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老板。”最先出声打招呼的是萧清砚。
“萧老板,这么晚了都还没走呀。”刀马旦额妆下的女郎发出吴侬软语,戏曲演员特有的灵动眼睛就看向了他身旁的梅露,“之前我登台前就听你家小阿露说要一起逛街,和着你们这些臭男人又说话不算话把人家小姑娘晾到一边。萧老板,你这样下去就算长得再好看也不得姑娘喜欢的。”
一番调侃说得两个男人齐齐面露尴尬,柳轻语却没放过,而是朝梅露那边又挪了几步:“小阿露,你以后挑男人可要张大眼睛。很多男人长得浓眉大眼一表人才其实本身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嫁人晚一点不要紧,要是嫁错了往后一辈子才有得哭呢。”
萧清砚的脸色更尴尬了,自己没察觉的时候他已经在小心翼翼地观察梅露的脸色。
少女脸色未变,还朝着柳轻语笑了笑:“谢谢柳老板,我记住了,人品比外表重要。”
萧清砚:“……”
柳轻语靠着几句内涵成功窘走了萧老板和宋老板,两人带着一个小姑娘火速离开了后台,只留下她一人站在走廊上。
刀马旦挂在唇边的笑便逐渐隐去,不只变成直线甚至还有往下垂的趋势。
“张家寿宴……”吴侬软语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行啊,姓宋的宁愿把名额给他不给我是吧,到时我们走着瞧!”
* * *
萧氏戏班忙着张罗新戏时,应家那边也没闲着。
在申城人眼里跟着应老爷学掌家的应大少爷这阵子其实比谁都忙碌,可他却没感到一丝疲累,甚至十分有干劲。
自从加入红色党派跟着组织干,应子玉每天的情绪就只有亢奋和舒爽。
组织通过秘密联络点给的任务每一步都是他能力所及范围做得很顺手的那种,有些就算一开始摸不清是干什么,但过段时间就能立马看到短期效果,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进步让他对组织实在没法不崇拜。
和组织相比,上面一直把持朝政的另一个党派简直要被比进泥里。
最重要的是一开始很反对他跟加入组织的家里人现在早就不反对了,而且这阵子还总让他去信问一问家里能不能都加入队伍。
嗯,要是有谁能指点他怎么从那些海外国度不停捞钱建人脉捞技术,让家里的产业大幅度扩张,他也会哭着喊着求抱大腿求提携。
“政府的经济这些年一直都不好,洋人始终把持着国内的货币控制权,很多金银都流向国外,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崩盘。”
作为大商人的应家在这方面很敏感,对付商战外的阴谋诡计他们不行,但这个他们熟啊。本来之前还想着把基业分成两半,一部分在国内一部分在海外,这样要是战火烧到这里应家还能有个退路。
现在继承人加入组织,给下的指示所指明的前路方向一回比一回清晰敞亮,应家人逐渐没那想法了,商人的直觉告诉他们只要继续跟着指示走,往后得到的回报绝对是想象不到的丰厚。
“如果现在把控国内财政方向的是组织里这一位,政府何至于成立这么多年还在经济上一直受制于洋人。”当代家主应老爷十分感叹。
“爹,快别叹老调了,快来看小叔从海外寄来的信。”应子玉拆开那封远洋信迅速阅读了一遍,脸上立时浮出喜色,“太好了,小叔说他在好几个国家开办的华人工厂都很顺利,按照组织给的章程去操作下来,那些阻挠的洋人全都老实退让了,我们在海外不但有了好几个工业据点,也让总是被洋人欺负的华侨同胞有了保障和依靠!”
“哦,小叔还在信上夸了一个叫岑志远的年轻人,说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却将当地的同胞拧成了一股绳,小叔投资办厂前还看过他组建的华侨会刚刚把欺压华人的一个洋商给冲了,洋商被打得鼻青脸肿本来还一直叫嚣着要报复,后来也不知道那华侨会怎么摆平的,那洋商不但没找事还反过来给他们道了歉,可真是太厉害了!”
应子玉一直在叽叽喳喳十分痛快,毕竟内容让他这个憋屈留洋生很是神清气爽,只恨自己当时没在现场也给那些嚣张的白种人几拳几脚。
亲爹应老爷眯着眼无奈着神情听着儿子各种大呼小叫,他也没制止,因为总向洋人低头的他其实也挺爽的。
但后面应子玉说着说着就逐渐停下了。
“怎么不读了?”应老爷看儿子神情有异不由问出声。
“爹,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跟您说,怕家里担心,我自己也很犹豫。”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应子玉坚定了脸色,“组织想派我去对面的岛国去配合在那里的同胞完成一项很重要的任务,归期不定,可能要两三年才能回来,也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但是爹,我要去!”
