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看着他,却没有立刻回答。考虑到少年因为邓玦对她有用便跃出救人的举动,若是给他知道邓玦可能参与了这次刺杀,又会发生什么呢?虽然一方面穆明珠认为齐云远比这要聪明,但是另一方面理智告诉她不要相信被荷尔蒙冲昏了头脑的怀春少年。
“唔……”穆明珠沉吟道:“我只是怀疑他背后有人。”
齐云若有所思。
穆明珠看他一眼,颇有些不放心,又强调道:“不管查出来什么,都先来告诉我。不要自己私下动手。”
“是。”齐云认真应了。
穆明珠想了一想,又道:“还有,去详细查一查邓玦的履历——对,还有他的生母。”
难道说邓玦的生母跟梁国有关系?
穆明珠摸了摸少年的长发,轻声道:“好,你今日也累了,不妨在这里睡个午觉。我让樱红在外面守着,谁都不会扰了你。”
齐云回过神来,一愣道:“殿下不歇息吗?”
穆明珠轻轻一笑,看见少年脸上极力想要藏起的不舍,俯首在他唇上轻轻一吻,道:“我去去就回。”
齐云没有再追问,待从这一吻的沉醉中醒过来,就听公主殿下在外间吩咐仆从。
“你往邓都督那里去一趟,就说本殿随后过去看他。”
齐云眸光一黯,看向床帐上系着的轻纱罩,里面那朵压坏了的纸牡丹,红艳的色泽仿佛正一日比一日淡下去。
穆明珠要人先去通传,正是为了给邓玦准备的时候,好布置下他想要呈给她的戏码。
邓玦暂住的偏殿中,仆从正端着一盆又一盆淡红色的水退下,水里浸泡着用来擦拭伤口的巾帕。
邓玦能一路骑马跟随她回来,没想到竟然是在受了这样“重”的伤的情况下。
穆明珠在通传声中,缓步走入殿内,就见邓玦躺在内室的榻上。
他胸前的伤口已经包扎起来了,雪白的绷带挡住或许破开或许完好的血肉。
然而他似乎还没来得及穿好衣裳,露出大片如玉的胸膛,连底下隐隐的腹肌都清晰可见。
见了穆明珠,邓玦迟疑一瞬,似是反应过来,轻轻掩住胸口,嘶声道:“玦无礼……”便挣扎着要起身迎接。
穆明珠忙上前几步,赶到榻边,轻轻扶着他躺回去,口中连声道:“邓都督快别起来。这是为本殿受的伤,本殿不能亲手侍奉汤药,已是过意不去,如何还能劳动都督?”
邓玦微微一愣,抬眸看向神色焦灼又感激的公主殿下,明明是他想要的结果,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第154章
在穆明珠来探伤之前,邓玦的心其实一直悬着。
今日公主殿下这出遇刺,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只除了最后车厢中蹿出来的那名高手。
邓玦不太清楚这人的存在,究竟是公主殿下一向留有后手,还是说公主殿下提前得知了这次的行动。
若是前者也就罢了,若是后者……
怎能让邓玦不悬心?
还有另一则让他感到不安的事情,那就是公主殿下看到了他鲜少现于人前的一对银钩武器。
这事儿理智上来说没什么问题,但他做事一向喜欢露一半、藏一半,这次全然暴露在穆明珠眼前,让他本能地不安。
邓玦按兵不动,只抿唇好似在隐忍疼痛而说不出话来,目光却不放过穆明珠面上一丝神色,想要理清自己心中那股“不对劲”的感觉究竟从何而起。
穆明珠在他的注视下,非常自然地在他身边坐下来,垂眸静静看他一瞬,似乎是惊讶痛心于他面色之苍白,幽幽叹了口气,轻声道:“实不相瞒,当初你雨夜出城相迎,又屡屡在旁襄助、不计得失,我虽然心中感激你,可总有些消不去的疑心。”她对上邓玦的视线,自失一笑,用一种终于把他当自己人的口吻剖白道:“我从建业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想着在雍州四郡行土断之法、统一户籍、给朝廷增加丁口,桩桩件件都是得罪本地世家大族的事情,这一趟差事不好办,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
邓玦听了她这番话,心中的不安稍微退去,一双凤眼望住穆明珠,希望她继续讲下去。
她讲的话越多,才越容易叫他分辨真假。
穆明珠轻轻垂下睫毛来,叹息道:“因我一点偏见,险些误了邓都督这样的忠臣。”她给出了一段足够长的沉默留白。
邓玦终于开口,却是低声道:“玦也算不得什么忠臣。”
穆明珠抬眸看他。
邓玦迎着她的目光,低声又道:“今日若不是殿下,玦也未必会上前。”
言外之意,他舍命相救,不是单纯一个“忠”字所能解释的。
穆明珠心中暗道,好家伙,这厮竟还想把关系更推进一步。
她佯装似懂非懂,明白但又不敢完全明白的样子,望着邓玦,轻声道:“邓都督的意思是……你救我,并非只出于公心?”
