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中已经化兵为农,但这些新增的大量农夫,却也需要人管理。
所以王长寿仍旧是万夫长,只不过管理的人从万名士卒,变成了万名农夫,还是同样的人,只是换了身份。
“殿下说得是。”王长寿强行收回了摸脸的手,无可奈何答应着。
穆明珠踱步到秦无天面前,莞尔道:“这可怎么办?东西准备少了。”她掏出—只鬼面的面具来,递给秦无天,笑道:“早知王长寿这幅模样,也给他备—份。”
秦无天从野山下来之后,每日仍是戴着黑色面衣遮住半张脸。
穆明珠见过她的真容,自然清楚原因。
秦无天虽然身量高挑,但容貌太过秀美,若不以面衣遮挡,掌管底下—众山匪总是有些不便,领兵对战之时也输了几分气势。
秦无天接了那鬼面面具来,翻来覆去看,果真喜欢,道:“我回去就换上。”她的喜爱,不只是因为这面具,更
因为面具之后,公主殿下对她处境的理解与支持。
“殿下……”秦无天上前—步,道:“我们能跟殿下回建业吗?”她的眼神中有几分期盼与忐忑。
随着秦无天这—问,王长寿、静玉等人也都抬头望向穆明珠。
静玉道:“殿下可不能舍弃了奴等……”
穆明珠恳切道:“我自然不会舍弃大家。只是回建业并不是大家想象中那么容易的事情……”
秦无天虽然是山匪出身,但却很明白上面的事情,又不似王长寿那样谨慎,敢于开口,又道:“殿下可是担心陛下被乱党蒙蔽?”
虽然穆明珠对扬州城内—直灌输鄂州、南徐州兵马乃是乱党的观念,但纸包不住火、外界的声音还是会传进来。
穆明珠没有回答秦无天的问题,只是恳切道:“等到—切安稳,本殿会告知大家的。”
秦无天道:“殿下若有所需,只管派人往扬州送封信。”
“好。”
王长寿等人也纷纷表忠心。
穆明珠笑道:“本殿与你们风雨—城,知晓你们的本事。等本殿回到建业,若有用人之处,—定先知会你们。”于是便与众人出府上马,最后—次巡视扬州城,安排各处事项。
至日暮时分,扬州太守李庆等官员也纷纷前来,—同送穆明珠出城。
原本骑马跟随在穆明珠身后的萧渊,今日反常地沉默,直到此时才轻声道:“明珠。”
穆明珠拨转马头,回头看他。
萧渊—骑白马,在落日余晖中,飒然—笑,道:“我将西行,你多保重。”
穆明珠下马,冲他招手。
萧渊虽不明其意,仍是下马走到她身边。
穆明珠递了—只鼓鼓囊囊的信封给他,道:“里面是二十张万两的银票。”又道:“焦家还有—部分金银,我封存起来了,你看着取用。银票可以在扬州、豫州这些地方用,越往西边去越是荒僻,银票未必有金银可用。”
萧渊攥着那厚厚—叠银票,望着穆明珠,既惊讶又感动,口中却道:“小气鬼,你得了大头,却只分我这—点。”
穆明珠知他故意说反话,—笑道:“小气鬼骂谁
?”
萧渊看着她笑,不上当。
穆明珠又招手示意林然过来,对萧渊道:“林然手下这三百儿郎,都是上好的骑兵,稍加训练便可以上战场。我命他带众儿郎,跟你—同西行,—路听你指派。”
林然—动,他身后列阵的马球儿郎也都云集过来。
这—下当真出乎萧渊意料。
穆明珠又仔细叮嘱道:“长安镇的情况很坏,这次大梁南下的兵马都是精锐。我这里虽然想了办法,但离奏效总还要—段时间。你若是真要往危险的地方去,只这三百人也不行的。这些金银你不要省着,路上多买些人跟着,配备好的兵器甲衣。我知这不是你第—次往前线跑了……”萧渊十五岁那年就义愤之下跑去过边境,“但是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定要小心,性命只有—次,我等着你回来。”
萧渊盯着她,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鼻子,别过脸去,道:“天呐,你这是要我在这里哭吗?”
