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母亲是一只漂亮柔弱的花妖。
他们折磨死了她,还不忘用她的元身来做香料。
那一日,整座小镇弥散的香久久不散,伏珩从躲着的树洞中爬出来,循着那股母亲身上的香气,看见那香料被人用百两黄金买走。
弟子们满意地笑道:“还不错,不枉师叔祖废了那么多心神,解决那只虎妖。你们看没看到,他临死前,还不忘让那花妖赶紧跑,跑?能跑掉吗?”
他们哈哈大笑,旋即遗憾,可惜这样漂亮的花妖,世间并不好找,在他们的洞穴,没有看见后代,真是遗憾。
仅仅一群得了仙缘的畜生,就可以把万物踩在脚下。
那一刻,幼小的伏珩,真想把他们全部杀光。
可他渐渐长大,没有继承父亲的妖力,却继承了母亲的容貌,躲躲藏藏长大,没能报仇,反倒被人捉走,献给妖山的山主,被圈禁娈养。
漫长被折磨的岁月中,伏珩忘记了怎么笑,怎么去哭,连仇恨都快记不清了。
前山主那么强大,却也不敢招惹仙族。
伏珩本以为,就这样一辈子,直到那日,晏潮生到来,妖山血流成河,他被少年拎起来,扯碎了身上的锁链,灌了一堆妖丹。
从孱弱的小妖,骤然变成功力深厚的大妖。
元身不稳,全身阴戾的少年只提了一个要求:“出去守着。”
伏珩一言不发,守在了门外。
而今,眼前的晏潮生问他,憎恨仙族吗?
伏珩沉默良久,“大逆不道”地点了点头,他永远不会欺瞒主子。
晏潮生扬了扬手,弱水奔流,形成一个旋涡,他凭空一抓握,弱水中竟然汇聚出无数血线。
伏珩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此刻,弱水被晏潮生玩弄在鼓掌,仿佛不再可怖强大。
晏潮生漫不经心拂过自己的手臂白骨,一层肉重新长出来,他低声道:“既然憎恨,那就,把该杀的都杀了。”
伏珩看过去。
妖山的白日来临,那个曾经拯救了他的少年,本还有几分少年意气,此刻却只剩下沉稳的阴冷,他眸光一片暗色。
他说“都杀了”时,就仿佛吃饭穿衣那般寻常。
伏珩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他记得当日闯入妖山的少年,纵然妖性暴虐,可是也不愿疯狂杀人,努力压抑克制,这才尘封于寒潭下,让他去门外守着。
可如今,他眼里深重的恨,却仿佛沉淀了万年。
倾涌而至。
这幅模样,那位小仙子若是肯回头看他一眼,必定会发现。
他为她跳下弱水,她哪怕回头看他一眼,或者不跟少幽离开呢?
*
琉双此刻和少幽在回空桑的路上。
仙鹤飞得并不快,四月的阳朔城下起了一场春雨,她提出下去看看。
少幽没多说什么,颔首带她下去。
她穿过小巷,凭借着记忆,来到一家朱门前。
琉双抬眸看,顶上赫然很大的三个字“贺兰府”。
几百年后,这里会是她在人间的家,那时候,这里叫岳府,她叫岳琉双。
她还记得自己曾经穿着一身嫁衣来敲门,开门的小厮说已经是张府的愕然之感。
事实沧桑,人间时过境迁太快。不知自己提前解开徽灵之心,是否还能在几百年后,遇见曾经的爹娘。
少幽低眸看她,见她眼神怀念温柔,以为她会进去。紧闭的大门,对于仙族来说,并非什么障碍,可是等了半晌,她什么也没做,示意少幽同她离开。
两人一并走在人间四月的街道上。
少女在用身上的首饰作抵,买了两把伞,一把给自己,一把递给他。
小贩喜不自胜,她笑道:“找的银子呢?”
少幽看她一眼。
小贩愣了愣,本以为用珠宝换伞的,是天真无知大家闺秀,想宰她一笔,没想到她知道自己的伞没有这么值钱。
只好讪讪找了几锭银子。
她却微微摇头,只收了一小块,把伞递给少幽。他忘记了,她却还记得,自己起初懵懂在外流落,遇见他,正在被骗,一个包子,收了她一锭银子。
她低落地咬着包子想念家人,少幽的剑柄在那小贩手腕上点了点,冷声说:“纵她不懂,你也不该骗她。”
如今他没了几百年在人间寻魂的经历,反倒是她,还记得少幽教过自己的点点滴滴。
少幽不问为何,抬手接过。
她带他到了一座桥上,行人匆匆避雨,两个仙族撑着伞,却走得分外从容。
那是上辈子,她死的那一日,等了他许久的桥。没等来少幽,等来晏潮生那个骗子。
桥上的春柳,一如当年翠绿。
第59章觉醒
雨声沙沙,风中依稀传来一个声音。
“少主,您为何还不动手?”
