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瀚晟沉默的注视着女人款款离去的背影,她走的那么义无反顾,那么毫不留恋。
……即便他曾经是她的丈夫。
他们的婚姻关系从今天开始就正式解除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可惜的。因为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她为了获得美国国籍,他为了和中国共产党建立更深的联系。
他和她之间也从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在一些时候,他和她还会因为彼此不同的立场和利益露出冰冷狰狞的姿态。
他把她当做同盟、同志、需要警惕的未来敌人,偶尔,他也会把她当做可以商量事情的朋友。他唯独没有把她看成女人。
可是就在这时,注视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竟然有些不舍。大概是因为他知道,他这辈子都不会遇到像她这样口甜如蜜心肠却冷酷狡诈、又偏偏会在一些时候过分天真的……女人了。
在空无一人的琴房里,他失笑的摇了摇头,自言自语感慨道:
“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特别的女人。”
淑芬走出大门,走向早已等候她许久的萧长乐。
谢先生假死离开后,她和萧长乐选择留在美国。她和傅瀚晟假结婚获得美国国籍,成为丽贝卡竞选团队的一员。而萧长乐,则一边在美国推广传播徽戏,一边在私底下秘密串联华人。
十年间,两人相互扶持,唯一支撑他们的信念就是有朝一日祖国国泰民安。
两人如释负重相视一笑,轻轻抖落这些年的风霜和故事。
萧长乐满足笑道:“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他们这一生,哭过,笑过,落魄过,也光荣过,曾经卑贱如草芥,也曾经翱翔于云端。
战争胜利后,倦鸟不用再漂泊,可以归林了。
第179章 番外4
番外4:《祖国不会忘记》
夜潮如水,月色清凉。
天空是墨蓝色的月饼盒,里面盛着中秋吃剩下来的半块月饼。
谢知涯和温曼蓉肩靠肩,沉默的坐在床头,银浆一点点流到被面,又爬到了他们手上,留下皎洁的光斑,与他们额角的银丝交相辉映。
钟表的指针滴滴答答画着圆。
屋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已经响了大半夜,还没有丝毫要平息的架势。笑闹声、呼嚎声、奔走声、敲锣打鼓声声声入耳。
今夜,北平无人入眠。
一阵夜风袭来,绑在窗台上的红旗猎猎作响,院子里的狗突然叫了起来,声音听起来竟然也带上了几丝亢奋。
谢知涯轻轻握上了妻子的手,手果然很凉。生了澜儿后她就亏了身子,一年四季手脚冰凉。
他包住她的右手,又交代她: “把左手放进被子里暖一暖。”
温曼蓉依言照做。室内又再次陷入一片沉静。
半响,温曼蓉突然长出了一口气,就好像一个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终点,只是此时她的心情比旅人更复杂。
旅人可以兴高采烈奔向终点,她的高兴却不能如此纯粹,因为她的心中尚有牵挂。
她借着月光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表盘,没头没脑的说:“零点过了。”
谢知涯不可能不懂妻子的意思。
他的呼吸肉眼可见重了许多,眼睛也开始泛潮:“今天……下午,就要建国了。”
温曼蓉反向握住丈夫止不住颤抖的手,望着丈夫的眼睛是同样的湿润,“十二年了……天终于亮了。”
为了这一天,他们已经熬过了旱灾、洪水、瘟疫、饥荒、内战、外战、两次世界大战,淌过了长满罂粟的泥沼,穿过铭刻着百年耻辱的迷雾森林,在倒在战争和天灾下的几千万死不瞑目的眼睛目送下渐行渐远,一路披荆斩棘踏碎黄祸论之下的冷眼和歧视,用土枪汉阳造打败日本法西斯的坚船利炮,发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驱逐帝国主义扶持的傀儡政权……
为了这一天,他们从1840年等到现在,终于在今天,天亮了,他们从泥潭中捧起了红色的太阳。
为了这一天……他们向祖国和人民献出了自己的儿子。
而后,中华煌煌,崛起东方。鸟兽齐鸣,天下太平。
……
天安门城楼下已经变成了红色海洋。全北平的红布似乎都出现在了这里,悦动挥舞的红布是人间无数的红太阳。
大街上张灯结彩,大红灯笼迎风招展,鞭炮声不绝于耳,在金秋十月生生营造出来过年的气氛。
男女老幼举着红旗、红布,穿着自己为了今天特意准备的新衣服走出家门,共襄盛举。
乐景跟随着身穿便装的警卫员,低调的在人海里穿行。
他穿着朴素的灰色中山装,胸口别着一枚闪闪发光的红色党徽,帽檐压的很低,几乎能盖住他的眼睛,嘴边贴着能盖住半张脸的假胡子,走在人群里就像一滴水融入了江海。
路边有个戏班子敲锣打鼓,喜气洋洋的放声高歌: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天安门下一排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城楼上的那个老人的照片,望着他兴高采烈的人民,笑的慈爱而满足。
戏班子又唱又跳,又哭又笑:“共产党,辛劳为民族,共产党他一心救中国,他指给了人民解放的道路,他领导中国走向光明……”
前清的老秀才须发皆白,老眼昏花已经看不清人,只能看到一片要把他淹没的红流,他抑扬顿挫的大声吟诵三十多年前梁公送给他们这些中国少年的文章:“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前途似海,来日方长啊!谭公你看到了吗?!太阳啊!太阳……出来了!”
