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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用主义者的爱情——孟中得意

时间:2021-11-04 02:27:01  作者:孟中得意
  他在回忆费霓的过程里又把她认识了一遍,比之前更深入更细致。在费霓还来的时候,他并没注意到她最上面的扣子扣到哪个位置。
  画画成了方穆扬认识世界的方式,他托护士帮他买了纸笔。画完费霓,他又开始画窗外的树,画完窗外的树,他开始画窗里的小护士。方穆扬的人物速写要比风景画更得人心。他最开始画的是一个姓胡的小护士,小护士拿到画,之后的一个星期一见到方穆扬就脸红,那幅画虽然是速写,但却精确地画出了她身体的曲线。
  方穆扬看人的眼睛很毒,画笔更毒,他对护士们特征的把握,精准到让人怀疑他的动机。年轻护士们并不关心方穆扬的动机,她们只关心方穆扬笔下的自己好不好看。方穆扬成了一架人形照相机,以至小护士们看到他,都要下意识地调整自己的姿态,脊背也会比之前更直,甚至会刻意放慢动作留给他用脑子构图的时间。画画的人总不免要拿眼睛捕捉人的特征,一个男人老盯着女孩儿看,很难显得不猥琐,但方穆扬的眼睛帮了他,他的睫毛很长,观察人时眉心微蹙,等到人注意到他的眼神时,他便微微笑笑,幅度很小,也不说话,词汇匮乏造成的沉默寡言让人以为他是一个正经人,反而是被看的人不好意思,缓缓背过身去不看他。
  知青办看在方穆扬是病号的份上,每月给他一份补贴,费霓在的时候,这笔钱都花在了吃上。等费霓走了,方穆扬的伙食就降了级,他每天花四毛钱也可以吃饱。他把省下来的钱拿给关系较好的小护士,请她们买一些瓜子蜜饯和水果,这些东西最后又到了护士嘴里。他有时也会拿着这些东西去同楼层的病房串门,给他们画像。
  一个青年男子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观察女孩子,还不止画一个女孩儿,这件事传到医院领导那里,考虑到这件事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当即下了命令,禁止护士在常规护理之余和方穆扬有额外接触。
  但这些年轻的护士并不认为方穆扬在耍流氓,她们吃了方穆扬的巧克力、从医院门口买来的蜜饯花生和小豆冰棍,也很讲义气地回报他,帮他买纸笔。有好吃的,也拿去跟方穆扬分享,甚至有好心的护士主动提出把方穆扬的衣服带回家洗。方穆扬说他自己可以洗。夏天了,他每天都洗衣服,绞几下就晒,连肥皂都懒得打。洗衬衫的时候他想起费霓,她是很会洗衣服的。
  领导找方穆扬谈话,说会帮忙解决他的婚恋问题,但请他不要操之过急,还是要注意影响。
  方穆扬并没否认,因为他答应不再画年轻女人,院里还送了他一副画架子,允许他去院外写生。
  这其间看他的人不多,有一个是他的同学林格,插队时和方穆扬在一个知青点,在知青点的时候得了方穆扬不少帮助,这次探亲特意抽空买了苹果来看他。
  插队的第一年他们住在老乡家里,村里给了他们木材让知青自己盖房子住。知青里最大的也不到二十,还有像方穆扬这种十五六的,离开父母也就算了,连房子都要自己盖。本来大家都没盖房的积极性,结果方穆扬出了一张图纸,图纸里的房子比他们现在住的毛坯房要好不少,于是大家又有了盖房的动力。方穆扬对盖房的事也一窍不通,房子一盖完,竟成了半个专业的瓦工和木工。房子落成了,是十里八村最好的房子。
  方穆扬并不像其他知青那样反感乡下,他在村里简直如鱼得水,谁家房漏雨了需要打家具了,他都去帮忙。村里的老太太也喜欢他,因为他会画门神,灶王爷也画得好。他的灶王爷是油画的那一派画法,和传统的不太一样,但大家并不在乎,好看就行。一幅画可以换两个摊鸡蛋和一张猪油烙饼,烙饼是发面饼,很厚,油很多。
  村支书让他去村小教书,他教孩子算数画画,还用柳条给孩子做了柳笛,教他们吹苏联小曲。没多久,他就让一个不能干重体力活儿的知青顶了他的位置,继续去田里挣工分。
  他们村很民主,推荐知青上大学也是全村投票,方穆扬虽然出身不好,但大家一致推荐他去上,结果他把名额让给了凌漪,理由是她文化水平更高。在此之前,方穆扬的感情生活一直不明朗,他和哪个女知青的关系也不差,谁有困难他都帮,请人帮他缝衣服拆被子的时候也不难为情。但这事之后,大家都认为方穆扬和凌漪在谈恋爱,要不是男女朋友,方穆扬发了癔症才会把名额让给别人。
  林格问方穆扬凌漪经常来看他吗。
  “凌漪是谁?”
  “你当初就不该把名额让给她。”林格为方穆扬抱屈,他把大学名额都让出来了,结果他出了事凌漪都不来看他。
  方穆扬没有接话,他问:“你知道费霓家在哪儿吗?”