少幽神色未变,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他视线看过去,淅淅沥沥的春雨中,酒楼后梨花簌簌如雪。
少女趴在桌上,脸色苍白地睡过去,身侧还摆了一壶只喝过一口的酒。可惜,这酒并不能暖她的身子。
她的身体几近透明,若是凡人见了,此刻必定惊骇不已。
少幽却淡然坐着,静静观察她。
原来她也明白,从弱水中上来,她的身体早就支撑不住了,在风伏命面前,她不敢露怯,强撑着若无其事。
她的身体经不住奔波,只能暂且停留在人间,她虚弱得连布置个结界都做不到。
亏她方才还能与他一同撑伞坚持走到酒楼。
一个声音气急败坏:“少主,现在是最好的时机,若不动手,难道真要等她带着灵脉回到空桑,届时空桑有救了,昆仑怎么办?她现在弱小得如同凡间一个婴孩,您应该看见她把灵脉收在哪里了?夺过来便是。”
“沃姜,别吵。”少幽抬眸,淡淡道。
沃姜无言以对,气得不行地收回了千里传音。自从卜卦发现,第五条灵脉即将出世,他就没有消停过,如今他们的少主离那条灵脉如此近,小丫头也身受重伤,少主大可不必拼个你死我活,就能轻松得到息壤。这样最省事,愁了数千年的灵脉,也终于能解决,顶多……卑劣了些。
可少主迟迟不动手,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沃姜恨不得出现在他们身侧,代替少主,把息壤夺过来,洒在北方仙境的裂痕中。
少幽拿过她手边的酒,拍开盖子,自己饮了一口。
她不该选择他的。
灵脉面前,自己和风伏命没什么两样,他们首先都不是某个人,而是一个仙境。
不缺灵脉的风伏命,尚且需要灵脉,何况是急需灵脉的昆仑。
少幽已经许久没有面临过这样的选择。
上一次,他需要做这样的决定,还是父亲说起他的婚约。让他与空桑联姻,合并灵脉。
他放弃了自己,选择成全昆仑。
而这一次,作为昆仑的少主,他理应像沃姜说的那般,拿走她手中的灵脉,利益面前永无盟友。
作为自己……
他看向少女,她脸颊苍白,脆弱极了,嘴唇轻轻抿着,不知是疼痛还是觉得委屈。她一只手虚虚握着,十分没有安全感的模样。
这样惊怯的模样,却留给了他看。
她到底还是年纪太小,不明白方才三个人中,她选择跟着谁,都比自己好。
风伏命不缺灵脉,她可以试试和他谈条件,而那个跳下弱水,剔肉碎骨也要救她的妖族,不要灵脉,会好好保护她。
只有自己,迫切、且必须拿到一条灵脉。
要么从歹毒恣意的风氏艰难地取,迎娶风采意,要么从她这里抢夺。
一壶酒饮尽,窗外的雨还未停下来。
他沉默良久,在沃姜再一次暴躁的催促下,打开她另一只紧握的拳头,轻而易举拿出了息壤。
万千浓厚的灵力汹涌而来,不必细细感知,就能觉察它的浩瀚。这是她用一条命,换来的息壤。
能够供养无处仙族的灵脉,此刻就被他握在掌中。
沃姜还在疯狂算卦,老头显然是激动疯了,终于算到自己少主的命数,与第五条灵脉连在一起。
沃姜表示十分欣慰,他死板到近乎坚韧的少主,终于肯违背行事作风,为昆仑干了那么小小……小小的坏事。
今后顶多就是空桑和昆仑老死不相往来,能保住昆仑,保住自家少主就好。
可沃姜的欣喜还未蔓延开,下一刻,卦象无风自动,少主与息壤的联系,已然断开。
少幽把息壤装进神农鼎炼制的玉盒中,隔绝了息壤的所有气息,不令它引发垂涎。
他垂眸,把玉盒放进少女的小手。
她睫毛不安地颤了颤,伤得太重,完全没法醒来,那两片微颤的睫毛,像两只扑闪翅膀的蝶,朦胧间握住了盒子,才又安心下来。
少幽轻轻笑了笑。
手指点在她额间,渡了自己的灵力与修为过去。
她睡得更沉,仙体也开始愈发凝实。
淅淅沥沥的雨中,少幽道:“睡吧,我在。”
梨花落了满地,她陷入一片甜美的梦境,依稀回到了最单纯的、与少幽在人间生活的百年。
沃姜还在四海宴上,给自家少主打掩护,老头扯着自己的白发和白胡子,决定进行最后的挣扎。
也不叫少主了,他称呼:“徒儿。”
少幽语调也恭敬了几分:“师尊。”
沃姜沉着脸:“你可得想好,若是错过息壤,你只剩下一条路,娶风氏采意,自此对风氏言听计从。风氏早就看中了你的能力,不可能轻易放过你。”
少幽说:“我知晓。”
“就算这样,你也不夺她息壤?”
