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像一片漠然,并无丝毫回应,四周也依旧犹如往常,但二胡隐约间却仿佛也参悟到了此间玄机——此处虽然可以心想事成,但并非无有极限,这极限便是二人的思想,他们无法许下超过自身想象的愿望。如渴望宇宙重启,那么便要对宇宙重启有一定的了解,若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这四个字,却也是不成的。
许愿要道祖陨落,那便要对道祖所持的大道,有所领悟,许愿要琅嬛周天躲过大劫,便要知晓琅嬛周天该如何才能躲过大劫。也是因此,方才二胡那些掠过脑海的念头,并未触动此地灵机,也就未能成真,因其入道开始,便在虚数之中,根本许不了关系实数的愿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胡华一时间,恍然大悟,便望向身侧白雾,又看了看怀中玉蛛——他们来到此处,走完了全程,原来也自有自己的作用!
便是让两名师父,潜入意识之中,夺舍自身,许下他们的愿望!他们都是在实数中呼风唤雨之辈,自然可以许下愿望,改易实数命运,将琅嬛周天永远从大劫中解脱。若是许愿合道,则他们便会刹那间多出两名道祖师父,琅嬛局势,将迎刃而解!
这便是众真为他们前赴后继的缘故,那么多惊才绝艳的人物,为了他们呕心沥血,此时也到了他们献出自身的时候!
胡闵、胡华对视一眼,都瞧出二人决断,胡华笑道,“我来抱着黄师父,阿闵,你来接应师父。”
玉蛛在此,重量正逐渐变轻,他一人也可担负,胡华接过玉蛛,却还有一只手和胡闵牵着没放,他们一路走到这里,也将面临自身的终结,心中虽知轻重,却又岂能没有不舍,此时相视一笑,闭目静静等待,胡华忽而想到,“死是什么样的呢?死后的性灵,又该去向何处,我反而好奇起来了。”
只是虽然做了决断,但等候良久,却无有丝毫变化。那白雾依然静静笼罩在二人周围,并无丝毫变化,胡华、胡闵等候良久,终于又睁开双眼,心下都是大感不妙,对视一眼,都知道彼此的担忧:难道,师父也断开了联系?
千辛万苦来到此地,却无法许愿,难道……这么多人的牺牲,押上了周天命运的豪赌,真要功亏一篑?
像是感应到了二人担忧,那白雾忽而一阵逸散扭转,化为师父那模糊面容,素口轻启,传出含糊神念——双方距离之远,已无法有更多交流,连容貌都已模糊,更别说语气神色了,但二人均可以想象得到师父说话时的表情,虽然他们见面极少,但年幼时在云端雾中所见那惊鸿一瞥,却永远留在两名少年心间。
那闭目趺坐的巨大法相,面上永远是似笑非笑,仿佛看穿了世间所有奥妙,却又桀骜不驯,将其都抛诸脑后——
师父道,“这是你二人的旅程,你们走到了最后,想到什么,便许什么。”
“别的事,无需多想。天地命运,又与你们何干?”
最后一句话,犹然带了些傲气,牺牲了这么许多,付出了这么许多,但胡闵、胡华又何尝要求过这些?他们也不过是在追逐着自己的道途——支持他们的人,有没有回报,那不是他们要考量的问题。也不是师父在考量的问题。
那这一切,对师父又有何意义?
二人面面相觑,能免去死亡,心中自然而然,生出劫后余生的窃喜,得免心头重负,更是也难免感到轻松,但仍对相助他们的修士感到极大的歉疚,亦对琅嬛周天的将来极是忧虑。
“相伴你们,走到此处,途中所见,便已是报偿。”
师父像是察觉到了二人想法,又传递出最后一缕神念,便好似耗尽了法力,再无音信。胡闵、胡华彼此凝望许久,都有些不知所措,心绪也是难平,无了他人期望,无了‘必做之事’,反而真不知自己的心愿,又是什么。
胡华试着胡乱许了几个无关痛痒的愿望,皆未有应验,又尝试性地放下玉蛛,玉蛛亦是无有丝毫回应,二人再回首来路,不知不觉间,已是断去了光辉,他们怕是回不去了。
若是许愿,当能回到来处,但这一愿却决不能许,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胡华突地笑了起来,道,“我们居然被困在这里了。”
胡闵也道,“千辛万苦,来到此处,还以为是……是周天致胜之举,结果却是这般了局!”
