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他引着她,找到勺子:“自己吃。”
他克制着,不愿再为她做更多,因为这些事,只会是自取其辱。他不愿意这段时间努力愈合的伤口,一见到琉双,再次被生生撕裂。
琉双听不见,就不生气,失去触感,做什么都很麻烦,他引着她碰到了勺子,她废了好半晌力气,才递到自己唇边,安安静静地吃。
她其实没有表现得可怜,只是眼睛被蒙住,俏生生的,落在他眼里,成了另一种模样。晏潮生冷漠看着,没有出手帮忙。
半碗灵果,她吃了一个时辰,小仙子自己倒很有耐心。
碗空了都不知道,直到被人抢过去,她有几分惊讶地弯了弯眼睛:“你们没走啊?”还是又回来了?
她以为战雪央有事找它们,把它们全部调走了。
尽管今天这一只不太尽责,但她还是偏头问:“要今日的谢礼吗?”
晏潮生知道她说的什么谢礼,昨日他就站在门外,看一只蠢笨不堪的流沙人往她怀里拱,她垂下眸,笑着轻轻亲了一下它。
蓝宝石开心得不行,原地疯狂转圈圈。
他沉默良久,拳头松了又紧,僵硬坐着没有动,她触碰到自己的手臂,他不知道自己那一瞬在渴望什么,竟然有片刻怔忡。
一个轻轻的吻,落在他脸颊上。
他猛然一颤,回过了神,连忙想避开这个吻,可已经来不及,它已经落了下来,像烫在心口的一个烙印,撕开他的伪装。罪恶感与自我厌弃,如缠绕的藤蔓,将他的心一圈一圈牢牢锁住,几乎令他窒闷。他到底在做什么?
晏潮生猛然站起来,往门外走。
门外,战雪央笑眯眯看着他:“殿下,可还玩得开心?”
晏潮生冷冷看着他:“战雪央,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我何时下令,让你擅动徽灵之心!没经过淬炼的徽灵之心,根本无法成事。”
战雪央倒是没想到晏潮生会称琉双为“徽灵之心”,他说:“殿下,她在等即墨少幽回来。”
晏潮生手指收紧,几乎掐出血来,从战雪央身边走过去:“我知道,用不着你提醒我。”
第65章别哭
然而半月过去,少幽仍旧没有回来。
晏潮生夜晚出去采灵果时,收到消息,昆仑出事了。昆仑的灵脉大波动,驻守灵脉的将领牺牲,还死了不计其数的弟子。
这件事引发昆仑境主的旧疾,一口血吐出来,他昏死了过去。
那时候少幽还在潜龙谷。
上古距离现在已经过了许久,女娲造人后,世间邪恶之源承载物变成魔神,与之相对的,是上古神族。
神族为了对抗魔神牺牲,其后世间不再有神。
最后一个神族之女,与魔神在魔宫隐居后,再无他们的传说,他们的后嗣,那位小帝姬,神魔血脉也被父母封禁了起来。一代代过去,别说神龙族后嗣,到了如今,所有仙族,已与当年的神族有很大区别。曾经妖魔压仙族一头,让仙族连修炼都没灵气,如今仙族当道,成了妖族没有生存空间。
世间再无神,也无生来邪骨的魔。还带有神龙血脉的妖兽,少之又少,能活到如今都是狡猾的家伙,不怎么好杀。
晏潮生把夜晚才结出的灵果放进怀里,重新迈入泑山时,战雪央就在月色下擦拭他那把大得吓人的斧头。
几个流沙人不甘不愿地围着他而坐,它们也想去找琉双,可是若被晏潮生看见,就是死路一条。
“即墨少幽没来,出什么事了吗?”战雪央见他回来,收起斧头问道。
晏潮生把情况简单给他说了一遍。
战雪央摸着下巴:“我听说昆仑如今能顶事的,只有即墨少幽,他那个父亲,年轻时厉害得不行,后来即墨少幽的母亲死了,他生出了心魔,险些没有渡过劫,这些年一直不曾见人。”
“心魔?”晏潮生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是啊,”战雪央笑道,“不然殿下以为,我怎么会认识即墨少幽,数千年前,他曾经带着昆仑境主来找过我一次,我保住了境主的命,但其实即墨境主已经废了。那时候即墨少幽,好像也不大,就比里面那个小仙子大不了多少,却表现得很沉稳,一个人支撑起了昆仑,还对外瞒住这件事。”
战雪央回忆道:“我本以为,从那以后昆仑就要开始没落,或者被其他仙境瓜分灵脉,一直在盼着灵脉相合,没想到愣是让他支撑到了今日,昆仑灵脉不够,即墨少幽就用自己的灵力,化用灵泉。哦,他的天赋就是这个。”所以昆仑的灵脉不至于像空桑枯竭得那样快,灵泉多少能缓和一下灵脉干涸的速度。
