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一胎孩子照书养,二胎孩子照猪养”,方穆扬的二姐是女孩子,养得倒还精细,到了方穆扬,则是完全地放养。他一出生,他哥哥的旧衣服就有了用武之地,好像为证明他不配穿新衣服似的,一件衣服他哥哥穿了几年还好好的,轮到他穿,没几天不是烧了窟窿就是划了口子,他父母也不以为意,因为这时候小孩子的平常衣服多是打补丁的,这说明他们的儿子融入到了群众之中。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一团可爱,他姐姐把他当成一个活的洋娃娃,把她之前的方片字拿出来,教他识字,孰料这个假洋娃娃远没真的可爱,把盒子里的方片字都给撕了,一边撕一边笑,姐姐认为他孺子不可教,不再理他。方穆扬的哥哥初中时已经自学了大学物理,姐姐打小就长在书房,只有他,从小对知识缺乏起码的敬畏之心。
方穆扬的父母觉得这样也没什么,家里知识分子太多也不是好事,他们对儿子毫无期待,随着他瞎玩儿,只愿他能平安健康地长大。就连方穆扬学琴学画画,都是他自己张罗着跟家里客人学的。他也学过别的,只有这两样坚持了下来。
等到方穆扬四处带着别的孩子惹祸时,他的父母才意识到他是一个问题,要不好好地教育,终究会长成一个祸害。他母亲把教育他的责任给了他父亲,因为要不是他父亲那天非要从书房搬到卧房,他也不会出生。
方穆扬的父亲面上安慰自己妻子,孩子皮一点也没什么好,起码健康,背地里把他叫到书房教训了一通,顺便把管束儿子的责任交给了另外两个孩子,让他们做自己的事时顺便看着弟弟。但他们对弟弟的管束仅限于丢一本书给他,让他好好看,就去做别的事了。他们对自己的弟弟关心有限,等到他都已经闯完祸回来,还没发现他出去过。他父亲终于对他失去了耐性,一旦有人来告状,连口头教育都懒得,直接拎着他进书房打一顿板子。被打得多了,方穆扬摸索出了规律,还没挨打就已经跑了。
为了管教方穆扬,他父母没少想办法,包括把他送到学校住校,不给他零花钱,衣服让他自己缝自己洗,变着法儿的让他吃苦。等他看上去像是受了感化有了变化,又带着他去下馆子,给他换了很好的小提琴,为他买最好的颜料。他的生活根据他是否惹祸而反复变化。
开始他爸妈还需要特意制造环境让他吃苦,后来就是真的吃苦了。因为以前多次模拟,真来了,也没什么不习惯。家里剩下的碗碟,除了吃饭的一只碗,都被他拿来调了颜料,等到这只吃饭碗不小心被打碎,他只能忍痛把颜料碟刷了,拿来盛红薯干蔬菜粥。别人让他揭发父母,跟父母划清界限,他不肯,他认为他爸妈除了提前让他这个社会主义的花骨朵提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没犯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和兄姐联系紧密起来还是在家里落难后。全国大串联,他卖了家里一切能卖的东西当盘缠,又拿出一点钱在有名的酱菜店里买了两瓶酱菜,坐免费火车去看他的兄姐,让他们尝尝家乡风味。兄姐要给他钱,他没要,他们比他更不习惯过苦日子。
上了初中,他和费霓同校不同班,两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偶尔看见了,他只是看着她,并不同她打招呼,只冲她笑笑。费霓有点儿躲着他,大概是怕他借钱,他也没再向她借过钱,因为知道很可能还不上。
倒是有一次,他和费霓在路上碰见了。费霓像做贼似的塞给他一块钱,说是在他的箱子里翻到的,特意给他送回来。
