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吃?”
“我下午去无线电厂,已经吃过了。”厂长专门请他吃的小灶。
费霓从军绿色挎包里掏出今天的晚饭钱和粮票,这家馆子吃饭要预付,叶锋已经付过了。
她把钱和粮票放到叶锋手边,“既然你不吃饭,钱就应该我付。”说完费霓就不再说话,低头径自吃自己的饭。她闭嘴咀嚼,不再发出一点儿声音。
叶锋又把钱推过去,“于情于理是我付账。”
等消化完嘴里的食物,费霓蹦出两个字:“谢谢。”
她想叶锋是喜欢自己的,在不影响他利益的情况下,他会对她很好。她找其他的人大概也不会更好。
这个发现让她失望。
更让她失望的是,她住什么样的房子取决于她未来的丈夫,她的职级决定了目前分房没她的份儿。就算叶锋真为了她搬出去,住的也是叶锋单位分的房子。她今后能否住到更好的房子,得看叶锋是否升职,升到哪级。即使一家五口住在十几平米的房子时,她也从没失望过,她以为将来靠自己就会有房子。那时的她对未来很乐观。
费霓没心情吃菜,一直在咀嚼碗里的白饭。
叶锋没离开,就这么看着她,间或给她夹一筷子菜。
“你和我母亲之间或许有些误会。你和她多相处,就会发现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费霓仍是笑着,“我对她没有任何误会。如果我是她,我也希望未来和我住在同一屋檐的人符合我的喜好。如果这个人不满足我的期待,我的风度或许不会比她好多少。她没做错,错的人是我,我和你在一起是个错误。今天这个错误应该结束了。”
“费霓,你不要急着下定论,先和她试着相处一段时间再决定也不迟。”
“如果无法相处呢,你打算怎么办?”
“假设没有发生的事情没意义。”
“这不是假设,这是以后必然会发生的事,很可能每天都会发生。相信我,如果你跟我结婚,我搬到你家住,迟早有一天你要怪我不够懂事,不懂礼敬长辈……”
“费霓,你太悲观了,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我相信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
费霓苦笑,他已经给她扣了个善解人意的帽子,以后发生矛盾,就是她不够善解人意了。
“你误会我了,我从来都不善解人意。你妈妈比你早发现了这一点。”费霓低头喝碗里的汤,努力调整情绪,等她抬起头,脸上又带着笑,“我要是像你在家住得这么舒服,我也不愿意搬出去。你应该找一个你父母都喜欢的女孩子,这样你会生活得更轻松。你和我在一起,咱们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费霓,你为什么不愿意试一试呢?如果不成功的话,我们再考虑别的解决办法。”
“别考虑了,我知道你的想法不会变,你只想让我改变。你妈妈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并且我在见她第一面时就确定,这件事永远不会变。”
叶锋因为长相家世工作都无一不好,多的是向他示好的姑娘和姑娘家长。费霓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让他不快,他本以为费霓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但她现在却一点儿不体谅他的难处。
他克制住不快尽可能理智地同费霓分析:“你就算和别人在一起,也可能遇到同样的问题。遇到问题不是逃避,而是要解决。”
费霓马上明白了叶锋的潜台词。像她家世工作都一般的姑娘,在男方家受到冷遇并不罕见。
口不择言时说的才是真心话,他也认为她高攀了他。
“那我得到别人家试试才知道。”
回到家,老费问女儿:“怎么不请叶锋到家里坐坐?”他以为像以前一样,也是叶锋送费霓回的家。
费霓不说话,直接进了里屋,灯没开,帘子外的光透进来,她倒在床上,头埋进被单。以前她在洗漱之前是绝对不会沾床的。
帘子阻挡不住任何声音,她在里面听见父母谈论她,他们认为她和叶锋结婚是迟早的事,已经在考虑陪嫁。
“叶家条件这么好,咱们也不能给孩子丢脸,我拉了一个单子,你看看。”
窗帘桌布被子床单被单枕巾热水瓶冰瓶白瓷盆……男方负责大件,这些小件加起来也够他们张罗的,陪嫁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更麻烦的是有些东西要凭票,他们手上没有。
“要不冰瓶就算了,咱们没票。”
“我看老张家嫁闺女就陪送了,闺女就这么一回,别抠抠索索的。你不是有同学在水瓶厂工作?找找人把东西给买了。”
费霓双手捂住脸,但没用多久,她就调整好了情绪。她拉了灯绳,从床头柜子里摸出镜子照了照,理好头发,出了屋。
她在外屋对父母宣告:“我和叶锋彻底结束了,不过我今年一定会结婚的。”
“怎么回事儿?昨天不还好好的吗?他欺负你了?”
“没有。我觉得他不适合我。”
“那你觉得谁适合你?”
