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色自如地起身向思静园外走去,仿佛方才的举动只是一则无伤大雅的玩笑,同她素日轻轻拧一把樱红滑腻的腮、又或是为翠鸽抹去泪水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可是在她身后,这些时日来在外寸步不离跟着她的少年,却僵立在她坐过的石凳旁,面色狼狈不堪,静默了许久,直到那不在预料之中、不能由理智控制的野火熄灭,才沉默着跟上去,只是走路的姿势颇有几分古怪。
穆明珠一边思量一边走动,步伐并不快,听到身后少年规律熟悉的脚步声,不曾回头便开口道:“今日这出戏是谁排出来的,我心里大概有个猜想。”她那日故意告诉崔尘,自己破案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崔尘几日没有动静,多半是忙着安排这场好戏。当初她来大明寺问起陈伦一案,净空招架不住便是派人给崔尘报信,可见两人关系密切。能使唤动净空邀请她来赏花的,扬州城内没有太多人,焦家大概算一个,崔尘也算一个。但焦家可没有那么好心,还煞费苦心布一出闹剧来哄她走,正所谓夺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粮食价格战之后,焦道成怕是恨不能食她血肉了。
“既然是一场布好的戏,从戏中人口中便问不出什么来。”穆明珠一边思索一边缓缓道:“也不必去审净空与牛青了,暂且把他们关起来,待咱们正事儿忙完,再细论他们的罪过。”她脚步一顿,拿定了主意,停下来道:“我先去见过原扬州刺史李庆。”
“是。”齐云应道:“李庆如今关押在扬州监狱中。不如把他从狱中提出来,由殿下审问?”
监狱那等地方,空气不流通,气味难闻,暗中更有许多常人所不能接受的惨剧发生。
齐云垂眸望着穆明珠淡金色的裙裾,他不能想象这样美丽的裙裾拖过监狱阴冷泥泞的地面。
“干嘛把他从狱中提出来?”穆明珠回头看了一眼少年,旋即明白过来,在当下众人看来,她是金
枝玉叶的公主殿下,自然不好往监狱这等地方去,却不知她在做幽灵的那三年,曾无数次去过建业城中的天牢。她想到天牢,便想到当初被关押在天牢中的萧负雪,随之便想起整个大周的命运,神色便沉重起来,口中淡声道:“不必,就去狱中见他。”
她顿了顿,把自己从过去阴云带来的情绪中拉扯出来,又看了一眼沉默同行的齐云,玩笑道:“更何况狱中家伙事儿齐全,正好给齐都督一展身手,也好叫那李庆张嘴讲真话。”
齐云握着刀柄的手一紧,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被恐惧攫取、身体一瞬冰冷,等到他鼓足勇气抬眸看去,望见公主殿下那微露笑意的侧脸,确认她只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话,才恢复了正常的心跳与体温。
那些发生在暗处的事情,就让它们留在暗处。
他已经足够不讨人喜欢,不需要叫公主殿下知晓更多的不堪。
原扬州刺史李庆,跟已经死了的凤阁侍郎陈伦一样,都是当初从南山书院考出来的寒门子弟。只是陈伦入了皇帝的眼,被选在了朝中做事;而李庆放出来为官,二十多年来多有实绩,步步高升,最后做得了十四州之一的扬州刺史。如果没有出这场祸事,他在扬州刺史任满,多半会被调回建业城中,做一部高官,最终与陈伦殊途同归,荣耀比肩。
可是天不遂人愿,陈伦死了,他也被囚。
而正如穆明珠所预料的,监狱的小头目告诉他们,这几日的确有李庆的家人来探望过他。
推门进入李庆的囚室之前,穆明珠笑问齐云道:“这审问犯人可有什么忌讳?”她还是尊重专业人士的。因为还没拿到皇帝的批复,所以齐云并不能对李庆用刑,也就施展不出全部手段。她并不是很了解审讯的细节,猜想如果在前面审问的人没拿捏好分寸,很可能会让后面的人花费更多的心神还未必能达到想要的效果。
齐云似是有些意外她的问题,微微一愣,低声道:“没什么忌讳。”
“我随便问?”
齐云点头,又道:“臣需在场。”因为受审问的囚犯,时常会有出人意料的危险举动,像废太子周
瞻那样临死前奋起一搏的并不在少数。他经历这样的事情多了,对于囚犯暴起伤人前的预兆很了解。他在场,便可以为穆明珠免除这等危险。
穆明珠并没有在意,想着他大约是为了掌握情况、好进行后续的审问,便道:“好,那你就一起进来吧。”说着颔首示意齐云为她推开了囚门。
囚室内只有一案一草席,案上一灯如豆,草席上盘膝坐着一位囚衣散发的男子。那男子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听到动静似乎并不意外,缓缓睁开眼睛来,整个人瘦得吓人,两颊骨头突出,脸上几乎没有肉了,只有一双突兀的、麻木的眼睛。
穆明珠略有些意外,问囚室门外还未退下的狱卒,道:“你们不给他饭吃吗?”