“是。”
沃姜愤恨地想,他家的少主,是不是没见过女人,怎么就偏偏傻成这样!气煞他也!
少幽等待着雨停,他心想,他可以不管儿女情长,但无法舍弃仙族最后的荣光。还有多少仙族,记得自己作为仙族,应有的模样?
已经快没有了,这才是灵脉枯竭,仙族走向衰败的原因。
*
风伏命带着风采意回到四海宴,四海宴已然快要结束。
天妃迎上来,心疼道:“吾儿,怎么弄成这样?”
风伏命下一趟弱水,身上也有不少被腐蚀的伤口,只不过他上来得冷静及时,比琉双和晏潮生都好得多。
风伏命笑盈盈,温声道:“无碍,我不在,四海宴可还如常?”
天妃看一眼风采意,风采意低着头,不敢打扰他们说话,乖觉走开。
天妃满意了,这才开口:“姬香寒,即墨旁支族女,还有风氏几位女子,都还不错,你若闲下来,可以看看。”
风伏命:“楼宓楚呢?”
天妃犹豫道:“她模样是还不错,可只是空桑仙境中,一个小族长的女儿。”
风伏命低低一笑:“无碍,她这次,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胆子真大,在空桑长大,竟敢给空桑少主下药,用本命灵髓炼制引魂香。若不是她,他也不知道灵脉在弱水。
若不是她,他也不知道,原来濒临枯竭的灵脉中,妖气在蔓延。
天道制衡开始了,当年祖祖辈辈做下的事,若无法埋葬,不妨让它罪孽更深重些,妖族不是要兴起?在它兴起之前,全部灭亡即可。
天妃不赞同说:“可是,伏命,你也不用选她做天妃。”
若是上古血脉不够纯粹,很难诞下足够强大的后嗣。
“谁给母妃说,我要选她做天妃了。”风伏命说,“为何不可以是赤水琉双呢?”
天妃惊讶地看过去,风伏命脸色无波无澜,眼里却泛起看好戏般的轻谑。
他抚了抚手掌,漫不经心问:“我那无用的父君呢?”
明明握有不会枯竭的灵脉,还任由仙境一分为四,久久不能统一,甚至令灵脉预警,妖族即将横行。
当真是……无用至极。
*
天君捕妖之令下达时,首当其冲便是有名有姓的各大妖山。
劳河带着一众部下,脸色难看地往妖山外逃,心里暗暗啐了一口晦气。原以为跟着现在的山主,能过上好日子,结果没几日,天君疯了一般,下达灭杀世间妖物的指令。
不仅天兵出动,所有妖的元丹,如今均可换不少上品灵石。
风氏一族的富庶,天下均知,他们有永不枯竭的灵脉,就意味着能炼制可供修炼、源源不断的灵石。
短短数日,妖族残喘不安,四处奔逃。
这种本该各自散开逃命的时机,他们那个山主,竟然下令不许任何人私自潜逃,留在妖山,还让接纳天下间窜逃无处容身的妖族。
疯了,真是疯了,再不逃,留在这里送死吗?
可笑,难道指望那个还要靠寒潭维持元身稳定的山主,打赢仙兵,保住他们一条命?
劳河当即决定带着自己的人离开这座最为醒目的妖山。
他走到妖山边界了,无数锁魂铃铛开始叮铃狂响。
劳河轻蔑道:“知晓了又如何,此刻还不是只能躲在寒潭下苟延残喘。”
他的脚刚刚踏出妖山一步,无数纷乱的铃铛声中,劳河的脖子,被紧紧缠住。
劳河惊恐地回头,看见一条血红的鞭子,被握在玄衣男子的手中。
他抬眸,冷冷笑道:“真不听话。”
劳河当即腿软,跪下求饶。他狡猾得紧,知晓自己不是晏潮生的对手,也明白这少年心肠还算软,总是放过求饶之心,不愿肆意杀戮。
劳河以为,这一次还和以前一样,他不住磕着头,等待着晏潮生说“这次暂且算了”。
可是下一刻,劳河的眼睛凸出来,头颅掉落在地。
那人抬了抬手,劳河的灵魂被捏在他的手中,他眼神是冷的,又冷又锐,如同十二月冬日的寒风,令灵魂都感受到了恐惧。
眼前的人不一样了……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类似心慈手软的情绪,已经从他身上剥离。他手指收紧,轻而易举撕碎了劳河的魂魄,低低笑道:“这点本事,也敢违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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