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准,人家早早便在布局了。
颜乔乔正蹙眉思忖时,廊下风铃轻轻一动,传出访客的声音。
“少皇御下左统领沉舟,奉殿下之命前来。”
少皇殿下?
这么晚了,殿下找她?
颜乔乔的心脏不觉轻轻一跳,仿佛突然从高处坠下。
她吸了吸气平复心绪,快步穿过庭院,打开院门。
院中的暖光投到了青衣女官身上,颜乔乔微笑颔首:“沉舟将军。”
她本以为殿下身边的人该是梅兰竹菊,没想到竟是破釜沉舟。
沉舟拱手行礼:“颜小姐,殿下有事交待。”
“洗耳恭听。”颜乔乔文绉绉回道。
沉舟缓缓抬头,神色忽然一滞。
片刻,青衣女官愕然道:“你怎么还穿着殿下的衣裳?”
颜乔乔:“……”
回到赤云台之后,她心中感慨万千,便忘了这件事。后来收到颜青来信,更是一门心思扑在了救国大道上,哪里还记得身上穿什么衣裳、穿没穿衣裳。
热意一缕一缕薰上脸颊。
颜乔乔懊丧地想,沉舟一定觉得她和传闻中一样,是个不知羞耻的女子。
“我……”她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不冷吗?”沉舟惊奇地问。
“啊?”
颜乔乔抬头,只见沉舟抽搐着嘴角,抬手搓了搓胳膊。
这是……见她穿着湿衣裳,替她冷。
颜乔乔:“……”
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温热。
她忍不住想,能够认识殿下以及他身边的人,实在是太荣幸了。
正想着该说点什么表示谢意,便看到沉舟清了清嗓子,沉下了脸。
颜乔乔不禁紧张起来。
“殿下有令。”沉舟严肃道,“令你书面自省,三千字以上,辰时前送至殿下书房。”
颜乔乔:“……是。”
*
目送沉舟离开,颜乔乔脚步一个踉跄,痛苦地抬手掩住了脑门。
三、三千字?!
方才把脑汁绞了又绞,最终也未能凑出三百字。
她魂不守舍地回到房中,铺好长长的纸张,忽然想起还未换下殿下的湿衣裳。
花费半个时辰沐浴更衣、擦干头发。
刚提笔,心中觉得不能怠慢了殿下的大氅,急忙搁下笔,将雪绒大氅从浴间抱出来,小心翼翼晾到长廊下。
左右看了看,担心那些华贵细长的绒毛变色、粘连、脱落,便取来了雪白的宣纸,一点一点吸走大氅上面的水分。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一个半时辰,明月已攀过赤霞株的花梢。
她做得十分认真。
终于,头发干透了,大氅打理得毛光水滑,赤霞花瓣扫得干干净净,屋里屋外每一把木椅子都放置得对称整齐。
距离辰时,只有两个多时辰了。
颜乔乔不得不拖着沉重的脚步,坐到了书桌旁。
金墨被研得极润极浓,研无可研。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了笔,认真写下“自省书”三个大字。
磨蹭许久,蹭出一个大墨点。
颜乔乔无言望天。
反省……若说她今日之过,那便是不慎亵渎了清风明月。
她咬住笔杆,琢磨许久,终于有了思路。
殿下的优点,她可以想出那——么——大一箩筐!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写个几百上千字来赞美殿下,他总不好意思责备她吧。
颜乔乔嘿嘿一笑,奋笔疾书。
两个时辰晃眼即逝。
天光一点一点攀过窗棂,沙漏中的晶砂即将见底。
颜乔乔抬头看了看天色,低头看看绵延到卷末的溢美之辞,决定凑合——反正大限已至。
她匆匆卷起自省书,离开赤云台,赶往清凉台。
这段路她极熟,毕竟每日上下学都会经过。逢三逢七之日,还能看到少皇坐在楼台上方弹琴。
她总是目不斜视地经过,一眼也不曾多看。
今日少皇并不在。
书童将她领进书室,示意她把东西放到黑檀木桌上。
颜乔乔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去学堂了吗?”
书童年纪还小,是个白净少年,抬头看了颜乔乔一眼,耳根不禁微微泛红,语速飞快地道:“殿下入夜时收到消息,便离开了书院,并非故意失约,您别难过。”
颜乔乔:“……”
她哪里难过了?
这不是约会,是交检查!
她悄悄把手探向书桌,义无反顾地把自省书翻过一面,脸向下。
“是礼部江尚书家出了大事。”书童解释道,“您去了学堂那边就会听到消息的。”
江尚书家的大事?!