* * *
应家的大少爷在跟着亲爹学掌家期间犯下了一个重大失误,导致了一个来自东洋的大订单直接飞了,因为损失太大引得家主老爹大怒,不顾全家人的阻拦就勒令儿子滚出家门去岛国发展产业,什么时候那里像模像样了什么才准回来。
这个消息流传甚广,毕竟是那个富庶无比连海外都有大批产业路子很广的应家,继承人才回来没几个月就被一脚踢出家门让他孤身创业什么的还是不小的谈资。
“听说应老爷气得都想放弃嫡子,说要找姨太太再生一个小的重新培养呢!”
戏班驻地里,小莲托腮讲着从外面听来的八卦,然后头就被路过的师兄给敲了。
“少讲是非多练功,班主这话都不知说过多少次你怎么总记不住。”也不比小莲大几岁的少年说话老气横秋,脸上甚至还带着恨铁不成钢,“你新戏练熟了?没练熟你还找人说话,还拉着阿露讲,你是不是嫌你每天的练功时间太短了才这么闲?”
“知道了知道了!”小莲被训得抱头鼠窜,“为什么你在这方面把班主学了个十成十,怎么就没学他越长越好看呢!”
其实长得也挺俊俏的少年师兄顿时瞪圆眼睛,抄起墙边的一根竹竿作势慢慢挥打过去,小莲惊呼一声立时做了一个下腰拱桥,竹竿便在上方挥了个空。
而成功躲开竹竿的小莲也没直起上身,而是两腿往上一抬做了个倒立,接着又像后空翻一样利落起身,朝着那师兄比了一个鬼脸然后就嘻笑着跑开了。
赶跑了摸鱼的小莲,少年师兄这才不好意思地转身看向在井边洗菜择菜的少女:“小莲她总是这样爱包打听,都不管真的假的全往外面倒,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的严小哥。”梅露向他笑了笑,“倒不如说每次听听都挺有趣,其实能从别人嘴里打听到各种消息也是一种了不起的才能,如果换成先生和你肯定是做不到小莲这种程度的。”
少年顿时慌了脸:“你这话可不能给小莲听到,她会非常得意然后越来越没分寸的!”
这话让少女直接笑出声来,坐在那里肩头一颤一颤,却让看着这一幕的戏班少年忍不住就红了脸。
“我,我去排戏了。”在女孩疑惑看过来之际,少年慌慌张张转身,“班主还在练功场里等我,午休时再见!”
井边很快又只有梅露一人,她也不在意,低头继续择着盆里的菜,阳光洒在这不大的古风院落里,是一派闲适的安宁。
“又是安稳的一天呢。”
第96章
新戏的排演很顺利,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越练越熟,戏班的大家逐渐找回原来的节奏,和平时一样挂牌演出和回家练功两不误。
当然,该休息时还是要休息的,身体总要有放松的时候。
“阿露,这是一大早就要和萧老板一起出门吗?”
天气越来越暖和,甚至逐渐炎热,清早在井边洗衣就不再是苦差事,刘阿婆在忙碌间隙里看到了穿戴整齐的主仆两人不由笑着招呼。
虽然萧老板和弄堂里的年轻人都一再强调,梅露在萧家做工是雇佣关系,但在老派人眼里这和在别人家中做丫环也没什么区别,最多就是不像大清时那样搞卖身契那套没有一点自主权利,其余都是差不多的。
“早上好,刘阿婆。”站在萧清砚旁边的梅露笑着回打招呼,“天气越来越热了,我和先生打算去绣庄那里订两身夏服。”
一听是要做新衣服,本来围在井边或明或暗盯着萧清砚看的老少女性全都齐刷刷看向少女,眼中不少都露出羡慕的神色。
新衣,还是请绣娘在上面绣花样子的新衣,没法不羡慕啊。
“做新衣好啊!”刘阿婆听了倒是挺欢喜,“阿露你平时总穿本地衫和半裙,也是该有几件旗袍了。大姑娘就该有几件好看的衣服,多备几件,别替萧老板省钱!”