老费还要再问下去,就被老伴掐了一把。
“霓啊,咱不能因为人家一点儿不好,就把整个人都否定了,叶锋条件挺不错的,我看他对你也挺好……”
“我决定了的事情不会变。”
等费霓拿着白瓷盆出了门,老费才偷偷和老伴说:“怎么回事儿?怎么突然就对叶锋不满意了?不会是小方捣乱吧?”
“她是不是知道收音机是谁送的了?你是不是告诉她了?”
“没有啊。”
费霓站在门外等水房里面冲冷水澡的男人离开,耳朵里又响起叶锋的声音,“我现在分的房子不会比你家的房子好多少,洗澡可能都要到公共浴室。我想你不会希望再继续过那种生活。”
就连他请她到他父母家去住,也是为了给她改善生活。
她拒绝,是她不识好歹。
她也确实不识好歹,她对叶锋说不劳他担心,她会有自己的房子。
她们厂马上就要分房,这个消息让厂里许多在一起无可无不可的男女急着打结婚报告,为了及时拿到结婚介绍信有人甚至开始送礼。按理说以她的职级,分房也不会轮到她。
但她记得知青办的人跟她说,只要她跟方穆扬结婚,厂里分房就有她的份。
厂里分给她的房子,就算以后和方穆扬离婚,房子也不会离开她。
方穆扬同她结婚也并非没好处,她可以分半间房子给他,这样他就不用住在医院了。
屋里闷得很,凌晨三点费霓又醒了,大概是被热醒的,她下了床趿着鞋悄没声走到水房,拉开灯绳,拧开水龙头,闭上眼睛,冷水淋在她脸上,透过手指头缝露在水池里。抬头,顺着那扇窄窄的窗户,她看到了星星。
天刚亮,费霓就骑车去了医院,方穆扬又不在病房里,她匆匆留了张纸条,上面约他晚上六点在公园门口等她,她请他去看露天电影。
费霓等到六点半,方穆扬也没来。公园门票加电影票要两毛钱,她付完钱进了公园,里面有三个点儿在同时放电影,电影都是外国的古董货,电影院早就放过。费霓在边上找了一个位置,从包里掏出一张报纸,垫在地上,是苏联电影,里面的主角正在弹吉他,混合着电影外的蝉鸣和风吹树叶的簌簌声,费霓抬头看天,星星很亮。
第15章
林格要回知青点,方穆扬去火车站送他,一起附送的还有傅伯母送他的牛肉干和糖果。林格不要,方穆扬说他要是不吃,可以分给村里的小孩子。随着林格一起离开的,还有方穆扬自制的矿石收音机,他本来想自己听,但没办法弄天线,于是送给当年一起插队的朋友,太寂寞了可以听一听。
林格发现,他第一次去医院看见的方穆扬和现在的方穆扬有很大差别,现在这个和他以前认识的简直一模一样。
“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方穆扬不说话。想不起来有很多好处,人们对蒙昧的病人要求要低得多,虽然也会丧失很多权利。
林格没再问下去,进了车厢,挤在人群里朝他挥手。很快,车子驶离,留方穆扬一个人。
方穆扬坐电车去了他最早住的老宅。他姥姥是新派人,美国留学生,喜欢住洋房,三层楼也要花大价钱安电梯,每间房都要配浴室;他父亲这一脉则很老派,老宅子一代传一代,到他六岁他爸把这宅子捐出去,他们姓方的人家已经在这栋四进的院子住了一百五十年,除了必要的修缮,连家具的摆放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他家的房子越换越小,从四进的院子换到两进再换到公寓房,他在空间上倒没什么感觉,他不喜欢在家里呆着,家再大,也拦不住他出去玩,唯一的缺点是小房子里一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他爸爸想打他随时都能找到他,以前住大院子的时候,随时都能逃,那时东西少了也很难发现,不像他在公寓楼,把床上的皮褥子换了进口的溜冰鞋,第二天就被逮到。
方穆扬发现他以前常爬的那棵李子树还在,只不过已经成了公产,禁止路人采摘。
他咬着根小豆冰棍,坐在阴凉地观察过往的男女老少,离老宅不远,就是一个公园,里面的荷花开得正盛,要不是答应傅伯母给她画幅荷花图,方穆扬还要在老宅门口再呆一会儿。
快到晚饭点儿,他才从公园出来去了傅家。
凌漪也在。
方穆扬的父亲曾是凌父和傅社长的老上级,这些年只有傅社长靠着妻子根正苗红的出身战战兢兢地还勉强维持着原来的生活,虽然降了级,但比昔日的领导和同事都要好不少。
凌漪梳着一条法式粗辫子,因为她祖母的异族血统,她的五官都比常人要深刻些,连带着让人觉得她有一颗深邃的灵魂。
她如果知道方穆扬要来,一定会换个时间再来拜访。她不是方穆扬的女朋友,但因为方穆扬把推荐名额让给了她,旁人总觉得她有照顾方穆扬的义务,虽然方穆扬进医院不是为她。就连她自己,背着人的时候,也未尝不于心有愧。
当时她觉得前途无望想要了结生命的时候,是方穆扬把她救了下来,又把推荐上大学的名额让给了她。那时的她是真心喜欢方穆扬,为了让他相信自己上大学后也会一直等他,她甚至准备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献给他。
