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吧。”他并未解释什么,只将信看过了一遍,抚平折痕后叠好放入袖中,并没有要给常沛看的意思。
常沛睨了一眼,只好压住心中好奇。
第14章
青環苑的侍人将收揽的信都送来,差不多有十来封。
徐墨怀看到那厚厚一沓时颇有些意外,毕竟苏燕节俭惯了,就是几文钱都要精打细算,马家村走到云塘镇要两个多时辰,她宁可走去也不肯花上一文钱托牛车捎带自己一程。这么远寄来长安,怕是要花费不少银钱。
他暂且只看完了一封信,字迹实在不像话。换做他五岁时,倘若写出这样的字,会被太傅狠狠打板子教训。全文看下来更是毫无美感可言,勉强可通读罢了。
无非是说些种地耕田的琐碎小事,徐墨怀看完一遍就皱着眉放下了。剩余的书信被送到书房后,他也一直忙于政务,没有时间细看。一直等到批阅完折子,才突然想起那些书信。
他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好奇,毕竟苏燕虽背叛他,却也的确帮了他大忙,因此在离去的时候他还是留了苏燕的命。在他眼中这已经是无上的仁慈,而她竟还不识好歹地送信来,说的也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光看字都让他回想起了那段因重伤身不由己,只能听她废话连篇的日子。
青環苑的人在把信呈上的时候,已经想办法将时间给理清了,徐墨怀也不需要自己再去深究。只懒散地斜倚在软榻上,开始一封封翻看这些信。
苏燕写的东西实在叫人不堪卒读,徐墨怀越看越皱眉,过了一会儿便揉着眉心叹气。
然而也只是叹气,毕竟第一封信中,苏燕就解释了她去而不复返的原委。与其说是他惨遭背弃,不如说是他先丢下了苏燕,反而在心中误解她。
徐墨怀在信中得知,苏燕受了伤被人救下。可见伤得不轻,竟在镇上休养了许久不曾去采药。连同她家中的牲畜都被人牵走,只剩一条机灵的黄狗逃脱。
也不知是谁教给她的,竟在信中写了“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这八个字,兴许就是她说的那位私塾里的先生。
即便他不在,苏燕也没少做蠢事。
例如摘柿子被砸到脑袋,在药铺中与人争执险些打起来……
他看着看着,竟不自觉笑出声来,似乎她那些蠢样子都活灵活现地在眼前。
虽然这乱七八糟的字迹看着有些费力,却也不失为一种消遣,只是再往下看,他脸上的笑意便越来越浅,最后几乎是凝着一脸的寒霜。
苏燕并不是娇滴滴的姑娘,她只觉得莫淮是依靠是心上人,便什么都跟他讲了。包括她在河边打水险些被马六轻薄的事,她一句带过去,却写了一长段说自己是如何打他,又让大黄追着马六跑,让他边跑边求饶,字里行间还颇为得意。
徐墨怀看着这些信,觉得胸口发闷,像是喘过不气一般,便丢下信起身饮了口凉茶,胸中恶火似乎也压下不少。
他突然有些不想看了。
看了无非是平添烦扰,苏燕的事早已与他了无干系。
正好过了午后,徐晚音又进宫来找他,这次也不知是为了何时。
徐墨怀耐性并不好,却对这个胞妹呵护备至,二人是双生子,徐晚音生下来就体弱些,几乎与他形影不离。皇姐与母妃死后,徐晚音成了他最珍视的亲人,无人能动她分毫。
只是不曾想,这样被娇宠着长大的公主,会喜欢上一个同样高傲尊贵,连皇室都不放在眼里的林照。士族鼎盛之时,娶公主反而成了将就。徐晚音嫁给了寡言疏离的林照,全身心扑在他身上,倒是没换得他多少怜爱,只好日日跑进宫里和徐墨怀诉苦。
他从前还会耐着性子劝上几句,后来任由徐晚音哭哭啼啼,都只冷着脸说让她和离再嫁。
徐晚音喋喋不休的时候,徐墨怀正疏懒地倚在窗边看着院中的花树。
这样好的春光悄无声息过了一半,他竟丝毫不曾留心过,原来庭中花树已经开得这样好了。换作观音山,此刻也该是满山苍翠,繁花如锦了吧。
他意识到自己心中所想,立刻神色不自在地坐直了身子。
徐晚音并未注意到她皇兄的变化,口中仍说着:“林照说好了要与我去踏青,中途却因为公事丢下我,我料他一定又是去平西坊找那宋娘子了……我与他成婚已久,他竟还对一个卑贱的绣女念念不忘,丝毫不顾及我的颜面……“
徐晚音攥紧了衣袖,面上满是怨怼,若不是林照做事还算有分寸,没跟那宋箬卿卿我我,她早将人打死了,何至于拖到今日。
“你难道就没个手帕交吗?这种事自己做不了主,竟跑到宫中与我抱怨起来了,我堂堂一国之君,难道要去替你捉奸不成?”徐墨怀扶着额头,越听越心烦。
徐晚音委屈地低着头,小声道:“我当初执意要嫁林照,这么多年了他的心思始终不在我身上,说与旁人听只会叫人笑话,如今连皇兄都不在意了……”
徐墨怀冷笑一声:“好啊,那我现在就让人去杀了那个宋娘子,你可如意?”