他知道,他箱子里没有藏着一分钱。
但他还是把钱花了,到馆子里要了炸猪排和两盘冰淇淋,好好吃了一顿。
后来他和费霓再碰到,费霓像不认识他一样。她对他的人品大概是缺乏信任,怕他谎称箱子里还有钱再管她要。他一心想去兵团或者农场当知青,虽然苦,但有编制有工资,不过因为出身不好还是没去成,只能去插队。
插队后,他再没见过费霓。
第24章
她用凉水冲了脸,平复了心情,开了卫生间的门。以后她还要和方穆扬一起生活,老躲他不是办法。她又不是害羞的小媳妇儿,没来由的害羞反而给了他捉弄她的机会,倒不如大大方方的。
方穆扬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那意思是怎么还没洗就出来了。
费霓没理他,翻开了自己拿来的包。
费霓来招待所之前,她妈妈贴心地给她准备了一个包,里面装了换洗衣物和睡衣,说是睡衣,其实是一条裙子,上下一般宽,没有袖子,没有腰身,那是她给姐姐做窗帘的时候,用剩下的布给自己做,穿着倒是凉快。大概是她母亲太着急,拖鞋拿的木头的,她本来有一双海绵底儿的新拖鞋。
在方穆扬的注视下,费霓拿了睡裙和白布胸围,刚走一步,又转身拿了衬衫,才重新进了浴室,锁上了门。因为有方穆扬在外头,她一个人在卫生间洗热水澡并不比在公共浴室放松多少。水温很高,她匆匆打了香皂和洗头膏,又任由热水将这些泡沫冲走,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她忙着拿毛巾擦了,开始穿衣服,因为擦得不太彻底,衣服贴在身上,她只能又去解胸围扣子,左边开扣,一共五颗,白棉布裁的,很吸水,整个黏在身上。要是在家睡觉,她是不会在裙子里套这个的,可裙子太宽了,不穿实在不成样子。她重新拿毛巾在身上擦了一遍,又把刚除掉的衣服穿上,头发擦到八分干,弯腰把自己洗掉的长发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一切做好了,她还没准备好怎么面对他,便挤出一截牙膏,边刷牙边调整自己的心情。
她洗澡用了五分钟,刷牙却用了十分钟。等她脸上的表情都准备好了,卷好换下来的衣服,才打开卫生间的门。她的裙子很宽,反倒显得人更瘦了,上半身又披了件衬衫,下半身露出一截小腿,小腿刚被热水滚过一遍,白得没那么纯粹,有些泛红,拖鞋与地面接触,发出哒哒的响声,她因为这声音有点儿不好意思,又努力抑制这不好意思。
方穆扬的脸转过来,对着她笑。
为了显示自己坦荡,费霓也对他笑了下。笑得不太自然,以至她忘记了自己刚才准备好的表情。
她趿着拖鞋走到床前,尽可能坦然地将卷起来的衣服塞进自己包里。
“换下来的衣服,我给你一起洗了吧。”
“不用,谢谢。”
“别这么客气,你以前也没少给我洗衣服。”
费霓坚持说不用,方穆扬也随她,他开了房间门,留给费霓一个背影。
费霓不知道他这个点儿出去干什么。电扇吹得书页哗哗响,她站在桌前,去翻书的封面,一眼就看到了钟表维修手册几个大字。
她的手指落在书上,听到门响,又收回来落在椅背上。
方穆扬进来,递给费霓一个吹风机,“再吹吹吧,湿着睡觉不好。”
方穆扬不仅从前台借来了吹风机,还要来了一盘蚊香和一个仅装着一只火柴的火柴盒,火光落到蚊香片上,房间里换了一个味道。
见费霓还不吹,他夺过她手上的电吹风,插好电,冲着她头发吹,费霓抢过来,“我自己来。”
方穆扬将电扇头朝向换了,掀开暖壶盖,拿杯子倒了水,放在电扇前吹,“这水烫,你一会儿再喝。离电扇远点儿,别吹凉了。”
费霓的手指拨弄着自己的头发,低头跟他说谢谢。
方穆扬指了指卫生间,“你还进去吗?”