  等他和费霓的共同同学走了,方穆扬把柜子里的东西都收拾到一个包里,拿着纸条出了病房。因为他时常在住院部外面画画,护士也没问他去哪了。
  老费为了招待女儿的客人,拿出了费霓给他买的碧螺春,平常他只喝高沫儿。自提前退休后,他到手的钱就少了一截,处处节省。
  老费客气地说茶不是什么好茶,就凑合喝吧。
  方穆扬现在已经可以独自生活,和人交谈,但他还分不出客套话,他问这是不是陈茶。多年不喝茶,他的口舌还保留着对茶叶的敏感。
  茶确实不是新茶,放了有两年了。老费听了心里不太高兴,有茶喝就不错了,大家现在都是无产阶级,好好地拿平时舍不得喝的茶招待你,怎么还挑三拣四的。
  老费不好干晾着客人,只能没话找话,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费霓。方穆扬问费霓做什么工作,几点上班几点回家,一周歇几天假,了解清楚了,又问费霓最近在忙什么妨碍了她去看他。
  老费也不藏着掖着,直说费霓现在有了交往的对象,今天去和这对象去看电影了。
  方穆扬没再继续问下去,他从包里掏出巧克力,剥开纸请老费吃。
  老费咬了一口巧克力,又客套道:“你这孩子,来就来吧,带什么东西,下次来可千万不要带东西了。”
  方穆扬说:“行,下次来不带了。”
  老费怕方穆扬下次还来,又说:“我们也不是经常在家,你这次也是巧,碰到我在家里,要不就白跑一趟了。”
  “那你们平常什么时间在家?”
  “这个……”老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费霓让叶锋先进门,她把买的酱肉和小肚放在过道厨房的桌板上。
  她妈妈附在她耳边说:“医院那个小方来了。”
  “谁?”
  “就那个方穆扬。”
  “是吗?”
  费霓声音里的兴奋简直掩不住,费妈妈听了直皱眉,“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这正跟叶锋谈着呢,咱们可不兴脚踏两条船,让人戳脊梁骨。”
  “根本就不是您想的那样。”费霓以为方穆扬恢复了记忆,要是病没好医院怎么会放他出来呢?他好了,她也许就能评先进了。可她这一个月都没去,没准已经被认定投机失败分子。无论如何,他恢复了都不算坏事。
  “你去哪儿?”
  “我去买个西瓜。”
  “别买了,今天吃打卤面,又这么多菜,哪里有胃口吃西瓜?”费妈又放低了声音,“你快点进去吧,那个小方要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把你的事儿搅黄了怎么办。”
  费霓没理会母亲的说辞,下了楼骑车去商店买西瓜。她习惯了那个开始连剪指甲都不会的方穆扬,他现在要真是恢复了记忆,她还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方穆扬并没有搅黄费霓的事,他向叶锋介绍自己是费霓的同学,为感谢费霓对他这些天的照顾,特意来看看她。得知费霓下去买西瓜,他让老费把他带来的包交给费霓,老费客气惯了,留他吃饭,方穆扬说不吃了,他还得赶时间回医院。
 
 
第6章 
  方穆扬出来的时候,楼道有户人家还在做西红柿酱。夏天的西红柿不值钱,到了冬天可就成了稀罕物,北方冬天的应季蔬菜少得可怜。有人在夏天趁着便宜买一堆西红柿,洗净切块蒸了,再把做好的酱灌进输液瓶子,灌完了拧紧橡皮塞,等着冬天吃。瓶子是用开水煮沸消毒过的,此刻装好西红柿酱,在桌子上排了一排。还有人在炸小黄花鱼,味儿直冲鼻子。
  傍晚有风,吹得树叶子直响,蝉不停地叫,一楼有户人家在树荫底下支了张桌子吃晚饭,一家人围在一起,年长的男人拿筷子蘸了散装啤酒递到孩子嘴里。
  方穆扬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拍了一张照片。直到一个女孩子出现在镜头里,一分钟的时间,他连着拍了好几张。
  费霓骑车的时候始终和车座保持一段距离,晚风钻进她的后脖领子,白衬衫鼓胀起来。她穿短袖白衬衫配工装裤,典型的工厂女工打扮,脚上是回力白球鞋,很白,不是新鞋的白,而是刷了好多次的那种蔫儿白。
  她停了车,打眼就看见了方穆扬。他也穿一件白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开着,衬衫是长袖的,袖子卷到手肘,通常像他这种卷法,都会有一块全钢手表,上海牌的,但他没有手表,只有结实的小臂,手持照相机,冲着她笑,介于宽厚和无赖之间的那种笑。费霓也对他笑笑,方穆扬的相机拍下了这一幕。费霓低头锁车,车把上挂着一个网兜,网兜里盛着西瓜。
  方穆扬走近费霓,费霓的五官在他眼里越发清晰。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展开递给费霓,“你给我的海棠花开得很好,没相机,我就画了下来,让你看看。”
  方穆扬本来是用铅笔画画,有画中人要求给画上色,特意买了颜料给他。于是这副海棠也有了颜色。
