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点一点头,转向孟非白,道:“倒是还有一事烦扰你。”看孟非白的面色,忙又笑着保证道:“我保证这对你来说,真的只是举手之劳。”
孟非白轻轻叹了口气,很是无奈——“举手之劳”是这么用的吗?
他好脾气道:“殿下请讲。”
穆明珠示意他跟自己走到门外的花丛前,避着众人,低声道:“郎君家中南来北往的商队多,请他们往扬州城周边去的时候,散布一则消息,就说扬州城中高价收米——一百二十文一斗。”她直接在原本八十文一斗的价格上加了一半。
孟非白仔细听了,观花不语。
“可是有不妥之处?”穆明珠问道。
孟非白叹气道:“在下只是心疼自己花出去的金子。”他发现自从结识这位小殿下之后,自己叹气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
穆明珠一拍他肩膀,笑道:“钱财,身外之物!心疼它们作甚?千金散尽还复来嘛!”
“千金散尽还复来。”孟非白重复了一遍,笑道:“殿下倒是好豪气。”
穆明珠无意间把诗仙的名句吐出口,摸摸鼻子,原来还有昭烈皇帝没有剽窃过的佳作,便讪笑道:“从前听别人说的,觉得好就记下了……这事儿就说定啦!回头本殿一并谢你!”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走出数步回首向他摆手道别,像是生怕晚走一步他就改了主意。
穆明珠在众扈从前呼后拥下离开了牡丹小院。
原本守在小院门外的扬州都督孟羽见穆明珠离开,有意落后数步,留下来至于孟非白身前,关切道:“郎君,与殿下相交可还顺利?”
孟非白望着晚霞下灿烂盛开的牡丹园,叹了口气,道:“顺利是顺利……”
孟羽忙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就是有些肉疼。”孟非白又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方私印来,交给孟羽,道:“劳烦叔父走一趟,往城外庄子上寻老管事,先从库里调十万两黄金出来,送到金玉园去。”
五十万两黄金,运送起来,也是颇为惹眼的;分批运进来,也不会耽误她的计划。
孟羽收了私印,仔细应下来,也没有问根底,见孟非白面上似有疲惫之色,便知机退下,追着前面的公主殿下去了。
穆明珠从孟非白那里拉到了五十万黄金的巨额“投资”,总不好一毛不拔,边走边问樱红道:“这趟出来,可带了送礼偿情的东西?”
樱红笑道:“奴婢倒是都备下了。原是想着,入扬州城后,殿下同城中的大人来往所用。只是一个崔别驾,一个孟都督,殿下全不理会,倒是省下了。”便把备下的礼物一一道来,不外乎什么玉石配饰、锦绣屏风。
“俗了。”穆明珠摇头,倒是也能理解,淡笑道:“原本只是些面子情的东西,你又哪里能未卜先知、先备下厚礼呢?”
樱红笑问道
:“多厚的礼?殿下可是要送那位孟郎君?”
穆明珠笑道:“价值五十万黄金的礼,算不算厚?”
樱红咋舌,道:“这……奴婢还真不曾备下。”
穆明珠想到孟非白总是手持那一串碧玉佛珠的模样,脑中灵光一闪,道:“本殿寿辰时,母皇赏下的来那只嵌玉珊瑚手钏可带来了?”见樱红点头,便笑道:“那手钏是在济慈寺开过光的,本殿一次不曾上身,不如就送给那孟郎君好了。”东西本身的价值不论,难得是皇帝亲赐,又在大周第一寺供奉过,也算配得起孟非白对她的信重。
樱红眸中闪过一抹诧异。过去凡是皇帝所赏赐的东西,小殿下恨不能在韶华宫中单独辟一间房收存,自己珍惜还不及,更不可能转赠于旁人。她们来到扬州城,总共不过七八日,小殿下竟然要把皇帝赏赐的寿辰手钏转赠给初相识的孟郎君——不知究竟是小殿下与孟郎君太过投缘,还是……
“怎么这样看本殿?”穆明珠解决了资金的问题,心情很好,调侃道:“可是见本殿美貌,看得痴了?”
樱红回过神来,脸上一红,笑道:“奴婢才想着殿下长大了,谁知又来没正形……”
已是暮色四合,穆明珠一行人才出了寺门,就见半山腰蜿蜒游动着一路火把,却是有许多人正举火上山。
“殿下在此稍后,且待臣的人去探明。”孟羽忙道。
齐云也命一队黑刀卫下去探查。
穆明珠心里掠过几个猜想,面上倒是还镇定,想着焦家不至于这样沉不住气。
她蹙眉望着山林掩映下游动的点点火把,同一旁的齐云道:“你今日可是有什么发现?”