乐景越走越远,那首歌渐渐远去:
“他坚持了抗战八年多,他改善了人民生活,他建设了敌后根据地,他实行了民主好处多……”
学生们举着红旗,呼啸着跑过沸腾喧嚣的长街,他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声音是如此激昂清亮,生机勃勃: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世界人民大团圆万岁!”“共产党万岁!”“人民万岁!”
乐景仰起头,把这份来之不易的喜悦深深吸入肺腔,吸入五脏六腑,只有这样,才能拂去他肩上几十年的风尘。
在他还在乐景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在原始纪录片,在影视作品里看到过这一幕,他曾千百次向往着这份火热,好奇着这份喜悦的重量。
为了触摸这份火热,为了称出来它的重量,他足足花了56年,这是半部中国近代史的分量。
他抬眼望向簇拥在红旗里的高高城楼,他知道,在城楼上的人潮里,站着他十几年未见的父亲。
高耸的城楼,连同那招展的五星红旗,渐渐在他眼前晕染开,在这举国欢腾的日子里,乐景沉默着红了眼睛。
他已经死了。
所以,不能见,不能说。
此生山高水长路远,他们还活着就够了。只要活着,那么总有一天能够相遇。
……
谢知涯站在城楼上,目送那个老人越众而出,在最前方站定,用湖南口音的不标准普通话大声宣告着新时代的到来:
“同胞们,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已于本日成立了!”
顷刻间,城楼下的喜悦声山呼海啸,恨不能穿破云霄,向全世界宣告全体中国人此时的扬眉吐气。
一个属于中国的新时代悄悄到来了。
谢知涯微阖双目,眼角浮现晶莹泪光。
在这样举国欢腾的日子里,他的心脏却一直在揪疼,脑海情不自禁再次浮现那段早已深刻入他骨髓的话:
“……我知道我们一定会取得战争的胜利,但是我大概率无法看到了。所以,等到胜利的那一天,天安门城楼下万千红旗飘扬时,那就是我回来了。功成不必在我。”
长风啊。
我们胜利了。
天安门城楼下红旗飘起来了,大家都在笑,我们站起来了,你看到了吗?
在你死后,爹娘就认同了你的理想,这些年,我和你娘和你的同志们并肩作战,我们一起干跑了日本人,干跑了国民党,建立了新中国。
我儿是烈士,我这个当老子的,也不是孬种。
爹娘,终于没给你丢脸,没有玷污你的牺牲。
你没有走完的路,爹娘替你走。
你没有实现的理想,爹娘替你实现。
你没有看到的太阳,爹娘替你挂在你墓碑之上的天空。
你看,爹被邀请上了城楼,从今以后,天下就太平了,不会再打仗了。
从今以后,这国泰民安的岁岁年年日日,爹都会一一讲给你听,都会替你一一看过。
爹,会变得很有名很有名,这样以后子孙后代们提起爹来就不会忘记你的名字,你会和我的名字一样被世人记住,你的死亡会引来无数的惋惜的目光。
你是我谢家的千里驹,是我……最骄傲的儿子。
他情不自禁伸长了脖子,目光在下方的人海里仔细寻找着,翻检着,抚摸着,即便知道不可能,还是希望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长风啊,建国了。回来看看吧,看看你为之效死的国家,看看……已经苍老的爹娘。
……
城楼下的队伍已经彻底癫狂起来。
一排飞机骄傲排开晴空的云浪,怒放的五星红旗下,无数人嚎啕大哭,涕泪满衣裳:
“站起来了,从今天起中国人民就站起来了!”