二人都感到强烈的荒唐与滑稽,不知是谁先开始,竟都噗嗤笑了起来,伸脚坐在地上,勾肩搭背,笑着笑着,又笑出了哭声。回首前尘,这一路艰难险阻,千万次险死还生,最终,竟走到了此处,但结果却是所有人都无法预想!
但对他们两人来说,毕竟也是走到了终点,不论结果有没有意义,旅程终于结束。在巨大的失落、悲痛之余,他们又感受到极强的解脱松快,仿佛师父的一席话,将他们赦免解脱,终于有心思为自己一笑一哭,为自己活了这么短短一段时间。
也不知笑了多久,胡华盘坐起来,望着那幽深的潭面,忽而问道,“阿闵,你说……不忘她还好吗?她还活在世上吗?”
其实他们二人,早已有所感觉,胡不忘怕是早已散落在过往烟尘之中,成为了实数中的一道身影,一段回忆。但对他们二人来说,过往的那段时光却从未淡忘,在桃源仙境的夕阳之中,伴随着清越水声,从玉池中冒出来的小姑娘,仿佛依旧在心湖一角对他们微笑。
那一刻,是两个孩子变成少年的瞬间,胡闵低声道,“是啊,阿华,不忘……我们没有忘了她,她忘了我们吗?”
这是他们在几乎永无止息的旅程中,常常想起的瞬间,离别时胡不忘的笑脸,她的忧伤,他们的许诺。“念念不忘,我们永远不忘记你,你也勿要忘记我们。”
我们没有忘记你……你呢……你呢?
他们谁也没有留意到,潭水逐渐放出光明。
在那无边无际,比实数宇宙还要广袤无数倍,无穷无尽,无量无涯的虚数大海之中,无数念力化为尘埃,在空中缓缓飘荡,它们是人心情念的终点,所有强烈的感情,都会在情念维度中留下痕迹,也只会留下这么一丝尘埃一般的印痕,便是自身存在过的证明。
在这细小如芥子的尘埃洪流之中,忽有一丝极细小的尘埃,缓缓亮了起来,好像一枚种子,蜿蜒成长,开出念花,那念花在空中飘飘荡荡,往远处飞去。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胡不忘很快就死了,她在死前从没有忘记过这对少年,只是她或许也没有想到,经过数千年,经过了那样漫长的旅途,这对少年也没有忘记她。她是南鄞洲所有生灵的怨念中诞生的畸零怪兽,众真陆沉南鄞,无非只是为了周天大劫,而最终这所有艰难的旅程,却也只为了这么一只奇兽的复生。道祖争斗,宇宙超脱,此刻只成就了少年时心动一瞬,情窦初开的倾慕。
这朵念花飞过无数盛开了又凋谢的道域,飞过那些细小的,正往虚数渗透的道韵洪流,飞过这些波澜壮阔的战场。
所有那些神念,都投来了复杂的眼神,而它一无所觉,只是自由自在地往前飞去。
第452章 太易之力
“虚数之始原来当真存在……”
此时的琅嬛周天虽然热闹非凡, 各色道韵绽放,但若论体量,其实在琅嬛周天甚至是洞阳道域之外, 还有无穷道韵,潜而不发, 正在缓缓凝聚, 只等待洞阳道祖若是放开道域,便会瞬间涌入其间, 将胜负之势眨眼间倒转翻覆。因此别看此刻在琅嬛周天之中,道祖暂且被牵制, 未曾占得丝毫上风,众多道祖也会现出不快烦恼之色, 但在其心中, 哪怕下一刻便会因为道争陨落,其实也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冷静, 对道祖来说, 从不存在冲动这个说法。
