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躲了半晌,没想到还是给她撞破,顿时也泄了气,索性便不躲了,听着她的笑声,一张脸自然是又羞红了,也许还带了几分恼意。
“我不是笑你……”穆明珠几乎笑倒在他身前,连声道
:“我只是……蜜汁烤鸭太好吃了……”
齐云任由她笑,只无奈坐着,也不说话。
穆明珠抬眸,望着少年那双含羞带嗔的黑眸,早已忘怀了所谓的慎重与畏惧,忍不住笑着在他右脸的小红包底下,轻轻亲了一下,笑着感叹道:“齐云,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女孩的声音比满天眨眼的星星还要温柔。
那轻轻一吻,落在脸颊上,全然不在齐云意料之中,在少年身上激起一股电流来。
少年因她突然其来的一吻,忽然笑起来。
他下意识偏过脸去,想要如从前一般藏起这笑容,却因为太近的距离未能得逞。
于是生平第一次,穆明珠终于望见了少年的笑容。
他素日淡漠阴沉,可是一笑起来,眼中全是小星星,甜极了。
她明明不曾饮酒,却觉得好似有些醉了。
第105章
关于佯装失踪、甚至是诈死这件事情,穆明珠是深思熟虑过的。
首先,她“下落不明”的这个时间不能太长,如果超过三五日,长到建业城中的人已经开始接受了她“死了”这个事实,那么等到她再出现的时候,基于她“已死”而瓜分的权力又要重新开始角逐,母皇等人感受到的多半不是失而复得的惊喜,而是被“命运”愚弄的愤怒了。
但是,这个时间也不能太短。若是扈从上报她失踪,没费什么力气、当夜便把她寻回去了,又不足以使建业城中那些人全然想起她的好处来。
简单来说,最好是让建业城中的人枕着她“可能死亡”的思量睡上一整夜,两夜也还可以,三夜就过于久了。
不管这一夜建业城中现下是何动静,江心小岛的火堆旁,穆明珠半阖了眼睛打个呵欠,背对齐云躺倒下去,含糊道:“你也睡吧,岛上安全的——扈从上报,朝中议论,都需要时间,朝廷的人马今夜是寻不过来的……”
“好。”齐云坐在她身边,依靠着背后的大树,轻声应道。
穆明珠的确是困了,这一日先是船舱脱困、又登岛巡视,紧张的精神一旦放松下来,疲惫与睡意便涌上来。
她听到齐云应声,似梦似醒地“唔”了一声,想着少年会睡在自己身边,便彻底沉入了梦乡。
可是在她身侧,少年并没有睡去。
齐云垂眸望着酣睡的公主殿下,以木棍挑动火堆、使余烬燃烧得更久一些,火光映照之下,愈发显得他面色冷峻。
那个因为公主殿下一吻,便粲然一笑的少年藏在他身体的最深处,偶尔的出现,犹如天光乍破,是极难捕捉的一面。
他倚靠在树干上,从怀中摸出伤药,重又敷在烧伤的左腿上。
烈性的药粉洒在血肉模糊的皮肉上,带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齐云咬牙忍过去,不曾发出一丝声音,待到疼痛过后,他额上沁汗、有些疲惫地望向沉沉江水。
夜风中唯有水浪的声音,也许还有
遥远处传来的模糊哨音,大约是夜里的捕鱼人在传递讯息,这样宁静祥和的小岛之夜,使人几乎想不起大周的北境正在被强敌入侵。
生灵涂炭的长安镇,与岁月静好的扬州城外,就像是割裂的两个世界。
墨黑天空上无数颗星星闪烁,仰望之下使人顿觉宇宙之大。
齐云从那浩渺的星海中收回心神,重又垂眸看向身边熟睡的公主殿下,黑眸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复杂感情。
他看了她一夜,不曾合眼。
穆明珠这一夜睡得倒是香甜,吹着岛上微凉的风,睡在火堆挪开后温热的沙地上,披着烘干的衣裳与裙裾,因为对接下来的计划胸有成竹,在野外这一夜倒是比在扬州城中睡得还要安稳。
她是在清晨林间的鸟鸣声中醒来的,坐起身来先靠在树干上迷糊了一会儿——她初醒来总是会先迷糊一阵。
等到她稍微清醒过来,一面拉住滑落下去的外裳,一面转身看向昨夜齐云所在的方向,果然就见少年坐在一旁的树下,因眯眼一笑道:“你早醒了呀?”声音带着初醒来的慵懒与放松,全无防备的姿态在她身上格外动人。
齐云喉头微动,在她转脸看来的瞬间,低下头去拨弄已经熄灭的木柴灰烬,只轻轻应了一声。
穆明珠彻底清醒过来,晃了晃脑袋,站起身来活动着四肢,有些奇怪道:“孟非白的人竟然还没寻来?”她早给出了大致的方位,不像朝廷的人全无头绪,孟非白的人应该能在天亮前赶来才对。
话音未落,就见齐云忽然站了起来。
“来了。”他低声道,一面以手势示意穆明珠藏到树后,一面盯着岸边。
穆明珠虽然什么都没听到,但出于对齐云耳力的信任,仍是立时藏到树后,顺着他的视线方向,望向水草堆积、空无一物的岸边,正在奇怪之时,就见那堆水草忽然“站”了起来,四名青衣壮年男子从水中冒出来,沿着岸边往火堆旁走来——为首的人从怀中摸出一只湿透的旗帜,以双手展开举着,只见上面以青色丝线所绣着的,正是一个“孟”字。
是孟非白的人到了。
穆明珠仍是隐在树后,看齐云与来人对接。
那四名青衣壮汉也发现了齐云,走到近前来,为首的人举着“孟”字旗,笑问道:“家里走失了一位姑娘,敢问郎君可曾见到?”