颜乔乔身躯微震,轻轻嘶了一口凉气。
这是一件真正的大事。
一夜之间,江尚书全家惨遭灭门,只有十五岁的小女儿江芙兰藏在柜中逃过一劫。
此案极其蹊跷,整个大院几百口人都被虐杀而死,血淋得四处都是,然而任何一个方向都找不到凶手出入的痕迹——即便是宗师、大宗师,也不可能做到完全无迹可循。
唯一的幸存者江芙兰曾在数年前被少皇救过一命,心悦于他。
江芙兰受惊过度,不让任何人接近,只哭着喊着要见公良瑾,有什么话也只对他说。
于是少皇便去了。
颜乔乔的后背一阵阵发寒,双手止不住颤抖。
她知道,少皇今日会受伤,自此之后,身体每况愈下。
这一日之后,楼台上再没有出现弹琴的少皇。
第8章 揣摩君心
公良瑾抵达江府时,大理寺与玄机处已将江府上下每一根杂草都勘验得清楚明白。
城中惯用灯笼,江府也不例外。
大的、小的、圆的、方的,每一盏灯上都溅了血。光线透过斑驳血痕,阴阴森森、影影绰绰晃照着遍地尸身,仿佛随时会诈尸而起。
破釜沉舟二人守在公良瑾身侧,护着他踏过一地血泊。
山水照壁之后,处处是凶案现场。
受害者神色惊怖苦痛,死状狰狞凄惨。死因是一道道深可见骨的抓痕,密密麻麻遍布全身,似恶鬼杀人。
现场还未清理,夜风每每拂动灯笼,便有粘腻熏人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
在这里待上片刻,肺部犹如溺水一般。
越过垂花门,公良瑾转过一张淡若春风的脸:“西梁邪道。”
破釜与沉舟没料到他会突然转头,双双一惊,忙不迭摘下塞住鼻孔的香蜡,装模作样摸着鼻尖,“殿下英明。”
西梁位于大夏西面,接壤镇西王韩氏一族驻守的大西州。环伺大夏的几个异国中,神啸残暴,南越擅毒,西梁则是邪诡。西梁人信奉血煞邪神,喜活祭。
邪宗犯案,现场总是特别血腥恐怖。
“咳,咳。”方脸侍卫破釜清了清被血腥糊住的嗓子眼,摁刀道,“邪道宗师不好对付,嚯!沉舟,给我打起精神来!”
沉舟:“……”
公良瑾长眉微挑,道:“破釜认为凶手就在此地么。来,说出你的想法。”
破釜:“???”
什、什么?他认为什么?什么想法?他自己怎么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想法?
瞪眼僵住的模样,活像一只巨型方脸猫头鹰。
沉舟默默移开半步,假装不认识这个人。
憋了一会儿,方脸猫头鹰醍醐灌顶:“玄机处的狗鼻子没闻到院子外面有凶手踪迹,那不就是说凶手还在院子里头嘛,这么简单——沉舟你该反省一下自己为什么就想不到。”
沉舟:“……滚!”
吵闹归吵闹,二人已悄然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凌厉目光交错着扫视前方道路。
玄机处的修士们仍在继续勘察。
时而便有黑衣修士掠到面前,向公良瑾拱手禀报查验进程。花园、池塘、地库,处处翻得底朝天,寻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一无所获。
公良瑾淡声应着,穿过几处堂屋和回廊,来到江芙兰居住的槿心苑。
庭院驻守着大理寺与玄机处的人,厢房里的尸身已搬到廊下,蒙上白布。
院子内外灯火通明。
一名青袍官员上前禀报:“禀殿下,槿心苑内外皆有血邪之气。院中一共有十七具尸身,其中三人是江小姐的贴身丫鬟,就死在卧房。江小姐藏身衣柜逃过一劫,人无碍,但受惊过度。玄机处的大人已确认过,此人确是江小姐无疑。”
“辛苦。”公良瑾淡淡点头,越过官员身侧。
院中种了青槿树。
此树不开花,大叶、味苦,栽在闺房外显得过于老气。
青槿树下种满粉和紫的木槿花。
匾额提有“槿心”二字。
七年前,江芙兰乘坐的马车意外惊了马,幸好遇到公良瑾出行,被他随手救下。在那之后,江家小姐便有了心事,日常穿的、住的、用的,都要与“槿”相关。
京中闺秀都能猜到她心中惦记着谁。
*
公良瑾带着破釜沉舟二人,轻轻推门,走进江芙兰的闺房。
地面、墙壁、屏风、桌榻都溅到了血串,娇小的女孩瑟缩在拔步床里侧,身上穿着浅粉色的罗纱,纱下用银线暗绣着一朵朵木槿。乌发盘成仙云髻,鬓侧散下几缕,衬着一张巴掌大的苍白小脸,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公良瑾停在屏风前,温声道:“江小姐,有何冤屈,只管与我说。”
破釜忍不住悄悄打量了殿下一眼。
江小姐看上去着实可怜,然而殿下脸上并没有怜香惜玉的表情,温和却疏离,客客气气、公事公办,连一句“不要害怕”的安抚都没有。
反倒是那个跳莲池的颜乔乔,哭得那么假,居然混到了殿下的外氅和安慰。
这是为什么呢……破釜认真琢磨了一下,再一次醍醐灌顶——殿下一定认为江芙兰有问题!