洞阳道域之外,命运道祖所化巨龟双目放出奇光, 凝望着远处那一片黑沉虚茫,只有朦胧星光的视界极限,轻声说道,“竟已有生灵到达了那处,并对此世造成了改变, 我的权柄扩大了, 却也被分薄了……”
他所说的,乃是改变命运的途径从此又多了一条,命运大道的法则又多添了无穷变化, 但这些变化,却是道祖权柄无法掌握的,除非他自身道韵也抵达过虚数之始。非但命运道祖,所有道祖,此时都感到眼前的视界,仿佛变得更加宽广,似乎有一块从未有人抵达过的土地,出现在了宇宙拼图之中,天地也因此更加广袤,有了新的疆土等待征服,而其自身大道,也因此出现了瑕疵,所有道祖,都感到自己的权柄极限再度扩张,便显出了自身的不足。
他们的实力,同时跌落了一个等级,但众人却并未急躁,道祖的权柄不论如何削弱,都并非其余等级的生灵能够比较,而既然所有人都被削弱,争斗中的局势也并不会出现任何改变。因此,琅嬛周天的局势尚且还未出现太多变化,只是多少有些道祖十分诧异,叹道,“不愧是太初阮氏,也太过任性妄为。”
这些道祖,不论是否亲自化身和阮慈交往,对她的秉性也多有所知,毕竟大道无所不在,哪怕在洞阳道域之中,也不曾缺少了他们的耳目。虚空之中,一团极其精粹的水团之内,冒出了水祖的双眸,原来这能够容纳数个周天的水团,是她的头颅显化。那双眸凝望了洞阳道域许久,方才幽幽道,“南鄞洲的海水告诉我,这是一只曾在那处生活了许久的念兽。”
若以宇宙作为尺度,胡不忘便只在这世上存活了短短一瞬,即便如此,她依然不会被道祖们放过,三千大道无处不在,道祖们各自追寻自身道韵中的因果信息,瞬息间,她的来历已为众人所知,哪怕是胡闵、胡华,其一生的故事,也尽在道祖们眼中。只听得一声佛号,虚空之中白莲绽放,祥瑞和风之中,佛祖和风祖也各有化身到此,佛祖叹道,“我不懂,太初究竟在想什么?这念兽便是复活,对此时的局势也不会有丝毫意义,她那道侣绝不会算不到这一点,却又为何愿意为了她献上自身道途。难道她竟任性至此,而王紫虚也愿意纵宠不成?”
命祖那一双龟目之中,现出了极其人性化的嘲讽之色,并未搭理佛祖,反倒是水祖嘲讽道,“佛祖,你和洞阳互为表里,四下却潜入琅嬛本源,意欲何为?恐怕太初身上,也有你埋下的伏笔罢。这伏笔未能奏效,只怕你心里不好过呢。”
佛祖双手合十,低宣法号,并未动怒,倒也不否认水祖的猜测。风祖并不理会他们,而是转过头凝望着远方,沉声道,“宇宙风有不同的味道……它来了。”
只见远方宇宙虚空之中,忽然传来一丝腥气,仿佛海水扑岸,还带了一丝湿漉漉的味道,一只巨鲲随即出现在众道祖视野之中,它仿佛在时空之中自在遨游,和众真并不处在一个维度,其中时光维度,被太一君主封锁,众真都难以插手,但宙游鲲却是以天赋神通在其中自在出入,所到之处,时空翻卷,肆意扭曲,上一刻还在极远处,下一刻却已越过众人,跨越了洞阳道域的封锁,来到了道域之中,摇头摆尾,向着琅嬛周天游去。
火祖不喜水汽,方才道韵暂时收敛,待宙游鲲去远,方才现出幽黑火苗化身,问道,“此鲲究竟是否为空祖自未来投入此世间的投影?情祖呢,为何无有化身在此……咦,她的大道怎么如此暗弱,她去了哪里?谁能伤得到她?”