“不去了,你进去吧。”
吹干了头发,费霓坐在橱柜前翻钟表维修手册,扉页上他哥哥祝他成为一个有用之人,特意给他寄了这样一本书。可就算学会了,也没有钟表厂要他去工作。费霓又想起了家具的事,就算方穆扬会打,也是很费功夫的事,他去连环画学员班,还是应该以画画为主。她这样想着,便在脑子里琢磨谁打家具缺木材,好把木料转出去。
想着想着,方穆扬就出来了。方穆扬冲的是冷水澡,他插队的地方好处是不缺水,一年四季都可以洗澡,从春到冬,他洗澡就三个步骤,一盆水浇下去,肥皂从头打到腿,再浇另一盆冷水冲干净。多年来他练就的习惯让他洗澡很快,十分钟的时间,他不仅洗好了澡,刷好了牙,连换下来的衣服都洗好了。
方穆扬比费霓坦荡多了,上半身坦坦荡荡地穿了件黑色背心出来,在窗台上挂他过了一遍水的衣服,就连背心他也是为体谅费霓才穿的,他的胳膊很结实,一看就没少干活儿,典型的瘦而不弱。在油水有限的时期,成为个胖子是个成本很高的事情,方穆扬显然没这个资本。
他挂好衣服走到费霓背后,拿了吹风机开始吹头发,费霓想起身,发觉被方穆扬围了起来,他一手撑着橱柜,另一只手拿着吹风机。她要站起来,无疑要碰到他。费霓只能继续看他的钟表维修手册。
费霓双手握着水杯喝了一口,跟方穆扬商量:“家具咱们现在还是别做了,你时间精力用在连环画上不好吗?画好了,多赚几笔稿费,买家具的钱都有了,没准还能找到一正式工作。说句不好听的,你真试过了,不想画连环画也不适合画这个,从培训班出来也找不着工作,将来有的是时间打家具,何必急于一时?”
费霓仍是那个意见:“家具有的用就好了,旧的一样用。你要是同意,我就帮你把木料转出去。钱还是你的。”
“你就这么珍惜我的时间?”
费霓心里骂他总是抓错重点,嘴上不耐烦地说了句:“你要是决定卖,明天告诉我,我给你找人。”
“放心,我分得清轻重缓急,不过家具我一定是要做的,我去家具厂看了,你想要的家具里面没有。”
费霓并不感动,只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她双眼盯着钟表维修手册,不去看方穆扬。
方穆扬问她:“我想现在就睡觉。你想睡哪张床?”
“你的嘴能不能离我远点儿?我听得见。”费霓伸手托脸,把泛红的耳朵捂住,“你睡哪张都行。”
“那我就挨着门睡了。我把棍子放你床边,你伸手就能够得着。”
“不用。”
“别这么放心我,我不值得你这么信任。”方穆扬因为费霓说她听得见,这次凑近她耳边说得很轻,“不关灯我睡不着,你先躺下,我再关灯。”这房间有两只灯,除了屋顶那一盏外,两张床之间的床头柜上还有一只台灯。
他说得太轻了,轻得费霓耳朵发痒。
“你先关灯睡吧,我再坐会儿。”
方穆扬没再勉强她,先关了屋顶灯,走到床前又把床头台灯关了,扯过被单盖上。
等整个房间黑下来,费霓才趿着拖鞋摸着黑向窗前走,屋子又豁然亮了。方穆扬用被单遮着头,手却攥着台灯拉绳。
“关灯吧。”
等费霓躺在床上,整个房间又重新归于黑暗。
过了五分钟,费霓问方穆扬:“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
费霓切了一声。
又过了五分钟,方穆扬刻意制造出均匀的呼吸声,这次费霓以为他真睡着了,放心地睡去。
房间很静,静得方穆扬摸清了费霓的呼吸频率。他从床上坐起来,打开了台灯。
睡着的人是很适合当模特的,尤其是像费霓这种睡相好的人,身子永远朝着一侧,被单拉到下巴颏以下,只露出个脑袋。她的眼睫毛很卷,好像风一吹就会飘起来,方穆扬很想吹口气试试,但他只是拿笔在距她睫毛一厘米出点了点。
费霓醒得很早,光从窗帘透进来,她发现屋里台灯还亮着,台灯已经不在床头柜上,而是被转移到了橱柜上,方穆扬正坐在椅子上,只给他一个背影。
“你在干什么?”