战雪央想到什么,笑得意味深长:“殿下,即墨少幽如今一定已经回到昆仑去稳定局面了,他心里,从来没有自身的利益,只会作为昆仑的脊梁活着。哪怕他再想回来救赤水琉双,也不会回来。别说是赤水琉双,就算有朝一日,昆仑灵脉彻底枯竭,让他化作灵脉,供仙境弟子吸取,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这个过早就承担起了一个仙境命脉的少年,他不似风伏命,有足够深厚的家族底蕴,世代做了好几任天君。也不似琉双,有父亲作为后盾,他只有自己,昆仑也只有他。
两人都清楚,昆仑出了大事,即墨少幽暂时不会回来了。
晏潮生垂眸听着,没有露出过多表情,等战雪央说完,晏潮生冷静开口:“我明日也要离开,回去妖宫。”
在这里留半月,已然是极限,他每夜出去,除了采灵果,就是与远在妖宫的伏珩通信。
伏珩那边也发生了一件大事,抢夺太初镜的过程中,那个叫做白追旭的将领,被逼到绝境,宁愿殉了太初镜,也不让它落到伏珩他们手中。
如今白追旭的神魂融入太初镜,眼看就要魂飞魄散,连同太初镜也要毁了。晏潮生必须离开,他需要这面镜子,护佑住自己的领地。他要么最快地绞杀白羽嚣的魂魄,要么把他炼制成器灵。
这些伏珩都做不到,需得他来动手。
战雪央撇了撇嘴,道:“真是无情,如此可爱的小仙子,竟然都不救她,把她扔在了我这破地方。”
晏潮生并没有什么表示,揣着果子,往里去了。
他走后,战雪央从不远处捉了一只紫宝石流沙人,取下它的宝石眼睛,给它摁上了两颗蓝宝石。
他左右打量:“不错,还挺像那只撒娇精。”
在琉双面前,撒娇求抱的那个。
*
晏潮生过来,便看见了这样的情形。
霜华满屋,琉双没在屋子里,反而抱膝坐在一块宝石岩下。
她下巴抵着膝盖,双眼被鲛绡纱蒙住。脸色没有白日对着“小流沙人”的温柔笑意,她在发呆。宝石盈盈亮着,是冰莹的蓝色,照亮了她四周一小块领地。
她如今使不出法力,也无法修炼。自封印破除后,她再也没有睡过觉。在这样看不见听不见的夜晚,小流沙人都走了,她只剩下自己,就一个人愣愣坐着。
她在脑海里绘制一副画面,曾经的苍蓝,她创造出一草一木的苍蓝仙境。
它们至今如此清晰。
夜魔罗设计她下弱水,破除徽灵之心的封印,阴差阳错,她无法再像记忆里那样,魂魄裹挟着徽灵之心去往人间,凭借懵懂的想象力,历经百年,创造这些生灵。
她明白,苍蓝不会回来了,这辈子它根本不会诞生。这才是原本属于她的世界,空桑才是真是的。
她曾经为之泣血泪的苍蓝,一同湮灭在了弱水之下。苍蓝的生灵们,它们没有真正的灵魂,全是她散开的力量,但在她还未觉醒,尚且“年幼”的时候,这些生灵,如同爱护她的亲人,陪着她生根发芽长大。
它们没有灵魂,却有灵智。琉双能感受到,每一个生命都很爱她。
而今,苍蓝注定再也无法衍生出来。世间会怀念苍蓝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不知道自己在流泪。
失去了五感,她流泪也是静悄悄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甚至以为自己很坚强,只是在缅怀告别过去,并没有多难过。
清风拂过她的脸颊,她感受不到,随后那只轻轻落在她头上的大手,她自然也不知晓。
成为小仙草的代价,她的心也会变得柔软脆弱。
她在想永远回不来的树爷爷,荷花姐姐,那些记忆明明是快乐的。她也以为自己很快乐,可眼泪无知无觉浸湿了鲛绡纱。
晏潮生第一次看见她哭成这样。
在他印象中,赤水琉双初见嚣张,后来在泰川城,她虽然也会怕,可毕巡都快弄死她,她还能生龙活虎逃跑,弱水之下,她的仙体都没了,换一个人,早就痛不欲生,她也没哭,安安静静地下沉。
然而此刻,一个安静平常的夜晚,她靠着一块盈盈发光的石头,眼泪悄无声息流了满面。从弱水中上来,他杀了那么多人,还没把屠刀对准她,她在哭什么?
晏潮生缓缓蹲下,不知道她怎么了,许久,他抬手,擦去她脸颊上挂着的,晶莹的泪。
少女泪珠子还在掉。
他就没有见过有人能呆呆一直哭的,还偏偏她自己都无知无觉,这些泪,全部乘进了晏潮生的掌心,烫得他沉默。
这是怎么了?
她又不知道即墨少幽不回来了,还是说今日是最后一日,她自己也暗自数着即墨少幽归来的日子,因为没有龙血,她猜到即墨少幽不要她了,所以伤心成这样?