道祖之间自然也是彼此防范,便是盟友,也未必清楚彼此的根脚,除却青剑这般,根脚落在旧日宇宙,举世尽知的道祖之外,其余如太一君主,他的根脚也是在阮慈知晓之后,方才逐渐被其余道祖风闻,但直至如今也不是完全清楚。洞阳道祖的根脚,更是至今都没有完全揭露,如情祖、空祖、命祖这些神秘莫测的道祖,在道争中少有现身,那么其根脚便如同是雾里看花,难以分明,只有一个朦胧的说法。
空祖的根脚是否落在这被太初点化的宙游鲲身上,众道祖都不敢肯定,不过若是如此,便也可以解释为何空祖总是与太一君主作对,而处处回护阮慈。而情祖站在阮慈这边,众人之前倒未曾生疑,只当她是为了平衡大道,自有一番抱负,此时等到情之大道极为暗弱,方才仿佛勘破了一层迷雾一般,突破了此前情祖借用权柄,令众人都释然的疑心。
“难道……难道她的根脚……”
水祖面带惊容,喃喃自语,而命运道祖背上那九宫符文此起彼伏,明灭不一,许久方才长叹了一声,道,“命运已然明晰……胡不忘……嘿嘿,情祖,好气魄,好胆识,原来你的根脚在此,原来你的真名……”
原来你的真名,叫做胡不忘!
天地之间,骤然光芒大放,琅嬛周天那天穹之中,天星宝图方才破灭,却又有一股灵炁幽光亮起,其间缓缓映出一张略带戾气的少女娇颜,真是阮慈在南鄞洲初次所见的念兽模样,胡不忘身形之大,几乎将琅嬛周天包裹在内,这少女仿佛一个巨人,抱珠而坐,琅嬛周天便是被她怀抱凝望的宝珠,她那如日月星辰一般的双眼,望着琅嬛周天之中的所有生灵,众人都感到了一丝强烈的亲切,仿佛和她息息相关,情念相连——她是在虚数之始被复活的南鄞念兽,本就来源于琅嬛情念,众人自然和她血肉相连!
念念不忘,终有回响,胡不忘从虚数之始回返,她一举一动中,都带有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这是众位道祖都从未接触的权柄,这是太易的力量。琅嬛周天中,所有道祖灵韵都暂被排挤在外,往周天之外飞去,便连涅槃道祖,都在惊呼声中,被她从本源中弹了出去,在宇宙虚空中翻飞半日,在她双目之中,余下的只有太易之后,由琅嬛周天出生的生灵。
能被念兽神通影响的生灵!
自此局开启以来,这是太一君主第一次失去镇定,他的面容在周天外的虚空中乍然显现,气急败坏地道,“洞阳,你还不出手!”
言罢将手一扬,此时他已不必隔绝灵山,力量恢复不少,正要放出神通和胡不忘对抗,远方虚空之中,却忽地传来一声长鸣,那宙游鲲当胸一搠,将他远远顶得飘飞了出去,刹那间已隔了千山万水,距离琅嬛周天不知飞出了多少光年。那鲲鱼在琅嬛周天之外上下翻飞,时空之力,如同流水,将琅嬛周天完全包裹了起来。
此时便是出手,也已来不及,太一君主当机立断,还在翻飞之时,双肩便是一振,无穷道韵,犹如流水,从洞阳道域中心处倒飞而来,顷刻间便成就了一条涛涛长河,乃是时空长河的最新分支,而那无穷远处,星海灿烂之处,遥遥传来一声长吟,却是太一君主已然收回了封锁洞阳道祖所用的所有道韵,洞阳道祖,已然脱困而出!
伴着这一声长吟,宇宙虚空中洞阳道韵如同潮水暴涨,哪怕其没有放开道域,其余道祖之力却也已有了数倍增幅,这许多道韵并未互相争斗,而是默契地往琅嬛周天攻去:本方宇宙,不能有道祖法外之地!便连莽荒之地,都有三千大道,更何况是潜藏了超脱之机,隐有虚数之始的琅嬛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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