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安慰话。
以现有查到的资料,袁美玲在这个城市没朋友,没回家,她去林又文家应聘英语家教时只带了个简单的挎包,如果真负气出走,至少应该带上随身用品。
袁东似乎听懂了,那么个健壮的汉子,忽然蹲下,捂住脸哭了,哭的无声无息。
梁汝莲掏出张纸巾递过去:“袁师傅,您如果知道什么,早一点说出来,我们才能早一点帮您找到女儿。”
袁东保持这个姿势,抬起头时,满脸泪水,他摇摇头,哽咽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对不起她。”
他肯定知道什么。
时间线来说,上一次和袁美玲见面还是过年回家时,除此外,两人再无联系,仿佛陌生人。
梁汝莲想不通,有什么东西比女儿的安全还重要。
宿舍那边的情况,让警察有点心酸。
袁美玲属于女孩子的化妆品,只有瓶大宝,她连最基本的洗面奶洗发液都没有,一块薄的快拿不住的香皂片。
衣服只有两三件,全部是地摊货,去林又文那应聘,大概是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行头。
“她吃饭从来都是一个人,我们知道为什么,她每次打饭只买份最便宜的素菜,大概怕被人看到笑话。”袁美玲的三个室友并排紧张坐在一张床上,那位斯文的眼镜女孩作为代表发言,“她人其实挺好,从不多事,安安静静的,没和任何人发生过争吵,人漂亮,学习也好,很多男生都悄悄打听她。”
袁美玲在朝夕相处的舍友眼里是个迷。
她们最早以为袁美玲是个孤儿,也就没有父母的孩子也才能过的这么艰难吧。
“我们想过帮她,虽然我们也没啥钱,可她自尊心太强了,有次我想送她件穿不下的衣服,好说歹说不肯收,后来勉强收了,非要给我五十块钱,我坚持不收,她急的快哭了。”另外一位胖胖的室友抹抹眼,抽泣了下,“她一月的菜钱也就五十块,警察叔叔,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年龄也就三十出头的警察咧咧嘴。
也就在这时,周队推开门进来,一目十行扫了眼笔录,低声道:“你们知道她在外面找工作吗?”
北方学院属于不入流的三本,师资力量一般,管理也一般。
大三学生,周末兼职不用给学校报备。
没经历社会打磨,表情还做不到收放自如,三人顿了下才摇头,接着对视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不能说。
“都什么时候了,知道什么就说,猜测也行,我们有分寸。”周队拉下脸,气场全开,目光凶狠落在胖胖的女孩身上,“你来说。”
胖女孩坐在最边上,给吓的往室友身上靠,结果靠了个空,两人先一步到最里面去了。
“你们躲什么躲,一起说!”胖女孩一手拽一个,把两人拽到自己身边,咬咬牙道,“我们……我们猜测袁美玲在外面……做了那啥。”
周队大概猜到了什么,眉头紧皱:“说清楚点,那啥是什么。”
眼镜女孩被两个室友推了下,她扶扶眼镜,勇敢和周队对视:“先说好,我们只是猜测,不一定是真的。”
得到确认,才艰难开口。
要说的内容,对一个大三女孩简直致命。
袁美玲穷,化妆品只有瓶大宝,从来校那天没见她用过别的,最早的时候,她每个周末都出去,应该是去餐馆打工,回来时身上火锅,炸鸡等各种餐厅的味道。
她不说,几人知道她好面子,也不好意思多问。
直到两个月前,身上的味道变了。
“廉价的香水味,很浓,浓的有点熏人。”眼镜女孩说,“除了味道,还有化妆的痕迹,口红,眼影,大概她买不起卸妆液或者别的原因,虽然她看起来极力清洗过,但女孩子嘛,对这些事比较敏感。”
“回来的时间也变了,更晚,有好次我们都睡着了,最终往这方面想是因为发生了件事,有次晚上都快一点了,我接到她发来的信息,说有事回不来,让我明天早上帮忙请个假。”
“我怕她出事就打了个电话,是个男人接的,听起来喝的醉醺醺的,张口就喊我妹妹……”
这时,一名警察举着手机跑进来,表情凝重:“周队,刚接到电话,大水洼发现具女性尸体,初步判断,是袁美玲。”
大水洼,地图上没这个地名,是郊区一个早些年建筑留下的大坑,之所以有名字,因为地理位置偏僻,周围没有监控,居住人士复杂且流动性大,非常方便抛尸。
近十年里,发现过五次尸体。
不用去现场,图片先一步传过来。
大水洼里,杂草丛生,堆满各种垃圾,隔着屏幕似乎都能闻到陈年的臭味。
一个身穿小碎花上衣的年轻女子仰面朝上,不知道多少只苍蝇趴在她依旧美丽的脸上,她眼睛微微张开,茫然看着天空。
的确是袁美玲!
