
又问,“这几年你冷眼看她如何?”
这一问没头没尾,琳姬却心领神会,轻声道,“我观慈小姐聪慧柔顺,极能体贴下人,是个好姑娘。”
“你只和我敷衍。”陈均不悦道,“好姑娘?哼,你怎么不说她一照面就杀了那位云子化身的事?”
琳姬柔声道,“慈小姐不知底里,也怪不得她。”
陈均摇头道,“天命棋盘,所见唯真,见到的一定是弈者本真,那个阮慈,自幼命运多舛,总要见人脸色行事,她自己是什么样子,只怕自己也未必清楚,但天命棋盘却再不会说谎。这些年来,她是唯一一个毁去棋盘的弈者,便连谢燕还,当年也只是将白子杀得大败,此女将来杀劫之重,只怕更胜谢师姐。”
琳姬忖度陈均面色,徐徐道,“谢真人在南株洲等了她七百年,定有自己的铺排,郎君因缘际会,既已来之,不如安之,慈小姐固然天分低些——”
“天份低?”陈均打断琳姬,冷笑道,“你知道她炼化东华剑用了多久?”
琳姬摇摇头,“我只知谢真人得剑后闭关五年……呀!”
“你想明白了?”
陈均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凝望无边云海,冷冷地道,“便是谢燕还,得剑时已是成就金丹,也要五年才能炼化,但她一介凡躯,却是在坛城佣工两年,丝毫不露青剑踪迹——只用了数月便将东华剑炼得大小如意。此女所得青君眷顾,便是从上古剑碎到如今这数千任剑使中屈指算来,只怕也是有数,她天性又如此凶顽,将来真不知要闹出多大的风波。你让我既来之,则安之?哼,若是卷入其中,只怕尸骨无存,还谈何炼道长生?”
琳姬之前从未想到这点,如今也不禁语塞,她手捧灵茶,伫立半晌,这才走到陈均身边,将茶盅送上,轻声道,“婢子无知,郎君见恕。婢子只知,这修道之路,逆水行舟,修为越是精深,要想再前进一步便越是艰难。多少元婴高修,破境冲关时,只因一念之差,千年修为也便烟消云散,一夕不存,可纵然如此,又有哪个高修不是知难而上?郎君自炼气至如今,所经险境千百,也未曾胆怯,如今故作此语,无非是心中主意未定,方才危言耸听,敲打婢子。”
陈均瞥她一眼,唇边微露笑意,拿过茶盅,轻轻拨弄茶面,琳姬又道,“郎君,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如今剑使身份低微、见识浅薄,只得灵猫护持,门内又暗潮汹涌。此时一分好,胜过日后十分。您不信慈小姐,也该信得过谢真人的眼光。”
她提到谢燕还,陈均眼神一时幽深起来,窗外云海似乎感应到他的心事,翻滚之间,隐隐有一个身影纵剑饮酒,垂袖讲道。陈均注视良久,一挥袖子,将云海抚平,遥望天边峰头,低声道,“此事干系太大,如今也为时尚早,待回到山门之后,看掌门将她送到何人门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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