“殿下指的是……”
“陈伦。”穆明珠转眸看他,道:“你匆匆赶来,难道不是陈伦一案有了眉目?”
齐云眸光闪动。
穆明珠会意,看来陈伦一案还没有进展,便笑道:“这案子本就没有头绪,是本殿心急了。你是担心本殿的安全?”她想到金玉园内院门外的那只死鸽子,倒是也赞许齐云的忠心,道:“无妨。若是给一只死鸽子吓住了,本殿自此不出金玉园,岂不是正中了背后
之人的计谋?”
齐云说不出话来。
他能感觉到穆明珠的视线落在自己侧脸上,却失去了回望的勇气,只佯装看向远处的黑刀卫与府兵,默然片刻,见穆明珠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想了一想,低声道:“臣今日见了扬州城黑刀卫丁校尉。”
“哦?”
“那丁校尉是个硬骨头。”齐云淡声道:“他清楚黑刀卫内部的规矩,一见臣去,便吞药自裁了。”
若是不赶在齐云面前自裁,那么接下去定然生不如死,丁校尉很清楚。
齐云说这一句的时候,终于转眸向穆明珠看去,害怕在女孩的神色中捕捉到一丝恐惧或厌恶。
“然后呢?”穆明珠只是点了点头,神色平淡。
作为帝王直接掌控的机构,负责追捕、刺探、暗杀等职务,黑刀卫原本就不是什么童话世界。
她自幼便清楚的。
穆明珠看向齐云,轻声道:“你清楚你一去,丁校尉便会自裁,一定准备了后手吧?”
齐云望着女孩沁着凉意的双眸,感到一阵眩晕从心中升起来,他的心神已经无法掌控肢体,还能镇定开口说话的人像是身体里的另一个他,“是。从底下黑刀卫中审问出来,丁校尉会往建业城中送信。黑刀卫本来就要传送各地与皇帝的密信,这并不稀奇。但是丁校尉同时在帮焦家传信。”
穆明珠瞳孔一缩,道:“用黑刀卫传信?”
“是。”
“传给谁?”
“从扬州城送信出去的那个黑刀卫已经被人灭口。”
“那么线索断了?”
“不。黑刀卫的交接处在建业城外。”齐云低声道:“为焦家送信的,至少还有一位在建业城中的黑刀卫。”
“我就知道!焦家一定有后台。”穆明珠眯起眼睛,若只是扬州城首富、固然是地头蛇,却也不会如此嚣张,就算她看起来没有实权,却到底还顶着公主的名号,“查!查出背后主使来!”是前世做了皇帝的周睿?还是支持谢钧政变的宝华大长公主?甚至就是谢钧本人?
“是。”齐云应道。
穆明珠从推想中回过神来,看向齐云,道:“这么说来,你更要小心,黑刀卫中也有叛徒。”也许前
世齐云的腿伤并不是因为天灾,而是人祸。
齐云微微一愣,对上女孩眸中的关切之意,心中一动。
“是。”他又应道,而后心中千回百转,终于以莫大的勇气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来,“殿下,未婚的夫妻之间也有对彼此的礼仪该遵守——不是么?”如何能将她贴身的首饰,转赠给旁的适龄郎君?
“嘘!”穆明珠压根没留意他嘀咕了些什么,示意他噤声,低头向下望去。
只见半山腰处,下去探查的黑刀卫与府兵,与那蜿蜒而上的火龙长队即将相触。
作者有话要说:齐小云:咕嘟咕嘟咕嘟(冒醋泡)
穆明珠:?听不清
女鹅就算听清了,态度也是——要你管我!并且这个态度会贯穿全文。
齐小云会慢慢妥协,吃醋的同时格局起来。
第63章
半山腰处,向上与向下的人马碰面后,只见那火龙长队停了下来,片刻后只龙头处的几点火把游动而上,应是为首之人跟着府兵与黑刀卫而来。
穆明珠最后悬着的一丝心也放了下来,这才转向齐云,道:“你方才说什么?”
齐云那一问,全凭一时勇气,还有在牡丹小院外所见激发的一股酸涩。
随着他那一问,酸涩愈发浓重,勇气却已经同话语一同飘散在风中。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与公主殿下这一桩婚约是怎么来的。
能有这样的名分,已是美梦成真,更还要奢求什么?
