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聪慧,占卜之术,不比自己差。他心里牵挂那个丫头,一定会为她算一次。
然而知晓了一切,少主却当什么都没发生,连失落都不可以更深几分。
背负着一境的重任,他的个人情感,显得那么渺小。
少幽一直做得很好,可就是做得太好了,沃姜才止不住心疼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他什么时候,才可以和旁的仙君一样,肆意任性地活着呢?
*
战报传到空桑时,赤水翀不动声色道:“你是说,风伏命的天族士兵,败了?”
传信的小仙倌颔首:“回境主,确实如此。不过妖军只是险胜,他们死了很多人,那一座山,如今全是妖族尸体,连他们的首领,也受了很重的伤,是被抬回去的。”
如果说仙族折损了一万士兵,妖族至少死了两三万妖兵。不过他们付出的大家,确实守住了妖宫那一片土地。
坐在下座的白羽嚣,目光变冷:“既如此,何不趁这段时日,取了晏潮生狗命。”
他可真恨,若是当初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的兄长,会死在晏潮生这个卑贱小妖手中,当初他不论如何,也会在毁晏潮生修为时,将他诛杀。
“羽嚣,不得妄动。”赤水翀说,“我知道你想为追旭报仇,可那妖宫之中,如今藏龙卧虎,今非昔比,你的父亲母亲,无法再承受丧子之痛。”
白羽嚣迎上他的目光:“境主真是一心为我?还是如今上任天君死了,空桑有了新的灵脉,您想看妖族与风氏两败俱伤,您好坐收渔翁……”
他的话还没说话,白族长呵斥道:“羽嚣。”
白族长连忙向赤水翀请罪:“境主,小儿不懂事,还沉浸在追旭魂飞魄散的悲伤中,请您念在白氏往日尽忠尽职守护空桑,原谅他一二。”
赤水翀道:“无碍,年少轻狂而已。”
白羽嚣讽刺一笑,还待说什么,被白族长拖了出去。
“父亲,您看不出来吗,境主没有想过为兄长复仇,他的心,已经被权利地位侵蚀,天君这杯羹,他也想沾染!”
有了灵脉的空桑,不会比风氏差太多。若风氏在对付妖族时折损太多,赤水翀当真有希望上位。
长留诺诺不表态,昆仑自身难保,琉双冒死带回新的灵脉,空桑不可同日而语,赤水翀有理由野心膨胀。
白族长何妨不知,他比白羽嚣不知道精明多少,然而清楚一切又如何,他闭了闭眼:“我们终究是空桑的仙族子民。”
共祸共福,白追旭义无反顾的牺牲,也是为了空桑能够更好。
逼着境主向妖族开战,并无什么好处。若空桑死伤太过,难保风伏命不会对空桑做什么。
白羽嚣转头就走。
“羽嚣!”白族长拦不住他,沉沉叹了口气。这个儿子满身血性,性子也比长子偏激,白族长没有苛责他,作为追旭的父亲,白族长何尝不想像和小儿子一样,表露对追旭之死的愤怒。
白羽嚣的脚步,在宓楚宫殿前的岔路停下。
他遥遥望了一眼,抿唇离开。他曾经,真心想要迎娶宓楚,给她世间最好的一切。
以前的空桑,十分热闹,那时候兄长还活着,赤水琉双也在,他生活的乐子不断,是空桑嚣张恣意的白氏二公子,宓楚也对他关怀备至。
如今不过短短一年,已然物是人非。
一只纸鹤飞进来,落到他肩膀上,白羽嚣愣了愣,把它拿在掌中,它化作光影,浮在空中,变成金色的字。
白羽嚣屏息看着。
“兄长……真的还有存活希望?”
赤水琉双没有骗他?可是她一个人,怎么为兄长报仇?
一只只金色的纸鹤,往空桑飞,白羽嚣看着这场景,眼眶有一瞬温热。
有的飞往紫夫人宫殿,还有的,是飞给拂柳的。
她前不久跳下弱水,如今还身陷魔宫,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她?
她小时候那般蠢笨,可如今比谁都成长得快。空桑的未来,不知何时,竟然系在她的身上。
*
妖山之中,到处弥散着血腥气。
这一次迎战仙族士兵的妖族,只回来了不到三分之一数。鲜血浸湿妖宫的土地,没有足够的灵药,他们许多人只能躺在榻上呻吟。
这些回来的妖怪,少有完整的。要么缺了胳膊,要么断了腿,还有的眼珠子都不见了,只剩空荡荡的眼眶。
然而他们在笑。
放肆开怀的笑。
“你们知道吗,老子一刀斩下去时,那个仙族小儿,眼睛都瞪大了,脑袋掉在地上,还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老子,打死他也想不到,他竟然会死在一个卑贱妖族手中!”