徐晚音听他这样说,面上又犹豫了起来,支支吾吾道:“这样也不好,若适得其反……”
“那就杀了林照。”
“皇兄!”
见她这般反应,徐墨怀也不想再多说。他一心护着徐晚音,为此不惜提拔林氏,给足了她颜面。如今过得好与不好,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任由徐晚音抱怨了一个时辰,最后徐墨怀不胜其烦,送了几件珍奇宝物打发她,立刻叫侍卫薛奉将她送回公主府去。
等徐晚音走后,殿内总算又安静下来,只剩庭中风吹树叶和雀鸟啼鸣的声响。
徐墨怀心乱如麻之际,侍卫来报,说安庆王世子来拜见,他才缓了神色起身要走,拂袖时还不慎碰倒了茶水。
——
徐伯徽尚未及冠,比徐墨怀还要小了三岁,正是好动贪玩的年纪,在长安是出了名的魔王,不知害得安庆王被御使参过多少次。
以往徐墨怀是谁也不爱亲近的,更不用说胡闹惯了的徐伯徽,因此徐伯徽见他竟肯陪自己一同到马场同游,还颇有些例外,见了面就缠着他问个不停。
“许久不见皇兄来马场,怎得今日突然来了兴致?”徐伯徽少年心性,穿了一身绛色圆领袍,玉冠将头发束起,中间还极为古怪的编着辫子,坠有宝石和琉璃。
徐墨怀扫了一眼,说道:“不伦不类,学着一副夷狄做派,平白叫人笑话。”
徐伯徽笑嘻嘻地说:“我见明玉坊的胡姬姑娘都这么干,不过是图个新奇,其实也挺好看的,回府之前就拆掉,保准不让我父王见着。”
胡人在大靖中一向是次等,即便同是娼妓舞姬,胡人居多的明玉坊也要更受人白眼些。
“安庆王的身体越发不好,你也该早日成家,将你这性子收敛些,而不是整日与些卑贱之人混在一起自降身份。”徐墨怀说的话比起那些御使,已经算留足了情面。
如今朝中最看重门第,那些名门望族自视甚高,连家仆都不要带着胡人血脉的,徐伯徽再胡闹下去只会害了他自己。
徐伯徽笑了笑,应道:“皇兄说得是,我记下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过头问:“其实那些人身份虽低微,却未必不让人怜爱,若有朝一日,皇兄也对这样的人产生情意,也会觉得自降身份吗?”
说完他又觉得失言,忙又补充道:“这么说也不对,皇兄早已是九五之尊,何来自降身份之说。即便是一块石头,若能让你中意,那也是贵比金玉。”
徐墨怀不吃他这一套,直接了当地问:“你想娶胡人?”
徐伯徽讪笑两声没有否认,徐墨怀立刻就明白了,难怪会这副打扮进宫见他,原是存了试探的心思,想必是知道安庆王与老师会坚决反对,这才想来看看他的态度。
“你若想安庆王与孙将军一头撞死在宣政殿的柱子上,便尽管将人娶进王府。”
听到这样的回答,徐伯徽也急了起来:“喜欢一个人本就是情难自控,我心已许她,难道只因她是胡人,皇兄便要看我狠心割爱吗?”
徐墨怀冷冷道:“你年纪尚轻,更不该耽于情爱。为了一个女子让整个家族蒙羞。何况是一个胡姬,你若实在想要,让她做妾足矣。”
徐伯徽向来怕他,知道这样的话已经是极为退让了,便低头丧气地“哦”了一声,不再纠缠在这件事上。
等从马场回到紫宸殿,徐墨怀出了身薄汗,宫人已经早早备好了沐浴的热水。待他洗漱完去书房,正巧听到一个宫人在与同伴嬉笑。
“……那字是你没瞧见,歪歪扭扭没个形状,简直是狗爬似的,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两人说着便笑作一团,待注意到不远处的徐墨怀后,纷纷吓得瘫软在地,哆嗦着跪拜认罪。
“陛……陛下……”
徐墨怀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扫了二人一眼,吩咐道:“去抄雍也篇三千遍,一月内抄不完,割舌,一字潦草便剁一指。”
三千遍,还要兼具工整,便是要他们日夜不休,换谁能抄得完,这和直接下令剁手割舌有什么区别?