她这话一说,周围的人忽然就想起新衣还是萧老板出钱给的,于是这羡慕中就带起了酸。
敏锐地感觉到这些女人眼神变化的萧清砚没再放任梅露和刘阿婆闲聊,而是咳嗽一声催促起来:“你之前不是说还要去教堂一趟么,快走吧,不然这一来一回时间可赶不上。”
被这么提醒的少女当然没再停留,跟井边的街坊们道了别,就跟着萧清砚一并继续往弄堂外走。
初夏的晨曦明亮柔和,洒落在那一男一女的肩头后背,男子青衫袅袅长身鹤立,落后他一步的少女长裙及踝,足下一双女式短靴不紧不慢缀在后面,主次分明。
走在前面的男人不由脚步一顿,待少女与他并肩之际才又继续迈步,他侧过头,晨光下那张美如冠玉的脸看向少女时柔和又专注。
因离得太远,听不清他对他说了什么,只能看见仰头望他的少女弯眉笑了,很是开心的模样。
弄堂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只觉得心头那点子酸意直接就膨胀成了柠檬树。
“萧老板可从来没用这种表情看过女人。”有人闷闷嘀咕。
“不只是女人,男人他也没有,谁跟他献殷勤他就对谁冷脸。”这是有过失败经验的,“没想到他对梅露那么好。”
不但允许她随意去戏班处处照顾体贴,还给那丫头去绣庄做衣服,而不是像其他人家那样买两块布就女人们自己裁裁做做。
“绣庄的师傅定制一件成衣可要不少钱呢,萧老板对那个流浪丫头真舍得,该说不愧是在外面见识过的,就是比弄堂里长大的……”
“张家的,你积点口德肚子有点数吧!”刘阿婆直接冷声打断了一个小媳妇的酸话,“你记恨两年前萧老板刚搬过来时拒绝了你张家的提亲,怎么不想你自个儿身上的条件够不够得上萧老板对你另眼相待呢?你是能识字还是会翻译?别跟我说你没机会学,教堂就开在那儿呢,阿露能每天风雨无阻去那里蹭着学,你家里同样也没拘着不让你跟着一起吧?”
刘阿婆这一番话让之前说小话的小媳妇直接低下了头,但她却没罢休,而是扫视了周围一圈不少眼神闪烁的其他女人。
“也不提阿露她识了字会了洋文,现在能自己挣大钱这件事。就冲她到了萧家以后把宅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谁进去看了都像新的,一日三餐更是无比妥帖,直接把萧老板喂得特别精神从没生过病这桩桩件件,萧老板这态度难道不是应当?还有,阿露平日里怎么对街坊邻居的谁没看过,这个弄堂里谁家没受她帮过?现在就因为萧老板对人家好一点你们就开始起这种心思放这种话,你们亏不亏心啊?”
这回又是一大片人低下头。
敲打过这些见色忘义背后说人的年轻柠檬精们,刘老婆再不多嘴,只是哼了一声端起自己的洗衣盆往家回去。
离开水井渐远,走到自家门口时刘阿婆摇头叹了口气。
“萧老板也真是,之前他早说不就完了么,偏偏还这么藏着掖着。”这么长时间下来,有着将近一辈子阅历的老人哪还看不出来是什么心思,“亏我之前还发愁要是阿露以后所嫁非人怎么办,现在可算不用担心了。”
租界里的那些男人虽说体面光鲜,但绝不会多尊重一个流浪儿出身的孤女,嫁过去在婆家的日子未必好受,现在万年不开花的萧老板终于开窍,这疙瘩可不就完美解决了。
挣得多,长得好,在租界也算混得开,身份地位论起来并不高,最重要的是他洁身自好对阿露也是真心好,上面还没公婆管束嫁过去就能当家做主,简直不能更合适啊!
越想越觉得对头的刘阿婆大力一拍手:“就是这样!”这婚事她同意了!
不过在那之前,她得替阿露摆平弄堂里那些因为男人而起的各种酸言酸语才行。
“不管男人女人,长得太好看也确实是麻烦。”
刘阿婆嘀咕着,又开始手头上的事。
* * *
租界区的街道向来都是大上海最干净和繁华的,同样也是相当先进的。
街道上车来人往,两边店铺的招牌高高挂起延伸进道路上空,不时就能看见有其他国家的旗帜在招牌旁边迎风飞舞。
一辆电车顺着铁轨不快不慢地行驶而来,在即将停到站点之际发出提示的铃声,车子缓缓停下,有乘客从里面下站离开。
其中一名青衫男子几乎是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气势一下子跳下来,黑色的筒帽压住了他大半边脸看不清具体如何,附近瞥见的路人原以为他下一秒就要立刻跑远之际,男子却是转身回头,朝着车里伸出手。
一个容貌秀美的少女从车门探出身,一手扶住男子的手,另一只则微提着裙摆从有些高的车门踩出去。
“先生,其实我们坐黄包车或者叫私人汽车到租界的。”少女抬头,有些担忧地看向男子压在帽子下方的脸,“没必要一定坐人很多的电车来这里。”
“我没事。”萧清砚脸色微白地摆手,“只是很少和这么多陌生人挤在一起有些不习惯,出来后就好多了。倒是你,难得来租界逛街,我想带你看看这些新奇物。”
梅露是流浪儿,或者说和很多贫困家庭的孩子一样,如果人生没有改变或许一辈子都不会上来乘坐一次,并不是说凑不了这个车费,而是就算有那个钱也不会花在这里。
也做过流浪儿的萧清砚希望可以补足这些遗憾。
“虽然我不喜欢这些洋人占据着这片土地,但不可否认,他们的到来真的给这个国家带来了很多先进又便利的东西。”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就在他身侧的少女顿时就笑了:“先生别担心,以后我们的国家会比他们更先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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