后来方穆扬住进了医院,她并非不想去看顾他,只是人言可畏。她不想让人知道是方穆扬把大学名额让给她的,已经知道的就算了,她总去,这个范围肯定扩大化,一个男的把名额让给女孩子,总会让人想到别的方面。传言经过种种的改造,她就和方穆扬一辈子绑定了,这个方穆扬又不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一个,她不甘心。
凌漪一开始连脸上的笑都处处透着勉强。方穆扬却很坦然,完全把她当成个昔日朋友相待。
凌漪很快意识到方穆扬不是她上次见到的那样,他说话的方式举止都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个。
她激动得几乎要落泪:“你终于好了。”她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以前的那个他。
方穆扬却不觉得以前的自己有多珍贵,也不能够理解凌漪的激动心情。
傅家夫妻越看越认为这对小男女越般配。
饭毕,方穆扬被傅伯母要求送凌漪回学校。
一路上,凌漪都在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经常去照顾方穆扬。
方穆扬认为她的愧疚全无必要,“没必要纠缠这个,你完全没有照顾我的义务。”
他当初让出名额,只是想让她好好活着,并没有想从她这里获得什么回报。
费霓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屏幕,心思却全在电影外。她已经看完了一场电影,又换了一场。
她又想起小时候被方穆扬放鸽子,那天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去电影院看电影了,她因为方穆扬答应要请她去看免费电影,固执地一个人在家里等,等到家人从电影院回来,方穆扬还没来。姐姐要带她去逛百货商店她也不去,仍要等他。等到太阳落下,也没等到。她晚上没吃饭,被气饱的,很生气,一半是为他不守承诺,另一半是因为自己当了真,家里人还都知道她当了真。但这气也生得很有气势,因为自认为能够惩罚他。第二天她才知道他又有了钱,不需要再把虚幻中的蜜糖涂在嘴上哄她换一个真实的螺丝转,更不需请求她的原谅,那天她得出一个结论:虽然她和方穆扬同为社会主义接班人,但两个人的关系本质还是资本主义的金钱关系,偶尔会带上层温柔的面纱,但关键时刻就露出獠牙。
有求于她和没求于她的方穆扬是两个人。
今天倒不生气,失望也是意料之中的失望,因为她只是单方面的邀请,他并不没有承诺。
可仍是失望,没他配合,她就分不到属于自己的房子。
不结婚永远不能有自己的房子,可结了婚也未必有,与其到别人家里寄人篱下,还不如在自己家里打一张地铺,再难些,也不用看别人脸色。但十几平的房子,住五个人,以后她哥哥嫂子再在房子里给她添个侄子侄女,就算是亲人,也有诸多不便之处。
想来想去,都是烦恼。
费霓干脆不想以后,耐心欣赏起电影,明天再难,现在风把从树上卷来的清新气息灌到脖领子也是舒服的,电影里窗帘和打蜡的地板以及桌布,都那么合乎她对未来的理想,其实色彩也有不和谐之处,但房间的宽敞足以弥补。
费霓的头搁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屏幕,她的耳朵突然一阵发痒,有人拿草去搔她的耳朵,那草还带点儿地上冒出来的湿气,她忍不住咳了一声,待要骂才发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方穆扬。
一股热气钻进她的耳朵,“等久了吧。”
和这句话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个冰瓶。
方穆扬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此时已经坐到了她身边。他大剌剌地坐在一块砖头上面,低声同她说:“快点儿吃,久了就化了。”
冰瓶里装着冰淇淋,方穆扬没忘了递给她一只勺子。
有星星的夜里,屏幕散出的光辐射到他们这里,让费霓能够看得清方穆扬的侧脸。他正全心全意地看着电影,不知前因后果也不妨碍他看下去。她看到了他半湿的头发,是被汗浸的。
费霓又把冰瓶送回到方穆扬手上,“你吃吧。”
“我吃过了。”
费霓将冰淇淋送到嘴里,为不惹人注意,她的动作很小,嘴巴紧紧闭着,任冰淇淋在嘴里融化。
她怕蚊子咬,脖子胳膊手腕一切露出来的皮肤都抹了花露水,味道随着风散开,钻进方穆扬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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