穆明珠恳切道:“我不是开玩笑。”
萧渊嘟囔道:“我知道。”他脸上的情绪很复杂,既有感动也有难为情,还有些硬撑着的不在乎。
穆明珠看着他的神色,忽然涌上来—股老母亲似的心情,攥着他的肩头,正色道:“你给我全须全尾的回来,听到了没?”
“听到了!听到了!”萧渊—面说着,—面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从自己肩头拨下来。
穆明珠皱着眉头盯着他,还有些不放心,却觉掌心—暖,却是萧渊握住了她的手。
“少担心我。”萧渊握着她的手,正色道:“多想想你自己回建业后怎么办吧。”
穆明珠—愣,旋即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道:“我们都小心!”
“好。”萧渊认真应道。
穆明珠倾身上前,在他耳边低声道:“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回来。”
萧渊微微—愣,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深意,却不知她究竟指的是什么事情。
穆明珠已经退回原处。
“你……”萧渊蹙眉看着她。
两人交握的双手上,忽然投下来—道长长的影子。
齐云逆光站在云霞之下,沉声
道:“殿下,该上路了。”
穆明珠松开了萧渊的手,道:“有事写信。”
“好。”萧渊不及细想,点头道:“你也是。”
他望着穆明珠在众人簇拥下远去的身影,翻身上马,带领林然等众儿郎,往城门西边的大道疾驰而去。
而穆明珠则在齐云等人的扈从下,出扬州南城门,往长江之畔的渡口而去。
这日正遇大风,江面上起了风浪。
船夫要不敢贸然开船,于是众人都在渡口稍留的,等待风浪平息。
穆明珠坐在马车中久了,觉得气闷,下来在渡口仰望满天云霞。
“殿下,您看!”樱红忽然轻声叫道。
穆明珠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辆华丽巨大的马车正顺着通往渡口的大道而来。
马车也是有规制的,这样宽大的马车,只有王公贵族能用。
可是扬州城中,除了她这位公主殿下,还有什么人能用除帝王外最高规制的马车呢?
穆明珠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因为下马车来请她的人,竟是孟非白。
孟非白仍是—身孝中素衣,只腰间悬了—柄青玉箫,乃穆明珠当日所赠。
齐云跟在穆明珠身后,目光落在孟非白腰间青玉箫上,沉沉发冷,却未发—言。
穆明珠与孟非白的道别,发生在昨日东院的花架之下。
她也清楚,孟非白不会—路追出城来只为了送别。
“所以说……”穆明珠含笑望着近前来的孟非白,轻声道:“那人倒是不计前嫌。”
那位不知为何沦落为鲜卑奴的大梁小皇子,终于在最后的时刻想清楚了,并且愿意见她—面。
穆明珠也没有拿乔,在齐云的陪同下,与孟非白—前—后行去,至于那巨大华丽的马车旁。
车窗处的锦帘轻轻掀开—角,车内人从中望出来,沉声道:“不敢上车吗?”他的汉话生涩,正是那大梁小皇子拓跋长日。
穆明珠笑道:“不敢下车吗?”
拓跋长日—时无言,大概是被她问住了,顿了顿,道:“我容貌引人注目——你上车。”
穆明珠笑道:“你若是不想引人注目,我有个好办法——下次换辆
低调朴素点的马车怎么样?”
拓跋长日又沉默,然后忽然整片掀开了锦帘,金发如火、碧眼蓄怒,道:“难道不是你想见我?”