“爹娘你看到了吗?以后不会再有人来欺负我们了!我们要过上好日子了!”
“百年国耻!百年国耻啊!从今以后,我们不用再向洋人低头了!”
“哥,快回来吧!新中国了,我们一起建设国家啊!”
乐景望着这些喜极而泣的脸孔,目光一瞬间穿越时空,看到了那些透明的身影。
翠香,顾图南,季鹤卿,颜静姝,死在海战中的同学们……
还有其他无数倒在黎明前的黑夜至死都没有看到光明的人们。
他跋涉了五十多年,终于替他们看到了这份赤色黎明。这是他们约定好了的黎明。可惜这份黎明里,没有他们,也不会有人记得他们。
乐景神情突然有些恍惚,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那些灵魂穿越时空,蹦跳着来到了他的身边。
顾图南的脸上依旧是那吊儿郎当的笑容,季鹤卿还是那个梦想仗剑走天下的中二少年。还有静姝,她呀,他的小妹妹还是小时候那样笑容腼腆,又乖又甜。
他们兴高采烈的手牵着手,笑着走过人头攒动水泄不通的喧嚣长街,一同唱起来那首歌:
“在茫茫的人海里我是哪一个
在奔腾的浪花里我是哪一朵
在征服宇宙的大军里
那默默奉献的就是我
在辉煌事业的长河里
那永远奔腾的就是我
不需要你认识我不渴望你知道我
我把青春融进融进祖国的江河
山知道我江河知道我
祖国不会忘记
不会忘记我……”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天亮了。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
第180章 番外5(上)
番外5:《父与子(上)》
首都大学经管学院正在上大型公开课。
尤祥鹌鹑一样缩在后排座位上,台上是谢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喝骂:“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学生!都大学生了,连做个帐都做不平!财政局找我借人我都不好意思让你们去!开学的时候,我还千叮咛万嘱咐你们,千万不要做假账,现在才发现,我就是杞人忧天!你们连真账都做不会!让你们管账,迟早要因为给国家造成损失被关进监狱!这样下去,我们国家什么时候才能赶英超美?!”
尤祥无奈的耷拉着头,特没意思的小声和同桌咬耳朵:“这老头儿都七八十了,怎么还这么大的脾气。”
同桌同样小声回答:
“那能怎么办,全学校就这老头面儿最大,校长在他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逢年过节中央领导都要去登门拜访,骂咱们几个小鸡仔还不是信手拈来?咱们还能怎么办,乖乖领训呗。”
尤祥悻悻摸了摸鼻子。
他如何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全首都大学的师生都知道,学校里宁可得罪校长,也不能得罪谢知涯谢院长。之前可是谢院长用自己的面子拉来了办学经费,他们学校才能创办。
谢院长也是三朝元老了。
前清那会儿,他赶巧,正好是最后一届进士。到了民国,也是大总统手下一等一的能官,号称全中国最有钱的人。可是人家愣是把所有家业都捐给了我党的革命事业,单这份觉悟和气概,全中国都是头一份的。
所以前几年建国的时候,老爷子当仁不让上了城楼。按理说,老爷子为了中国革命事业牺牲了这么多,好不容易建国了,总要捞个厅长部长当当吧。结果人老爷子就是觉悟高,急流勇退,辞官去搞教育去了,让人不服就行。
所以尽管谢老爷子脾气不好,三天两头把他们骂的跟孙子似的,也没人敢不满,毕竟人老爷子学问过硬,完全碾压他们。君不见,他们校长在老爷子面前不是也要装孙子?
尤祥苦着脸抱怨道:“唉,要我说,不是我咱们太笨了,是老爷子太聪明了,他拿天才的标准来要求我们,可不就要失望了吗?”
台上谢老爷子嫌弃的骂了他们半天,尤嫌不过瘾,于是话题顺理成章又拐到他引以为豪的儿子身上:
“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怎么差距那么大?我儿子,20岁就从哈佛毕业了,《待到山花烂漫时》你们都知道吧?这么有名的电影,不知道救了多少可怜的女人,我儿子拍这个的时候才21岁!对了,你们看过我儿子拍的《人肉的味道》吗?这是反应建国前陕西旱灾的,唉,现在年头好过了不少,你们这些城里孩子都没经历过什么叫饥荒,我那里就有这部电影的拷贝带,等过几天上课的时候我放给你们看看,让你们好好明白先辈们的不容易……”
169/210 首页 上一页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