“学习。”
方穆扬迅速用书遮住手表,“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再睡会儿点吧。”
“睡不着。”费霓起来,拿着换洗的衣服到浴室换掉了晚上穿的裙子。
费霓要去上班,方穆扬要去培训班,两人在招待所旁边的小店里吃的早餐,费霓抢先买的账,她不喜欢吃肉包子,只给方穆扬买了两个。
吃完饭,方穆扬要骑车去送费霓。
“别送我了,我坐车去。这自行车你就骑吧,晚上直接去我们家吃晚饭。”
“咱俩离着不远,我送你也不耽误时间。”
费霓想来想去,还是委婉地跟方穆扬说了电视机票的事,她好不容易帮她哥哥寻到一份工作,容不得一点闪失。
方穆扬看着她笑:“怎么?我是长了一张弄不到电视机票的脸吗?”
第25章
“你不让我去,无非怕我在你同事面前说错话。不就让我假装有电视机票吗?你就算让我假装有汽车,我也能装。”方穆扬指了指自己的车后座,“快点上来吧,你另坐车,多浪费钱。”
方穆扬把费霓不愿说出的话戳破了,并表示愿意配合她。费霓本来觉得这事不太体面,但经方穆扬这么一说,竟然坦荡起来。
费霓跳上了自行车后座,方穆扬又说:“我假装自己有电视机票没问题,但你准备上哪儿弄?”
“只要肯花钱,总是能搞到的。”
费霓结婚第一天比以往的上班时间还要早,和她一样早的还有同组的刘姐。刘姐家里孩子太多,只有上班的时候能够清净会儿。
费霓刚从方穆扬车上下来,就碰见了刘姐。
还是刘姐先跟他们打的招呼:“小费,这是你爱人?”
费霓当然不能说不是,她向方穆扬介绍刘姐:“这是我们组刘姐,平时很照顾我。”
方穆扬也随费霓叫刘姐,并且感谢了刘姐对费霓的照顾。
刘姐忙说这是应该的,“谁叫小费长得疼人呢?”
在刘姐的审美里,方穆扬长得算不上很好看,首先脸就不方正,有点儿尖了,但身条是很好的,腿很长,一看就走得快,精气神也好,和费霓站在一起是很般配的。
刘姐品评完了方穆扬,和费霓一起进了厂。还没到上班时间,刘姐从包里掏出要织的毛衣,问费霓怎么织一朵花,费霓因为没有别的事儿要干,就拿过来帮她织。
刘姐很感激。
费霓昨天结婚,今天上班便进入了已婚妇女的行列,单位发计生用品也有她的份。
计生用品要排队领,她本来不想去,刘姐非要拉着她一起领,说是用这个东西对女的好。费霓和刘姐排在中间,前面有个年轻女人,大概刚结婚不久,问发东西的大姐能不能多发她两个,大姐一脸看乐子的表情:“你想要多少?一个月四个还不够?这个还能重复使用。”周围传来一片哄笑声,那个年轻女人为了遮掩尴尬也只能跟着笑,只有费霓闭着嘴,轮到她领时,那大姐故意问:“四个够吗?”费霓说够了,平时她在厂里就算不高兴,也能在人前遮掩情绪,这次却显出了不耐烦,她拿完就直接往外走。她本想把手里的东西给刚才那个年轻女人,想了想还是算了。被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传出什么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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