  费霓从画里看出了方穆扬画这张画时的天气,以及方穆扬的浇水方式,因为画上的海棠叶子上有水珠,好像随时要滑下来。她让方穆扬浇花的时候不要从花上往下倒。
  “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画告诉我的。这些年你一直在画画吧。”
  费霓记得有一年方穆扬画画得了大奖,他的姥姥还请同学去家里做客。方穆扬动不动以自己太姥爷是捡破烂的自居,到了他外祖母家费霓才发现局部的事实和真相有时真是天壤之别。方穆扬的姥姥自己住一幢小洋楼,她的儿子们在国外定居,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方穆扬的母亲,嫌她是一个不事生产靠吃定息生活的资产阶级,很少同她来往。
  方穆扬长在红旗下,一出生资本家就已经慈眉善目起来,至少表面上是,他并未亲眼见证过资本家对普罗大众的压迫,所以也无法对他们产生刻骨的仇恨,只把他们当作可以团结的对象,所以他经常到自己外祖母家玩儿。
  虽然时代变了,他的姥姥也俭省起来,但这种节俭只不过是把家里花匠辞了,由男佣兼任,花园里的玫瑰一样开得烂漫,德国车一样的坐,咖啡一样的喝,最新唱片一样的听,家里布置一样的讲究,最不讲究的就是把齐白石的画和外孙的涂鸦挂在一起。
  后来方穆扬的姥姥去世,房子留给了他,姥姥头七没过房子就被他母亲捐了出去,如今也不知道房主变成了谁。去年,费霓骑车经过那个院子,眼睛顺着铁门里的缝瞥过去,哪里还有玫瑰,蜜蜂落在黄瓜花上,已是另一番风景。
  “以前我也会画画吗?”
  方穆扬问得随意,费霓听起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他还没想起来,是她误会了。费霓看着画想,肌肉记忆比什么深刻,他没恢复记忆,却恢复了画画的能力。她抬头看他,这人也不知道什么叫伤心,又想他这样也没可伤心的,烦心事儿都忘了,每天有吃有喝能画画,还能有余钱给人照相四处溜达。都记起来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方穆扬见费霓一直盯着画看,觉得她是真喜欢,很慷慨地表示:“我反正天天能看见真花,这画你留着吧。你要喜欢,我再给你画一副。”
  费霓的思绪这才从画里拔出来,“你怎么下来了?”
  “你们家人太多,我怕你看不到我。”
  费霓忍不住笑:“你这么大个子,我怎么会看不到你?”
  “你看周围这么多人,但我拍照的时候只能看到你一个,其他人都是背景。”
  费霓不知怎么听出了他这话的言外之意,又觉得自己想多了,直接把话题转向了相机,“你的相机怎么来的?”
  “在信托商店买的。你要喜欢,等我把胶卷取出来,就送你。”
  “你自己留着吧,别什么都随便送人。你怎么想起买相机了?”
  “我想给你多拍几张照片。”
  一时间费霓无话可说,还是方穆扬打破了沉默:“这么热,你干嘛把扣子都扣上?解开两粒吧。”
  费霓并没多想,只说:“我不热。”
  方穆扬并不照相,只是看着她笑,他的目光就像晚风在她身上扫,所到之处,旁人看不到,费霓却感觉得到。风把他吹凉了,方穆扬的目光却让她耳根发热,她哪儿哪儿都不自在。
  “真不热?”方穆扬记得费霓锁骨上有颗红痣,但此时被衬衫遮住了。
  “我说了不热就是不热,你烦不烦。”费霓很顽固地不解扣子,方穆扬只好随他。
  她想起方穆扬不算乐观的未来,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方穆扬在取景框里看费霓的眼睛,他随口提起了凌漪,“你认识凌漪吗?”看他的老同学提起凌漪的频次过多,方穆扬不能不好奇。
  相机记录了费霓错愕的表情。
  “你问这个干嘛?”
  “我和她很熟吗?”
  “很熟,非常熟。她以前是你女朋友,你很喜欢她,喜欢到把上大学的名额让给了她。”费霓从别人那里得知,方穆扬确实为了凌漪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她听说时并不为他的深情而感动,只觉得他幼稚可笑,“你当初要想跟她在一起,就不应该把名额让给她。你上了大学,她在乡下当知青,你愿意同她结婚,她会感激你;你把名额让给她,她上了大学,你在乡下挣工分,她反而会嫌弃你配不上她。她现在不来看你,虽然不近人情,但也是意料之中。要是我,我才不会把我已经到手的名额让给任何人。帮助人也不是这么帮的。是你自己把她推远的,你要是把名额自己要了,否则她没准正不辞辛苦地照顾你呢……”
  方穆扬并不觉得自己错过了多重要的东西,提起凌漪颇有点儿满不在乎的劲儿:“我有你了,不需要她来照顾我。”
  这话丝毫没有让费霓感到欣慰,她反而动了气:“我是欠你的吗?她占了你上大学的名额,她才应该照顾你。凭什么好处她都占了,倒霉……”费霓及时住了嘴,再说下去就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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