那狱卒忙道:“殿下明鉴,小的人并不敢苛待犯人。每日的粥都是按时按点送来的,只是李大人不肯用……”他忙又对李庆道:“大人您瞧,这是公主殿下来看您啦!您帮忙说句公道话……”
李庆盘着的双腿微动,从草席上站起来,沙哑道:“是罪臣食不下咽,与他们无关。”
穆明珠笑道:“李大人这一副样子,倒是比外面的灾民看着还要凄惨些……”
狱卒已经关上囚门退下,齐云站在李庆与穆明珠相对的墙角处,人隐在阴影中,手按刀柄,时刻留意着李庆的举动。
穆明珠打量着李庆,径直道:“陈伦是你害死的吗?”
她来的时候已经有了推想。陈伦留下的密信中,证明他曾去过焦府,但不管是焦家的人、还是崔尘、净空都在掩盖这个简单的事实。其中必有古怪。她诈崔尘,说自己为了好奇心破案。崔尘想出来的戏码,便是给她送来证人,送来“凶手”。这李庆既然会被崔尘——甚至还有崔尘背后的焦家当成弃子,却恰恰说明李庆与他们不是一路人。否则就算是以焦家的财力,能捧出一个扬州刺史来,投资也是不小的,不至于说弃便弃。
真凶要推李庆出来做挡箭牌,可以理解。
让她感到疑惑的,却是李庆的态度。
李庆声音沙哑,道:“殿下可有证据?”
穆明珠便摸出牛青给她的“密信”,道:
“这是陈伦死前留下的密信,你是陈伦同窗旧友,应当认得他的笔迹——可有什么说法?”她把那信在李庆面前展开。
李庆大略看了几眼,便垂眸道:“事实如此,罪臣无可辩驳。”
“就这样?”穆明珠盯着他,慢悠悠道:“你贪污渎职,其实都是小罪名,朝廷也不过关你几日、要你吃几天粥罢了。可是杀害朝廷命官,你是要以死相抵的——你就这么认了?”
李庆道:“事实确凿,罪臣自知难以逃脱,但求一死。”
穆明珠轻轻折起那封所谓的密信,在李庆面前来回踱步,淡声道:“你希望被定了这死罪——你猜本殿是怎么认为的?”她在李庆面前站定,把那折起的密信抵到了李庆胸口,目光如刀,直刺入李庆麻木的双眸之中,道:“本殿认为,这封密信压根不是陈伦临死前写的。这封信,是你写的!”
李庆一愣,原本麻木的双眸至此终于一动,失焦的目光也拉回来,落在了眼前这位小殿下面上。
穆明珠勾起一抹讥讽的笑,语速飞快,一字一句好似不断射出的利箭,道:“陈伦当初能入了母皇的眼,就是因为这一笔好字。寻常人的字迹好仿,陈伦这等大家的字却不好仿。遍扬州城中数过去,能短时间内仿出陈伦字体的人也屈指可数,你是陈伦同窗旧友,也是饱学之士,正是其中之一。这封信来到本殿手中之前,你的家人刚好来探望过你。常人都怕死,便是江洋大盗平时嘴上牛气,真死到临头一样吓得屁滚尿流。你却丝毫不辩驳,非但不为自己寻求生机,反倒是一心求死。你已是真凶的弃子,却甘愿赴死,为什么?因为背后之人拿住了你的软肋!是什么?是你的名声?你的名声早已毁了。那便是你的家人了。”她盯住了李庆,确保自己每个字都透到他心中去,道:“李庆,本殿告诉你,你若是敢这么死,本殿会叫你的家人生不如死!”