“初步尸检结果,死者身上有大量挣扎时产生的挫伤,致命伤害来自脑后——法医说,应该是红酒瓶之类的物品,第一下没死,至少砸了五下。身上财物都在,没发现手机,哦对了,还有袁美玲的学生证。”
“没有证据表明案发现场是在大水洼,死亡时间大概四十五个小时以上,已经开始轻度腐化,报案人……”
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
“把照片拿给死者父母看!”周队咬牙切齿把手机重重塞同事手里。
第113章
楼道内,梁汝莲还在试探和袁东沟通。
通常来说,法医拍过来的照片为了提供准确线索,角度比较残忍,这样的照片,一般不会让家属看到。
周队杀气腾腾走来,把其中一张最狰狞的直接怼到袁东脸上。
袁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茫然往后躲了下。
等眼神聚焦在手机,他仿佛凝固了,没有眼泪,嘴唇剧烈抖动,手哆哆嗦嗦伸出来,想要拿过手机看的清楚些。
“你这个父亲当的真合格!”周队恶狠狠骂了声,转身进屋,几秒钟后,响起李冬青杀猪般的嘹亮哭声。
“我的女儿哎,娘的亲闺女啊,你怎么走了,你怎么这样走了,警察同志,我女儿怎么死的,死的好惨,你们要给她报仇呀……”
事情到这里,情况基本能肯定,夫妻两人重男轻女,如果没猜错,袁美玲大概自己赚学费,赚生活费,家里甚至可能不支持她上大学。
当然中间可能还有更让人无法直视的细节。
但不论怎么样,夫妻两人再三缄默,吵架的内容死活不说,女儿的生命大于面子,能做到这个程度,不管和案件有没有直接关系,愧为人父母。
没有人劝!
周队脸色铁青走出来,恶狠狠瞪了眼依旧茫然的袁东,目光转向梁汝莲:“我们需要去死者家乡走一趟。”
失踪案变成命案,性质完全不一样,鉴于李冬青两人态度,提供的证词不能全信。
梁汝莲明白什么意思,郑重道:“我去吧。”
命案不比其它案件,线索越多越快越好,当前太多事了,作为所属区域内片警,需要协助破案。
梁汝莲连夜出发,做了半宿火车,再换汽车。
袁美玲是老大,有个小一岁多的弟弟在县城安了家,还有个七十多的奶奶在老家。
清晨的村庄安静又萧瑟,田地里,干黄的麦茬中间,玉米苗刚拔高,蔫不拉几的绿。
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都去县城或者更大的城市,留守的老人默默遵循日出而作的作息,即使田地里没有活。
一个倒背手在田间溜达的老太太手眯起眼,好奇走过来打量。
“大娘,向您打听个人。”梁汝莲微笑打招呼,“袁东家住哪里。”
这个问话有技巧的,李冬青看样子家庭地位最高,但要问她的名字,估计没人知道,女人再怎么强悍,在村里的称呼也是某某家的。
“那个房子就是。”老太太大概很久没见到陌生人了,主动走在前面带路,“你找谁呀,袁东出门打工,逢年过节才回来,儿子在县城买房了,家里就剩他妈一个人。”
和猜测的差不多。
梁汝莲斟酌下语气:“他闺女,袁美玲最近没回来吗?”
人老成精,大多时候不愿点破而已。
老太太昏花老眼瞬间亮了下:“美玲那丫头出事了?”
梁汝莲眨眨眼:“您怎么知道出事了?”
“那丫头太心高气傲,上大学不够,还要再考什么生?”老太太振振有词道,“生孩子咋还用学呢?她妈前段时间回村说的,给她找了份工作,管钱的,但我听她奶奶说,美玲丫头死活不乐意。”
“美玲和她奶奶亲,怎么回事你问问她吧,哎,就这里。”
管钱的工作?
那就是财务类了,倒也符合袁美玲的专业,只不过两者联合起来,真相似乎没那么简单。
袁美玲奶奶看起来很能干,自己留守老宅子,照顾养的鸡鸭,田里的农活,梁汝莲进门时,她正在扫院子。
“美玲她奶奶,快停下,美玲出事了。”老太太没回避的意思,熟门熟路去屋里搬了三个马扎,找水壶沏茶。
关心不关心一个人,很容易看的出来。
袁美玲奶奶表情瞬间紧张:“警察同志,美玲,美玲咋了?她人呢?偷东西了?”