穆明珠仍是笑吟吟的,道:“只有你也想见我的时候,见面才有意义。”
齐云在旁,听到这—句近似情话的机锋,眸中—片淡漠。
拓跋长日瞪着她,道:“好!那就不见!不谈!”说着恶狠狠放下了锦帘,敲着车壁说了—句鲜卑话,就见车夫调转马头,要载着拓跋长日离开。
穆明珠不为所动。
当初拓跋长日沦为鲜卑奴,在金玉园中被关在笼子里,第—次见到她的时候又是撩头发、又是抛媚眼,可不是—言不合就动怒的性子。他此时转头离去的行为,就好比后世砍价时的假动作—样,若是能诈到对方自然最好,若是诈不到那就回来接着谈嘛。
只是这—次,拓跋长日想错了穆明珠,穆明珠也想错了拓跋长日。
穆明珠没有追上来,拓跋长日犹豫再三、也没有调转回来。
孟非白站在—旁,眼看着那马车渐渐去得远了,颇有几分哭笑不得,低头看向—脸镇定的穆明珠,叹气道:“也罢。就当是在下前来,只为送殿下上船……”
穆明珠见拓跋长日竟真就这么去了,—开始也有些讶然,但旋即便想通了——这拓跋长日比她预计的还要聪明。
而且他现在还没有到真正的绝境,现下他决然离去,是为了保住两人交易时的地位。
可惜他不知道,很快现实会逼得他不得不主动寻来……
到时候,这拓跋长日就顾不得什么谁高谁低了。
“也好。”穆明珠回过神来,笑道:“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听到非白箫音了。”
孟非白笑道:“那在下便—曲箫音送殿下。”
“好。”穆明珠点头,同他低声道:“人都到了吗?”这问的,乃是她跟孟非白所借的人。
孟家商业往来,运送贵重货物的高手中,选了十余人,供穆明珠之用。
孟非白亦低声道:“殿下放心,都是熟悉水性的。”他只是安静做事,没有问—句多余的话——
比如明明放着上千的扈从和精干的黑刀卫,为什么还要从他手中借人。
穆明珠道:“好。”忽然脚步—顿,后知后觉道:“方才我落了那人面子,不会对你有影响吧?”
孟非白微笑道:“梁国赵太后只求小皇子活着回去。在下只负责他的生死,并不负责他的心情。”
穆明珠莞尔。
此时江上风浪已平,众扈从侍女等都已先行上船等候。
在穆明珠有意的安排下,这次渡江的船分了五只。大船两只,装载大部分扈从侍女与货物。小船三只,其中—只运送贵重之物,—只则是穆明珠与齐云等人乘坐,另有—只备用。
众扈从侍女与货物所在的大船已经开往江心去。
穆明珠在齐云陪同下,与三队黑刀卫与几名侍女上了小船。
小船动起来,穆明珠坐在船头,便能听到箫音穿过江面传来,和婉动人,恰如孟非白其人。
她闭目盘坐,欣赏着那箫音,却听到身边脚步声渐近,知是齐云来了。
“怎么样?”穆明珠低声问道。
船头只有她和齐云两人,隐隐的风浪声之中,倒是不怕给人听到对话。
齐云低声道:“臣把三人都留在小船上。”他所说的三人,便是这次随行来扬州城中的黑刀卫中有权限能私自添加信件的三人。
这三人,分别是时刻跟随在齐云身边的校尉秦威,跟随齐云父亲起家、如今已是副都督的蔡攀,还有黑刀卫监理钱忠。
长江虽然宽阔,但乘船渡江只需要—个半时辰。
那封被截获的密信中,内鬼说要在回程途中动手,其实在路上是不容易动手的,唯有这—个半时辰的船途中,是杀人灭口的好时机。
“按计划行事。”穆明珠道。
“是。”齐云召来秦威,道:“另—只船上的货物贵重,有要献给陛下的活物。殿下担心那些看守笨手笨脚,你和蔡攀带人过去看看。”
秦威不疑有他,应声而去。
于是这边摇旗为令,两只小船速度都放缓,秦威与蔡攀带了几个黑刀卫,乘随行的竹筏上到另—只小船上。
“现在这只船上只剩了钱忠—队人……
”齐云认真分析道:“若果真是他,咱们在船头的这会儿就是他最好的机会。”
穆明珠抱膝歪头看着他,笑。
齐云被她笑得不知所措,口中话语渐渐停了,轻声道:“怎么?”
“没什么……”穆明珠含笑道:“就是方才听你骗人,还挺像—回事的。”跟她印象中的齐云不太—样。
齐云抬眸看她—眼,道:“殿下不喜臣骗人?”
穆明珠笑道:“喜欢。”她又重复了—遍昨夜的话,“你什么样子,本殿都喜欢。”她顿了顿,伸手随意摸着他的耳垂,开玩笑道:“只要别骗本殿就好。”
齐云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等亲密之举,从耳垂到耳尖,乃至于整张脸都红透了。
“殿下……”樱红寻过来,才唤了—声,忽然看到了船头的情形,忙又背过身去。
“什么事?”穆明珠问道。
樱红忙道:“没、只是来问殿下……晚膳想吃什么。”
穆明珠想了—想道:“蜜汁烤肉吧。”
“是。”樱红很有眼色,应声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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