齐云薄唇紧抿,半响,轻声道:“没什么……”
穆明珠眨眨眼睛,仍是看着他。
齐云扭头看向远处,“人已经上来了……”
穆明珠看他一眼,隐下思量,眯眼看向远处来人。
“殿下,底下来了几百名力夫,为首的说是照您的吩咐去买的人。”孟羽折返回来。
穆明珠看向他身后,却见来人原是王长寿,还有几个眼熟的面孔,像是昨日在焦家田头跟着他的。
王长寿上前行礼,道:“殿下,奴照着您说的,今儿半日买下了这八百人,编了八队,都领到大明寺来,才行到半山腰,就给这几位官爷拦住了。奴不知您在寺中,惊扰了殿下……”
穆明珠才知原是一场乌龙,摆手笑道:“无碍的。”示意孟羽等人退下,又道:“你办事儿倒是麻利,叫底下那八队力夫也都上来吧。”
王长寿又道:“这些人的卖身契都由静玉法师保管。”
“静玉人呢?”
“静玉法师人在后面。”王长寿一双精光闪烁的小眼睛藏在长了满脸的络腮胡子里,道:“静玉法师今日着实累坏了,先在山脚下歇了一歇。”
穆明珠一听就知道今日静玉一定是把王长寿折腾得够呛,否则以王长寿的性情、又是新到她身边做事、不会告这样的小状。王长寿的话,听起来好像是在表静玉的功劳,可是
同去办差,谁又更辛苦几分呢?他说静玉在山下歇脚,不过是美化了的说法,却不改变事情的本质,那就是静玉躲懒。也许静玉原本压根不打算暮色时分还要上山下山,就在山下等着结果。但现在知道了她在山上,静玉定然是要上来的。最妙的是,就算王长寿这话传到静玉耳朵里,静玉也不能怪王长寿——毕竟王长寿还帮他美化了事实。
若王长寿果真有意帮静玉遮掩偷懒的事实,那么就会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谎,或者说静玉爬山途中扭伤了脚暂且下去歇息了,或者说静玉在码头上处理完后续琐事随后赶来、大约已经到了山脚下。
穆明珠看了王长寿一眼,这人倒是个山野中出来的人精,调教好了有他的用处。
待到八百名青壮站到了跟前,穆明珠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手中有兵、心里不慌。
虽然这编作八队的一众力夫,此时暮色朦胧间举着火把,正可以看清他们一张张略显麻木的脸。不过因为年轻,他们神色间的麻木与劳作了一辈子的人是不同的,只要给他们吃一顿饱饭,睡一场好觉,这麻木就会被鲜活的欲望驱散。
眼看着这八百名青壮入了大明寺,穆明珠问王长寿道:“今日你们去码头上收人,可遇见焦家的人了?”
王长寿忙道:“回殿下,焦家在码头上常年都有俩买人的管事。今日奴等前去为殿下买人,给的卖身银数额既高、一日又给一斗米,两相对比,哪里还有人愿意卖给焦家为奴?况且殿下给的差事又是在大明寺……”
“大明寺怎么了?”穆明珠问道。
王长寿微微一愣,道:“这佛门之地,总是慈悲为怀。若在平时,奴等想来拜佛也掏不起这大明寺的香客钱,如今有机会不掏钱进,那岂不是……”他跟穆明珠回话的时候,还是尽量文雅一点,四字成语多用一点,忽然想不起“机不可失”来,便道:“岂不是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穆明珠了然。她在建业城中久了,总觉得天下人都跟朝堂上的人一样,虽然心里觉得佛寺里的神像一个个都是泥胎木塑,偏偏嘴上冠冕堂
皇还要说信佛好借此行事。她望着列队入寺的那八百青壮,见其中不乏有形状狼狈之人,入寺门前先于石阶两侧的山坡石头上蹭干净了脚底泥土。原来出了建业城,在洪水肆虐过后的扬州城中,有这样许多的穷苦人,是真心实意信佛的。
他们入了寺院,面对大殿内的佛像,虔诚屈膝拜服,却不知控制他们的并不是上首的佛像,而是他们自己的心神。
穆明珠正有些感触,却见原本不见人影、躲起来说是闭关了的住持净空匆匆而来。
住持净空再没了先前的气定神闲与高僧气度,快步走来,僧袍险些绊倒自己,面上也露出惶急之色来,至于穆明珠面前,喘息未定,慌乱道:“殿下这是作甚?”
“法师这闭关,不到半日便出来了?”穆明珠先揶揄了一句。
住持净空面皮一僵,没想好怎么扯谎,起手先念佛号,“阿弥陀佛。”
穆明珠微微一笑,心里跟明镜似的。
上次她突然问起陈伦之事,打了净空一个措手不及,净空含糊应对之后,立时派小沙弥去请扬州刺史别驾崔尘来救场。
自那之后,净空应当是有意躲着她。所以今日她来大明寺寻孟非白,最初净空压根没露面,接引的和尚说是住持闭关去了。哪知她这八百壮汉一来,净空就忙不迭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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