齐云道:“那姑娘是何面貌?”
为首那人答道:“面貌小的不知,只知姑娘走失的时候,颈间一串浑圆明珠,极不寻常。”
正是来寻穆明珠的。
穆明珠这才从树后现身,笑道:“你家郎君说,不待东方露白,你们便能寻到我——如今看来,怕是有些吹牛了。”
那为首之人见她现身,知她身份贵重,忙躬身道:“非是郎君托大,实是殿下身份不比寻常。”他一指身后跟随的三人,叹气道:“小人们原是备下来快船往这几处小岛上寻来的,谁知道建业城中消息如此之快、动作又如此迅速,不但建业城中出了大批守军,沿江的战船也都出动了,上下三十里,全都封锁了,连一只民船都不能出入。小的们不能用船,乃是生生游过来的……”
穆明珠讶然,低声思量道:“动了战船?”
她的确没有料到。
这与她预期的反应不太一样——朝廷对她“下落不明”一事的反应,太强烈了些。
当下却不是细究之时。
为首之人又道:“好在岸边有一只竹筏,省了小的人伐竹制船的工夫。请殿下上竹筏,如今长江南岸是过不去的,全是战船兵马与搜寻殿下的士卒,唯有折返往北岸。待到战船布防近处,还请殿下弃竹筏入水,与小的们一同游到岸边去。”
穆明珠没有废话,道:“那就走吧。”她跟着那人走出数步,一回头却见齐云还站在原地的树下、望着那熄灭了的火堆灰烬。
她微微一愣,退回来两步,以为是那火堆中有什么奇异之处,也盯着看去。
那为首之人顺着两人目光看向火堆,道:“这些不必担心,小的们两人送殿下离开,两人留下来消除痕迹。”
穆明珠便一拉齐云的胳膊,低声道:“走吧。时间紧迫,这些交给他们。”
“好。”齐云轻声应了,跟在她身后。
穆明珠看着少年不露喜怒的侧脸,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少年像是怀着什么沉重心事。
不过这在齐云也是常态了,她也没有很在意。
于是一行人乘竹筏,离开了穆明珠与齐云昨夜歇息的小岛,趁着晨间江上的雾气,一路赶到战船防线所能观察到的范围之内,而后弃筏入水、游过了最后的数百米,悄无声息从长江北岸登陆,相当于是又回到了扬州城外河滩渡口边的小村落附近。
那为首之人带着两人到了一只外面看起来破旧的渔船上,里面却是朴素干净。
那人道:“如今还未到定好的时辰,请殿下稍作歇息,几时准备好了,小的便命人去报信。”又道:“殿下若有所需,只管使唤外头的哑仆。”随后见穆明珠没有别的吩咐,便要知机退下了。
不得不说,孟非白手下的人,都像他这个主人一般善解人意。
穆明珠却唤住了他,“且慢——来寻本殿一事,由何人主理?”
为首那人欠身道:“据说是当朝右相亲自出面,调动了两州水军,非同小可。”
穆明珠点头,略微放下心来,摆手示意那人退下,看着坐在船舱对面的齐云,忽然一愣,有种需要解释的感觉,不觉轻声道:“是他来,咱们的计划便更容易实现了……”
齐云原本歪着头,似乎在留意船舱外的人,此时转过脸来,看向穆明珠,静了一静,轻声道:“恭喜殿下。”
气氛有些奇怪。
穆明珠道:“恭喜我什么?”