破釜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会揣摩君心了,回头得让沉舟也学学。
他摁住刀柄,凌厉视线扫向拔步床。
床榻上的江芙兰听到公良瑾的声音,双眼立刻熠熠发光。
“殿下——”
她哀婉地呼唤他,手脚并用爬下床榻,鞋也不穿便飞扑过来,一双细白胳膊径直搂向公良瑾的腰。
沉舟踏前一步,将人拦下。
“殿下!”江芙兰被挡在三尺外,眼眶瞬间又红了几分,哀泣道,“我好害怕,好难过……殿下,在这个世上,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我只信您一人。”
“你放心。”公良瑾道,“我必将凶徒绳之于法。你若是知晓些什么,还请如实道来。”
嗓音清正温和,让人由衷地感到信任。
沉舟扶住柔弱无力的江芙兰,指尖不动声色搭上她的腕脉,周身隐隐涌动起玄妙的灵力潮。
沉舟的道意很特别。
幼时,她总是不言不语,痴痴对着某一处发怔。无论风花雪月还是蛇虫鼠蚁,都会让她傻笑一整天。
父母以为她脑子有疾,狠心将她抛弃。
同为流浪儿的破釜捡到了她,带着她住在破庙,每日多替她觅一份食。
后来,破釜抱着把豁口的破刀片感悟了刀锋道意,他这个人脑子不行,嘴巴还损,在他三天两头的炫耀刺激下,沉舟也忽然顿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意。
她天然痴迷于众生,对万物有情,悟的是多情道。
如今沉舟已是多情道宗师,全力施为时,可与对方共情,感应对方当下心境。
此刻,便是动用自身能力共情江芙兰,探查她是否有异。
一息之后,沉舟面色古怪,平复了周身灵力。
接到公良瑾淡淡投来的视线,沉舟不禁眼皮一跳,火烧火燎般挪开目光,轻轻摇了下头,表示江芙兰无害。
——江芙兰心中并无恶念,只有满腔炽烈如火的爱意。她爱极了公良瑾,想把一切都给他。
与她共情片刻,沉舟感觉自己变得奇奇怪怪,再也无法直视殿下。
顺便也把江芙兰挡得更远了些。
江芙兰双眸蕴着泪,哀哀盯住公良瑾,一心想要往前挤:“我、我只信殿下……让他们都出去,我单独告诉殿下好不好?”
公良瑾不为所动,淡声反问:“你藏在院中,如何知道亲人俱已遇害?”
无论大理寺或是玄机处,都不可能贸然对受惊过度的幸存者说这种事。而江芙兰身上干干净净,显然不是从别处逃回来的。
闻言,江芙兰身躯微震,抽噎顿歇。
对视片刻,公良瑾目光渐沉,染上冷意。
江芙兰被他看得心慌,不敢再瞒,咬着唇,磕磕绊绊地开口:“是月老娘娘告诉我的。娘娘说,我家中将有大难,只有我一个人能逃脱。娘娘还说,天无绝人之路,度过命中的大劫之后,我会否极泰来,与殿、殿下,终成眷属……我告诉过父亲和母亲,可是谁也不信我,直到今日、今日……殿下,我家真的出事了,您看我们、我们……”
她晕红了脸颊,垂下脑袋,露出一截雪白后颈。
“荒唐!”破釜忍不住嘀咕出声。
公良瑾倒是面无异色,只温声问道:“谁是月老娘娘?”
即便不是真凶,必定也是同谋。
江芙兰咬了咬唇,抬头道:“殿下不信是不是?是觉得荒诞,还是不愿相信您与我有命定姻缘?”
破釜无语望天。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居然还在纠结这个?
7/120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