考虑到她年龄,梁汝莲没忍心说实话:“她去学校外面找工作,失踪两天了,大娘,您先别急,她父母都去了。”
“他们去有个屁用。”老太太手里的扫帚掉在地上,眼泪带了泪花,“警察同志,你告诉我实话,美玲是不是……出事了?我昨天梦见她身上又是血又是泥,站在个坑里,哭着喊奶奶救我,奶奶救我……”
有些事,真的瞒不住。
亲情是个神奇的东西,很多至亲离去时,会以科学无法解释的方式进行告别。
梁汝莲表情稍微一迟疑,袁美玲奶奶什么都懂了,她一身没被岁月压弯的骨头忽然间活像被散了架,缓缓蹲到地上,然后又瘫坐下,这才找到了支撑。
她狠狠捶了下地:“畜生啊,我无能啊。”
户口本上,只显示关系,不显示血缘。
袁美玲,不是亲生的。
李冬青嫁过来三年没怀上,按照村里惯有的说法,娶了个不会下蛋的鸡,但她娘家厉害,社会发展了,到底男的不行还是女的,不一定呢。
娘家人出钱带两人去市医院检查,结果问题出在袁东身上,米青子太弱造成的不孕。
男人不行?
传出去会被笑话死的。
李冬青很会做人,主动揽到自己身上,对外说自己身体不行,对内,家庭地位扶摇直上,婆婆在她面前都不敢抬头。
她不嫌弃袁东,保全了袁家名声,是袁家的大恩人呢。
四年后,找人抱养了据说是私生女的袁美玲。
两口子本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儿子肯定没法想了,闺女也行,至少老了有人伺候,刚接回来的那段时间,起了个乡下女孩少有的名字,稀罕的不得了。
转折出现的很快,袁美玲的到来或许缓解了袁东身上沉重的压力,李冬青竟然怀上了。
十月怀胎,生下个大胖小子。
一边是抱养的丫头,一边是亲生的大胖儿子,天平往哪边倾斜不用考虑。
袁美玲很聪明,国家有九年义务教育,从小学一年级,她考试一直第一名,到初中,再到高中。
上高中就要花钱了。
村子里谁是抱养的,根本瞒不住,袁美玲不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她接受父母只疼弟弟的现实,把奶奶当做了亲人。
人生关键时刻,袁美玲奶奶拿出悄悄攒下的积蓄,送她去了高中。
但也就只够学费。
好在袁美丽考上的是最好的高中,在县城,打工机会虽然不多,但只要不怕苦不嫌工资低,还是能找到的。
高考前一天,她还在饭店刷盘子,因为以她的成绩,只要发挥正常,清华北大有点难,985之类的绝对没问题。
命运不肯让她轻易挣脱苦海。
大夏天的,饭店东西不新鲜,吴美玲吃坏肚子,高烧三十九度参加高考,最终只考上了个普通专科。
李冬青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她本来就重男轻女,一个丫头片子,认字就行了,上什么大学?
需要花那么多钱不说,更重要的,看看现在大学生,毕业后有几个能找到好工作?
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
又是袁美玲奶奶站出来,用自己仅剩不多的面子和积蓄,圆了袁美玲的大学梦。
这也是她最后能做的。
学费,是她豁出去老脸借的。
自然要袁美玲还。
“是我没用,管不了儿子管不了儿媳妇,我们家,欠美玲这丫头。”老太太终于哭出来了,老泪纵横,“我胸口一直闷,放暑假时候,美玲非得带我去医院,结果查出来长了个瘤。”
“现在农村娶个媳妇不像以前了,三金不稀罕了,得有房子,袁东赚钱不少,但县城的房价涨到了天上,钱都给孙子买房子了,哪里还有钱治病。”
“我不怪儿子儿媳,一把年纪了早晚要走,哪能拖累家人,可美玲不愿意,她舍不得我,说一定想办法赚到医药费。”
“李冬青不是人,她给美玲找了个老婆刚死没多久,在县城开养猪场对象,毕业后就结婚,家里的钱都交给她管……”
梁汝莲心里堵的难受。
这个世界上,看不见的角落,很多人为了活着,拼劲了全部的力气。
一部分真相付出水面。
袁美玲大概知道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可命运不等她强大,便迫不及待放出大招。
一个普通的大三学生,学费生活费已经是极限,哪里来的多余的钱给奶奶治病。
她只能用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去换。
那么,她到底怎么死的,遭遇了什么?
好像不难,只要知道她晚上在哪里上班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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