齐云轻轻一笑,似有些落寞,低头道:“恭喜殿下算无遗策。”
穆明珠的确是算准了萧负雪会来。
有前世的遗憾在,她相信当自己落水的消息传到建业后,萧负雪一定会主动请缨——而且他知道谢钧的危险性,更不能放心交给旁人来寻她。唯一可能的阻碍,在于母皇是否会放行。
而只要来搜寻她的人是萧负雪,那么她后面的计划便已经成功了九成。
只是在不了解内情的人看来,她算到萧负雪定然会为救她来,而萧负雪果然抛下万事立时赶来,那可当真是两情相知、生死相许了。
穆明
珠一噎,看着对面少年的头顶心,只觉这事儿解释也奇怪——毕竟齐云也没挑明了,而她又是以什么关系身份向他解释呢?至少眼下来说,她其实并不想要一种约束性的感情关系。
好在这一次,齐云好像比她更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竟罕见地主动开口,问道:“殿下几时动身?”
穆明珠张了张嘴,把还未成形的解释全都咽了下去,道:“待江上雾气散了。”
“好。”齐云从船舱简寒的布帘子望出去,目光渺远,投向江上茫茫白雾。
少年的眉眼间,藏着深深郁色。
而建业城皇宫之中,一夜未能安眠的皇帝披衣而起,隔窗望着园中初秋的雾气,长长叹息。
杨虎也已经得知了穆明珠失踪的消息,这次没有如往常那样酣睡,而是手持皇帝的外袍,一路寻到窗下来,温柔为皇帝披上外袍,低声道:“初秋寒凉,陛下保重身体……”他为皇帝披上外袍,双手垂落下来,顺势握住了皇帝的手,讶然又心疼道:“陛下的手,怎么这样冰?”便为皇帝暖手。
皇帝穆桢已经习惯了他的服侍,身边有个会喘气的活物,也是一种温暖。
她望着窗外的雾气,想着夜里的噩梦,轻声道:“山君,你说实话——朕是不是个糟糕的母亲?”
这等话皇帝在朝堂上、在外人面前是断然问不出来的。
当皇帝偶尔吐露心声的时候,被吐露心声的人往往害怕得要死。
譬如杨虎此刻,他低着头为皇帝暖手,稳住心神,柔声笑道:“陛下这话从何说起?”
皇帝穆桢没有佯装,淡声哀伤道:“先是瞻儿、如今又是明珠……朕昨夜甚至在想,是不是朕前世做了什么恶事,就连当初睦儿英年病故,也是朕的缘故……”
这是连先太子周睦的死,都一起算到皇帝自己身上去了。
杨虎忙劝道:“陛下怕是又做噩梦了吧?旁的奴也不敢说,不过右相等人不是在外面搜寻殿下么?小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大约只是落水游上了岸,过几日便回来了。”这个节骨眼,他还不忘给萧负雪下绊子,又道:“不过这救人的事
情,还是得武官去做才合宜,右相虽然是师生情深,万一误了正事儿,可不得了……”他觑着皇帝面色,见皇帝淡淡一蹙眉,便知惹她不快了,忙又拉回话题来,道:“至于陛下方才的话,奴真不知道陛下是从何处想来的。从前那么多皇帝,后宫里面几十个、上百个嫔妃,生出上百个儿子来,不是说周文王有八百个儿子么?若说那些皇帝,处理国家大事已经忙不过来了,再来八百个孩子哪里还管得过来?可也从没听谁说周文王不是个好父亲。既然如此,谁又敢说陛下不是好母亲呢?”
皇帝穆桢也是因穆明珠失踪、勾动了连丧两子的哀痛,噩梦醒来百感交集之下,对杨虎有此一问。她做了十五年的皇帝,洞穿底下人的小心思只需一眼,原本听得杨虎这等事后还构陷萧负雪,起了厌恶之感。只是杨虎陪伴她十年,到底机灵体贴,不等她斥责已经转了口风。待听到他说周文王有八百个儿子,皇帝穆桢更觉哭笑不得,也无意跟他辩说正史如何,听下去却觉他举的例子虽然荒诞,但话糙理不糙,竟然听进去了。从前那么多男的皇帝,从未有人以他们是否算得好父亲来评价他们这皇帝做得如何。如今她是皇帝,自然也无人敢置喙她是否是个好母亲。
那些柔软私下的情绪,在皇帝穆桢身上只是偶尔的流露。
她拢紧了衣袍,淡声道:“你书读得少,不知道若是皇帝对子女太苛刻了,史笔如刀,也是不能放过的……”
杨虎赔笑道:“奴自然是不懂的——陛下知道的事情,岂是奴所能了解的?奴不过是心疼陛下身体,说些胡话逗陛下欢喜罢了……”
皇帝穆桢叹了口气,道:“这会儿有公主与齐云的消息传回来,朕才真欢喜。”
两人一起落水,把皇帝原本的布局都打乱了,若是今日再没有准确的消息,却也不能等下去了。
杨虎觑着皇帝的面色,见她似乎心情有所回升,他也松了口气,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向窗外的雾气,倒是真情实感叹道:“只求小公主殿下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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