话一说完,二人皆是面色苍白,如丧考妣,然而还要忍住眼泪,跪谢他宽容大度。
白日里他弄倒了茶盏,想必就是那个时候宫人进去打扫看见的。
就是给他们十条命,他们也不敢翻阅书案上的书信,但远远地瞧上几眼也不算难。徐墨怀走进去的时候,正想着将收拾的宫人换一批聪敏的。
而后坐在书案前,重新拾起了看至一半的信。
书案上搁置的政务尚未处理,他却在看一些枯燥乏味,甚至称得上浪费时间的东西。徐墨怀想到此也觉得有几分好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种蠢事,然而紧接着信中的内容就再次挑动了他平缓的心绪。
他沉着一张脸看完了全部的信,一直到最后一封。苏燕说她想了很久,想来长安找他。
按照这信上所说的时间,等她到长安应该是年后了。
徐墨怀突然有些恍然,惊诧于她竟真的跋涉千里,只为确认他的安危,甚至这么多封信里,都不曾催促过他回到马家村,有的只有关心他是否健朗平安。
这是最后一封信,自此后再没有了。他不知道苏燕是否真的来了长安,但她必定是翻遍整个崇安坊,也找不到一个叫做“莫淮”的郎君。又或者她在半途就遇到不测,再没有书信能寄过来。
徐墨怀将信又看了一遍,心中的烦躁并未平复,反而有愈烧愈烈之势。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的画面便不受他控制了,索性起身离开书房准备安寝。
明日他就烧了这扰人的东西!
——
次日徐墨怀醒来,面色显然就更差了,也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梦。
常沛一早就在殿外等着,正听薛奉说起昨日皇上心情不佳的事,就见穿戴整齐的徐墨怀走了出来,眼下略带青黑,显得人有几分疲态。
他走出来就开口道:“薛奉,让人去端个火盆,放在书房外。”
薛奉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照做,搬着一个不大的火盆放在书房外等着,而后常沛跟着徐墨怀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等徐墨怀拿着厚厚一沓书信准备往火盆里丢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陛下,昨日又送来两封信。”
徐墨怀动作一顿,到底还是停了手,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手里的信半晌没去接。
常沛拿信的那只手就像被刺扎着似的,收回去也不是往前递也不是。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终于想通了,伸手将信接过拆看了起来。
也不知看到了什么东西,徐墨怀的脸色已经不是难看一词可以形容了。
“陛下怎么了?”
他拿信的手指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那本就劣等的信纸给捏碎了。
“当日上元节,朕在街上无意中看到一个人,一个绝不会在长安出现的人。”徐墨怀将那封错漏百出的信看完,只阴着脸说了这么一句话。
谁想未必是他错认,当日苏燕的确走过了长安的大小街市,二人擦肩而过之前,她也同长安的百姓们一般,在雪地中跪迎了天子仪仗。
常沛问:“陛下说的人是谁?”
“朕的救命恩人。”他冷声说完,转身回了书房,没有再将信丢进火里的意思。
常沛等徐墨怀看完最后一封信,谁知这次他竟很快就读完了,且快步走出去,唯独将那一封信丢进了火盆,面上似乎还有几分嫌弃。
“朕那位救命恩人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徐墨怀冷嗤一声便没了后话,呆站在火盆前许久,一直到那封信只剩残余的灰烬,也没有挪动脚步。
常沛问他:“陛下近日究竟在忧心何事?”
常沛伴徐墨怀长大,称得上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即便是这样,也鲜少见他有如此反常的时刻。
“当初朕重伤被人所救,救朕的是一个乡野村妇。她大字不识,言行粗鄙,待朕却还算用心。”徐墨怀说起这些,往事又在心中浮现。“朕当她只是为挟恩图报,也曾想过杀了她灭口,可最后还是感念那半载岁月,留了她的性命。不曾想朕走后,她过得似乎比从前还要不好,连遇到的夫婿也别有用心。你说若朕此刻将她带回长安,算不算救她于水火中?”
没等常沛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她不过是一低贱农妇,朕能赐她荣华富贵,让她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她当然该跪谢朕的恩典……”
常沛默了默,问道:“陛下喜欢她?”
徐墨怀扭过头,表情古怪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蠢话?”
常沛:“……”
他哑然片刻,又说:“此去路远,陛下想派何人前去?”
“自然是朕亲自去。”徐墨怀想到她在信中说的婚期,便忍不住泛起冷笑来。
常沛知道徐墨怀阴晴不定的性子,也没有好劝他,也许明日他就改主意了。
然后次日,徐墨怀便寻了个由头带人出城了。
——
云塘镇很小,谁家要办喜事都能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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