“我也是我也是,心里畅快得不行,这次咱们惨烈,他们却是落荒而逃。”
“第一次在仙族大军下,咱们还能活着回来,看他们率先撤军,山主说得不错,今后的八荒,妖族会渐渐站起来。”
“原来仙族,远远没有我想的那般可怕。他们被打怕了,也会逃命。哈哈哈哈!”
一身伤痛,丝毫没有折损他们如今雀跃的心态。
连留在妖山的女人和老人,也忍不住露出笑容,他们中有很多人死了丈夫和儿子,可是这一日的胜利,意味着他们的后代,不会像牲畜一样,活得无半点尊严,也不会轻易再死在仙族手中。
悲苦的命运,终会结束。
有人担忧道:“不知山主如何了,他也伤得很重。”
这话一出,大家都有些担心,这一次迎战妖族,山主身先士卒,若不是他的存在,众人也没有勇气敢向仙族挥刀。
他们口中的山主晏潮生,此刻在宫殿中,胸口被仙器划伤,裹上了白布,丛夏殷勤地端着药进来,要给他喂药。
“放下,我自己来。”
丛夏嘟了嘟嘴,试图撒娇说:“我喂您嘛。”天知道她多么辛苦,才抢到这个机会。
晏潮生显然不吃这一套:“出去。”
他受了伤,气势变得更加阴沉,他杀了不少人,满身都是暴戾煞气。丛夏心里憷他,不敢违逆他的命令,只好放下碗。
丛夏的视线,顺着晏潮生的目光,发现殿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小榻。
那小榻空空荡荡。
殿内残存的檀香还未散去,裹挟着淡淡的女子香味,丛夏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赤水琉双离开了。
丛夏出去前,不忘上眼药:“山主,您别惦记她了,妖宫一有危险,她跑得比谁都快,说丢下您就丢下,您对她那么好,我看着都心寒。”
晏潮生没搭理她,那药都放凉了,他也没动。
他本来不至于会受伤,或者说,不会伤得那么重,风伏命没有亲自来,战场上的人,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威胁。
可是领头那仙将目光锐利,看出他元丹有损,每每避开护心鳞的位置,猜到了什么,伙同其余所有厉害的仙将,往他伤处攻击。
没了护心鳞的妖,心脏之处,脆弱如婴孩。
那本该是他全身最坚韧的地方,如今却成了他的死穴,失去半枚元丹的伤他还没养好,才会负伤而归。
青鸾为了保护他突围,一只翅膀,被砍断了一半,如今在殿外小声啾啾哀鸣。
与晏潮生心脉相连,它如今过分懂事,不敢叫得太大声,只能像个痛得厉害的孩子,哼哼唧唧。
半夜,妖宫下了一场雨,冲刷着斑驳血迹。
有人步伐匆匆,推开寝殿大门,收起手中的绛珠伞,蹲下安抚青鸾。
她长裙在宫殿石台上铺开,手中绿色光芒涌出,青鸾疼得不那么厉害了,含着泪看她一眼。
琉双摸摸它头上的羽毛,往殿内去。
檀香燃尽,殿里不如她在时讲究,处处透着冷清,一碗药已经放凉,不知放了多久,无人问津。
床上那人的呼吸起伏不定,琉双便知道,他是醒着的。
她在他床边坐下,干脆看他什么时候“幽幽转醒”。
片刻后,晏潮生睁开眼,道:“你没走?”
琉双笑着摇摇头:“走了,又回来了。”
她指尖绿色萤芒,覆盖了他全身,他乖乖躺着,与在丛夏面前的阴冷可怖,完全不同。
琉双给他治好外伤,把乾坤袋交给他。
“怎么不问我离开做了什么?”
晏潮生坐起来,没说话,他没有想过,她还会回来。所以她去做了什么都不重要,然而她催促他打开乾坤袋看看。
晏潮生顿了顿,顺着她的意思做,只见乾坤袋里,全是他现在最需要的灵药。
他呼吸一滞,抬眸看她,她眼里亮亮的,等着他反应。
“你把自己的法器全换成了灵药?”
琉双想了想,诚实道:“没有呢,绛珠伞还在。”她舍不得换这个。
他面无表情,不做表态。
然而下一刻,琉双正要说话,一只手猛然揽住她,她撞进一个血腥气浓重的怀抱。
窗外雨声滴答,他怀里冷得可怕。
那只搂住她腰的手,很紧很用力。琉双被他抱得快窒息:“就算要感谢我,你也用不着这样。”
晏潮生不说话,勒紧了她纤细的腰身。
她小声问:“我现在如果反悔了,还能走吗?”