邓玦别开目光,像是不堪自己把话说透,轻声道:“公心与私心恰在一处,倒也不必分个清楚。”
原来这邓玦不只是为了表忠心,更是为了与她发展一点私情。
表忠心之后,做得力的下属,固然不错;但考虑到邓玦背后的势力,如果他能成为她的枕边人,那更可以拿到外人不知的消息,甚至关键时候还能吹吹枕边风。
便譬如杨虎之于皇帝,哪怕杨虎这样的草包,因有一份察言观色的本事,日常相处时皇帝漏的一点口风,便能牵动外面千万人的心。而除皇帝之外,再没有人比杨虎更清楚。
邓玦如果做她的情郎,肯定不是奔着做玩
物去的。他既能在外帮她做事,又能在内赚取她的感情,那知道的东西就更多了,对她的影响也就更大了。
穆明珠心中转过好几层思量,面上却只是默了一默,看了邓玦一眼,并没有驳斥他,低头似乎想了一想,道:“只是怕委屈了邓都督。”
她是公主之尊,如果邓玦做驸马,怎么也不能说是委屈邓玦了。
既然说是委屈,那就是邓玦做不得驸马——或者至少当下穆明珠许不了他驸马之位。
穆明珠与齐云的婚约是天下皆知的。
去岁险些解除婚约的事情,虽然外界并不知道,但邓玦这样的身份、也许听到了什么风声。
邓玦很懂见好就收的道理,刚赢得了公主殿下的信任,并不想因为推进太急而又失去,因而善解人意地一歪头,苦笑道:“方才用了一盏汤药,竟说起胡话来,还请殿下勿怪。”
穆明珠也有些乱了心神的模样,站起身来道:“邓都督伤后正需静养,用了汤药快睡一会儿吧。我……我改日得空再来看你。”她说完这话,却没有转身就走,犹豫了一瞬,伸手向他额头。
邓玦只觉额间覆上一片温暖的柔软。
“倒是不曾高热。”穆明珠露出一丝笑意来,像是略放心了些,这才真的转身去了。
能这般轻抚邓都督额头的人,早已作古十多年。
在穆明珠身后,邓玦侧眸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感知着额头那一片淡淡的暖意渐渐散去,竟一时间忘记了接下去的思路。
如果说这一场波诡云谲的遇刺风波,多方势力还未分胜负,至少有一个人有了收获,那就是不顾危险,坚持驱车前往荒地的虞岱。
虞岱夜晚回来后,劳累了一日却很高兴的样子,睡前烫了一壶黄酒喝。
侍奉的仆从听到虞岱对建业城来的宋先生,微醺中笑语,道:“我终究还不是完全的废人……”
穆明珠纵然满腹心思,听樱红跟她学虞岱的话,还是忍不住勾唇一笑。
雍州农事有起色,总是一桩好消息。
不过这样松快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
林然带了另一则消息回来。
他今日去追查山崖平台上出现的那伙弓
弩
手刺客,查到襄阳城一位小校尉府中,等他赶到的时候,那校尉府中早已大火四起、校尉本人已悬梁自缢,府门上留下一封遗书,只说是愤慨于柳猛之死,刺杀公主只是为了给柳猛报仇。这小校尉的身份也很明白,乃是英王府长史的从弟,两年前谋了这一处小官,论起来也不过是英王周鼎告诉邓玦一句话的事儿。虽然这小校尉的出身直指英王府,但没有证据,只凭怀疑,如何能定罪?若穆明珠真这么报上去,反而要落一个构陷兄长的罪名。
林然显然也明白这道理,神色间隐然有办事不力的自责与忐忑,沉声又道:“虽然活捉了那批弓
弩
手,但这批人都是那校尉在任上留意之后,蓄养的一批打手,其中也有游侠、也有犯了罪的人。原本将他们编作一队,要他们跟着老师傅学射箭武艺,说是以后用他们护送商队,也算是谋个出路,赚些干净银钱。那校尉提前半个月把这批人招来,只说叫他们今日埋伏放箭。原本有为首的两个人,不是那一队之中的,箭术好,动作敏捷,那些刺客都是听这两人口令进退。只是……”他低下头来,惭愧道:“混乱之中,给那为首的两人走脱了——末将搜查疏漏……”
穆明珠看他一眼,温和道:“不是你的问题。两山茫茫,哪里去寻人?更何况他们既然是为首的二人,必然是早已经想好了退路。那样的混乱之中,又如何分得出谁是为首的?那两人既然走脱了,必然是回去寻那真正的主人去了……”她顿了顿,道:“王长寿在南阳,命他派人在英王府左右盯着,留意最近出入的人员。”
“是。”
“长安镇的那五名奸细,可有新信息?”