晏潮生默然良久,捧起她的脸,耐心地把她眼泪擦干。
她没有五感,身体却很脆弱,鼻尖哭红,小脸也泛着粉,他擦得很轻,连他自己都不太懂,他处在杀欲最旺盛的时期,能这样捧着一个少女的脸颊,给她擦泪。
她呆呆地哭了多久,他随她哭个够,也跟着蹲在那里多久。
等她终于不再无声流泪,他抱起她,把她送回屋子,身子凌空,总归有些不一样,她回过神来,惊慌了一瞬,挣扎道:“谁?”
晏潮生没说话,说了她也听不见,琉双隐隐猜到什么,没有再动,反而偏头来“看他”,心里涌出种种可能性。
晏潮生把她放下,掌下灵力汇入她的识海,他把灵力捂热了渡过去,这成了琉双这些日子,唯一感受到的暖意。她不得不承认,这股灵力惬意温柔极了,仿佛难过都被慢慢抚平。
她握住他手腕,不确定地问:“少幽,是你回来了吗?”她认识的人中,唯一会这么温柔对她的,只有少幽。
晏潮生没什么表情,掰开她的手,继续渡灵力。那股灵力实在太舒服,仿佛泡在温泉之中,她如今等同凡人,这么多日不睡觉,身体已经到达极限。
琉双努力想保持清醒,可最终还是慢慢睡了过去,这一次睡得无比香甜。
晏潮生又渡了会儿灵力,没有多看她,收回手,离开她的屋子。
*
战雪央大半夜,本来在捯饬一种可以在泑山开花的种子,他做事很专注,被人吵到,推开门,自然有几分火大,没好气地说:“何事?殿下。”
来人没吭声,塞给他一个东西。
战雪央低头一看,好家伙,一大桶血!满满当当,换作是凡人的血,早已流干流尽。
腥气在空中交杂,泛出浓郁的妖气,战雪央看着晏潮生略微苍白的脸色,语气古怪道:“你的血?”
晏潮生冷道:“不是,即墨少幽托人带回来的,妖兽龙血。”
战雪央一时无言以对,愣愣拎着一大通妖血。它们在熹微晨光中,带着浅浅的银色,微不可察,足够凝出战雪央制作药丸所需的龙血。
晏潮生平静道:“元身已稳定,我走了。”
那个时候泑山的天蒙蒙亮,战雪央看着他背影,鼻断嗅到浓郁的妖血气息,第一次有火也发不出来。
第66章葬天
晏潮生离开泑山,立刻朝妖宫赶过去。
伏珩一早就在妖宫入口迎接他:“山主。”
“如何了?”
伏珩跪下:“属下无能,无法炼化太初镜,白追旭的魂魄还在与太初镜抗衡,现如今已然惊动了空桑仙境和天族。”
“起来说话。”晏潮生面色冷静,“妖宫这么大的阵仗,惊动风氏早晚的事。”
伏珩垂下头,平日没什么表情,此刻眸中浮现出一抹愧疚,若不是他办事不力,不会导致山主不得不赶回来善后,还死了那么多妖兵。
那个叫做白追旭的,看着温文,没想到宁肯毁了太初镜,也不让他们得到,其刚烈让所有人震惊,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如今无法收回太初镜,还惊动了风家。
听说天兵已经在赶来的路上,空桑也派了不少仙族前来驰援。
若不能在他们来之前炼化太初镜,护住妖宫,那么所有人都不得不离开这座妖山,沦为丧家之犬,或死在天族的刀刃下。
伏珩都能分析清楚的战局,晏潮生自然也明白,他冷道:“事后自去领罚,如今,先随我去绞碎白追旭魂魄。”
再僵持下去,太初镜破碎,各大仙族剑指妖宫,妖宫没有防护大阵,岌岌可危。
一只庞大的妖鸟飞过来,乖顺落在晏潮生脚下,它收起大翅膀,心里完全对自己魁梧的身子没有数,要去蹭晏潮生。
短短数日,它比晏潮生离开妖宫时,又大了一倍。
只不过依旧没长什么智商,自饰者还是个鸟宝宝。
晏潮生按住它撒娇的头,问:“谁喂的?”
“丛夏姑娘。”伏珩回答。山主虽然没在妖宫,丛夏却时时刻刻惦记着讨好,找到什么都往妖鸟嘴里喂,偏偏它也不挑食,什么都吃,越长越大、
晏潮生不置可否,翻身骑上它:“去仙族驻扎地。”
妖鸟与他心意相通,展开翅膀,要不了多久,就带着他们来到白追旭殉太初镜的地方。
只见空中一面金红色的镜子旋转着,周围数百里,没有一个人。太初镜虽然只是守护法器,可它自上古诞生,本身攻击力并不弱,当初落在毕巡手中,它能吞其余法宝和灵气,还能让一城百姓进入幻梦。因此空桑的仙兵,哪怕心中尤其想要救白追旭的魂魄,也只能因着群龙无首,怕陷入幻梦中撤离。
不仅是他们,妖宫也无人敢来。
伏珩为晏潮生撑开一把紫色的伞,隔绝太初镜散发出来的诡异光芒。
丛夏本在很远处蹲着,也撑着一把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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