他说:“不能。”
第74章应誓果
他们仿佛回到了最初那段日子,琉双把晏潮生当盟友,对他最好的时日。
一个滚烫的拥抱,打破他先前所有的缄默。
傍晚这场雨一直没有停,琉双睡在小榻上,在明珠的光芒下,睁着眼,她知道晏潮生也没睡。
晏潮生大军开拨前,在她额上的那一吻,还有如今的拥抱,无异就像一直浑身是刺的刺猬,如今最柔软的肚腹,敞露在了她面前。
可是这一切是真的吗?
上辈子他做妖君时,比这还深情,连天雷都替她挡了,她信了他,却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一个苍蓝为他的狠辣陪葬。
她心里在想很多事,细细谋划,一步一步,包括自己写给父亲的那些信,希望赤水翀这一次能信她。
还有白追旭,她在算,温养到什么时候,能让白追旭有复活的机会。
她想了种种,甚至想到了少幽,没有灵脉的少幽,如今会怎么办……
直到晏潮生来到她床前:“在这里睡不着?去床上。”
她抬眸看他,摇了摇头:“你受伤了。”
晏潮生俯身抱起她:“没关系,不疼。”
她吃惊他的举动,怕碰到他的伤口,没有再动。晏潮生放下她要走,琉双轻轻扯住他袖子。
她说:“要不,你也睡这里吧,床这么宽。”
说罢,她往后退了退,让了一大半位置给他。那只拽住他的小手却没有放开。
晏潮生沉默良久,理智告诉他,这太像个甜蜜的阴谋,然而他还是和衣躺了下去,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他想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会做到哪一步。若都给了她,她会更喜欢他一点吗?
晏潮生:“你还会离开吗?”
“这可说不准。”她诚实地道,“我父亲担心我,我还是要回空桑看看的。”
“那我到时候送你。”
她小心地看他一眼:“我父亲那样对你,你还恨空桑吗?”他们二人起初,从镇妖塔开始关系破裂,让琉双再无找他做盟友的想法,就是源于赤水翀反悔,对他下杀手。
晏潮生说过,妖族都是睚眦必报的。
晏潮生说:“你还在,就不恨。”
这是两人第一次说起这个话题,她忍不住看他:“不会伤害空桑?”
“不会。”
琉双看着他的眼睛,惊讶地发现,他没撒谎。或许从一开始,若又人能安抚他憎恨空桑的情绪,结局会有所改变。
此刻,她却莫名不太想看到他漆黑的双眸,背过身去,低声说:“睡觉。”
室内明珠熠熠,檀香袅袅。
她枕着自己手臂,哪怕不回头,也知道他在看着自己。
*
琉双带来的灵药,解了妖宫众人如今的燃眉之急。
纵然是不言苟笑的伏珩,也忍不住松了口气。妖族大多皮实,可若没有药,他们伤得太重,很难撑得过这个冬日。
因此,在妖宫的妖怪们,对琉双的态度也都好了起来。
以前是看在晏潮生的面子上敬重她,如今却不是。琉双清晨出门时,收到了一个妖族小女孩的花。
“送给你。”她看上去干干瘦瘦的,脸颊都瘦削到近乎凹陷下去,然而满怀期待地看着琉双,眼睛很亮,“谢谢你的药,救了我阿爹。”
她小手瘦得几乎只剩骨头,手指还带着伤痕,可手上的紫色小花,还带着晶莹的露珠。
琉双知道,对于妖族来说,紫色是最尊贵祥瑞的颜色,对上小女孩的眼睛,饶是她如今心中满是恨意,也仿佛被轻轻撞了一下。
琉双用两只手接过来:“谢谢你,我很喜欢。”
小女孩对着她露了一个很灿烂的笑容。
“你的伤,是怎样来的?”
小女孩顺着她的目光,看着自己嶙峋的手臂,脆声说:“以前被一个仙门弟子,捉去做法器,我还太小了,他没有杀我,只剥了我的指甲入药。我是穿山甲,阿爹说,等我长大了,可以穿过最坚韧的山脉。”
琉双吹了吹她斑驳的手指,笑道:“你真勇敢,一定要好好长大,像你口中这样厉害。”仙灵之力无声抚慰着小女孩的手指,带走她的疼痛。
“有山主在,我一定会的,弟弟也会。”小女孩坚信道,“我们不会像阿娘一样,被人捉去剥甲,元身入药。”
琉双垂眸,轻轻“嗯”了一声,看着小女孩跑远。
女孩还小,对仙族的恨意并未深入骨髓,被人捉去,连肉带皮剥去指甲壳,也没怪所有仙族,甚至费尽心思采来紫色小花,赠予琉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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