林然道:“不是一拨刺客。末将要山崖上那批弓
弩
手去一一辨认了已死的长安镇奸细五名,都没有一个认识的。”
穆明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既然山崖刺客不识长安镇奸细,却又能如此恰到好处同时发动攻击;那么必然有人居中安排,又或者说长安镇奸细背后的势力清楚英王这一派的势力会选在何时何地对她动手。
推论到这里,穆明珠对于邓玦在这场刺杀中的角色其实已经摸准了八分,剩下的那二分只在于邓玦背后的势力究竟是谁。
至晚间齐云回来时,关于邓玦的履历就很清楚了。
首先,邓玦并没有一个出身梁国的生母。他的生母乃是江州一户卖布商户家的女儿,乃是因为大将军邓开的原配始终唯有生育,而作为正经的妾抬入府中的。入府一年之后,便生下了邓玦,并在邓玦九岁那年病故。他生母的生平非常清晰简单,不可能有与梁国势力来往的机会。
而大将军邓开死于邓玦十五岁那年。邓玦守孝三年,至十八岁,其嫡母还算尽心,为他请了媒人,往高门世家之中求娶适龄女子,然而议亲未成,他嫡母又病故,于是邓玦再守孝三年。邓玦出了孝期之后,花重金买通了杨虎当时还没被查办的弟弟,走了杨虎的门路,在皇帝跟前提了一句。皇帝念在邓开过去的功绩,便在当时空缺的几个位子里,指了荆州都督副使的职位给邓玦。而邓玦上任没有半年,原本的荆州都督便因老迈病休。英王周鼎适时上奏,为邓玦求得了荆州都督之职。
这个履历若是给不知底细的人来看,大约看不出什么问题。
但穆明珠自幼生长在宫廷之中,又在朝堂上打滚,很清楚母皇的行事,若是没起疑心时也就罢了,此时起了疑心,一听便知问题所在。
这邓玦背后必然有高人指点。
而且那高人很清楚大周朝中的事情。
从结果来反推,以邓玦的年纪要做到一州都督的高位,只有在英王坐镇的荆州才有可能——因为英王与邓玦的亡父曾有师生之情。
而要把邓玦放到荆州去,那就要掌握好请杨虎递话的时机。
这个背后的高人,一定是先清楚朝中有荆州都督副使的职位空缺,并且在同一时间其它空缺的武职都不太适合邓玦——要么是太高,要么是太低。他等到这个时机,然后给邓玦一笔重金,走杨虎的门路。看似是皇帝委任了邓玦官职,殊不知皇帝也是不知不觉中走了旁人看准的一步棋。
邓玦背后这股势力中,竟然不只有梁国奸细的身影,还有天子近臣的影子。
换句话说,梁国势力很可能已经渗透到大周皇帝身边来。
穆明珠想到前世母皇骤然的重病,忽然心中一紧。
若敌人不在大周,不在梁国,而是内外联合,那又当如何应对?
可当真危险!
齐云看着穆明珠的面色,又道:“臣今日盯着邓都督宿处出入。他身边的亲兵异常警惕。”
“怎么叫异常警惕?”
齐云解释道:“臣等平时跟踪追查,等闲人是察觉不了的。但是那邓都督身边的亲兵,虽然今日不曾察觉臣在,但那亲兵出行会有意识换马、走复杂的巷道、出入街边的商铺再出来——这些都是防止有人追踪的手段。”
简单来说,就是邓玦身边的亲兵反侦查意识很强。
“跟着那亲兵可查到什么了?”
齐云道:“那亲兵大费周折,到了城外江边一艘小船上,从上面取了一支鱼竿下来。那鱼竿是素日邓都督常用的,这次受了伤,短时间内不能再出外垂钓,因此命那亲兵收回来。为防有人在暗处盯着,臣与手下的人并没有上那艘船查看,现在只命人盯着那艘船,看是否有人上船。也许这是他们接应的方式,又或者取走鱼竿是某种信号。”
穆明珠思量着,察觉额前一缕碎发遮住了眼睛,便随手往耳后一缕,忽然痛得“嘶”了一声。
齐云原来一本正经汇报着情况,听到这一声,黑眸看向她面上,脚下已不由自主向她走去。
穆明珠手指顺着耳背一动,摸到在耳朵后面根部的地方,好像起了一个鼓鼓的小圆包,还不到小拇指肚那么大,若是不碰,便什么感觉都没有;她方才不小心碰到,却是疼得叫了一声。
“别动。”齐云轻轻按住她还要乱摸的手指,低头看向她的耳根,担忧道:“臣看一眼。”
穆明珠问道:“是起了个小疙瘩吗?红吗?”
齐云盯着她耳根的小红包,道:“有一点红,也可能是殿下刚才碰到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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