李庆浑身一颤,长久以来虚弱的身体一时受不了这样大的精神刺激,竟有些神思恍惚。
他眼前一黑,缓缓坐倒在草席上,低声喃喃道:“一人死,好过一家死。”
这是全盘承认了穆明珠的
指控。
第71章
李庆不曾预料到一位十四岁的公主殿下能如此老辣、一语道破背后玄机,他软坐在草席上,心神恍惚之下,脱口而出“一人死,好过一家死”这句话后,却再度沉默下去。
他承认了穆明珠的指控,可理智回笼,还是不愿以家人的性命去冒险。
李庆抿紧嘴唇,瘦削沧桑的面容上显出一股落定的沉痛来,轻声道:“殿下既然有心细查陈伦之死,可见心怀浩然正气,不会因罪臣冥顽不灵而罪及家人。”
显然在焦家与穆明珠的威胁之间,他认为焦家的威胁是切实有力的,而穆明珠的不过是诈取之法。
穆明珠原以为自己是个给人戴高帽的好手,没想到李庆竟也是其中翘楚,他不质疑她的年纪能力,反倒说她浩然正气所以不会伤及家人。若不是焦家在扬州城内实在势大,说不得李庆要拜倒在她脚下托付家人了。
一室静默中,原本立在墙角阴影中的齐云上前一步,按着刀柄的手轻轻一动,目视穆明珠,等她示下。
通常当囚犯在被击溃又抵抗的候,便是重刑加身使之彻底投降屈服的机。
显然只要穆明珠一个眼神示意,他便顾不得律令程序,不等拿到皇帝批文,也要先行动手相助了。
穆明珠伸出手来,却是做了个向下压的动作,示意他稍安勿躁。
她看了一眼坐倒在草席上的李庆,又开始缓缓来回踱步。
李庆的顾虑可以理解。
以她入扬州城这不足一月之所见,也要感叹焦家势大;更何况李庆为扬州刺史,对焦家的所见所闻更是数倍于她。她一个素无实绩的公主殿下,骤然出现在李庆面前,想要抵过焦家的影响,非有奇谋不能成就。而李庆以刺史之身在扬州多年,对于焦家、甚至是焦家背后关系网的了解,正是她需要的。
至于能否撬开李庆紧闭的蚌壳,就端看她的手段了。
攻心为上,上兵伐谋。
穆明珠目光一转,落在案上那封李庆伪造的陈伦绝笔信上,但
见纸上字迹刚柔相济、无乖无戾,非数十年的书法造诣写不出来。她亲历过当初萧负雪教导习字的近十年,更清楚读书人写的一笔好字背后是多少汗水辛劳。
她已找到了突破之法。
“李大人此前的案卷,本殿已经看过了。”穆明珠淡声道:“三年前邗沟重修堤坝,你从中贪了一笔银子,数目不多,却也是触犯了律法。你一生清正,这一笔赃银的去处也叫人唏嘘,买了两支好人参,救回了你重病的老母亲。你为人清正,在扬州城中自然碍人眼。他们等了三年,终于等到扬州水灾之事,便把旧账翻出来,想要你从扬州滚蛋。”
穆明珠此所说的,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李庆仍是垂头坐在草席上,不动不语。
穆明珠站得有些累了,不羁地半坐到案上,身子前倾俯视着李庆,忽然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道:“李庆,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能做到扬州刺史?”
李庆终于有了反应,迟缓抬头看向穆明珠。
“你本是江州贫家子,因太祖施善政,得以免除费用读书,考入南山书院,并最终从南山书院脱颖而出,得朝廷委派官职,历任各州,最终做到了刺史之职。”穆明珠冷静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不是太祖余威犹在,在你这向上攀爬的一路上,有多少道关卡处是会被世家拦下来的。毫不夸张的说,你能靠读书出人头地、最终成为一州刺史的机会,是在太祖强硬手腕下,多少北府军士卒的鲜血换来的。”
李庆愣愣望着她,干裂的嘴唇轻颤,竟觉这位年轻殿下俯视的姿态充满了压迫感。
穆明珠压低了声音,鬼魅一般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得贪赃才能为老母治病救命?”
李庆闭了闭眼睛,苍声道:“是罪臣行差步错……”
“不。”穆明珠犀利道:“你有错,却是小错。为什么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官,没有正当的渠道筹措给母亲治病的费用?为什么不贪不取,一个好官的俸禄难以敷衍一家用度?”她轻声道:“因为跟你们这些寒门子竞争官位
的世家子弟太有钱了。有钱到他们甚至准备发起一样新风潮,那就是为官只领一文钱,作为表率。”她冷笑道:“本殿实话告诉你,你不要觉得这提议可笑,朝廷如今内里空虚,这等提议在建业城中流传颇广。一旦他们得逞了,甚至不用完全实现,只要官员俸禄再减一等,那就是逼得你们这等寒门出身的读书人,再不能做好官。你们要么迫于生计,要经商卖字;要么做一个贪官,给他们拿住了把柄,做他们的提线木偶。你自己做官二十载,难道经历的还少吗?世家说你们寒门出身的官儿,贪财忘本,比不得他们几代传承下来的家底蕴——你这一死,不正是认了吗?”
世家往寒门出身的官员身上泼脏水,搞污名化这一套也不是新鲜事儿了。
穆明珠居高临下,直直望入李庆眼中,语气深沉,道:“你以为你不过一人之死,为家人何足惜,却不知你是将这大好河山、万千黎民拱手相让于焦家这等豪族。在你之前,有太祖为寒门开路;自你而后,天下寒门却再无出头之日!”
李庆终于动容。
穆明珠将他神色尽收眼底,收了厉色,温和道:“孔曰求仁,孟曰取义。你是读书人,好好想想。”她安静注视着不知不觉中已经跪坐起来的李庆,不再多言,确信这番话已经打到他心底去,只耐心等待着他崩溃的到来。
李庆垂头望着自己搁在膝头的手,目光落在握笔的右手指腹薄茧上,耳边仿佛还回响着穆明珠方才的一番话,脑海中不由自主翻腾起当初在南山书院求的一幕幕来。彼他与陈伦等好友,寒窗苦读十余载,得以入南山书院,正是书生意气、激扬文字,也曾畅想来日为官,当为国为民,名垂青史。昔日壮志犹在目,陈伦却已埋于六尺之下,而他匆匆半生已过,华发早生、身陷囹圄,无路可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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