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景这才发现原来屋里还有一个男人。他一身黄棕色西装,带着宽檐礼帽,衣冠楚楚,看起来好像刚从宴会出来。
“这位是楚安伦同志,是英国剑桥大学的英国文学专业研究生。”方同志向乐景介绍道。
楚安伦矜持的点了点头,带着一丝降尊纡贵的倨傲开口问乐景,“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我在哥伦比亚大学念书……”乐景话还没说完,就被楚安伦打断了,“哥伦比亚大学啊,虽然远远比不上我们剑桥大学,但是还算可以,是个名校。”
“你读什么专业?”
乐景没搭理他,径直对方同志说道:“同志你好,我叫黎望旌,之前就向哥伦比亚大学留美科协分会的程嘉悦会长报名要回国了,不知道您这边有没有记录。”
方同志露出一个恍然的眼神,“原来是你啊,我这边有你的资料!你等一下……”他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资料,飞快翻动,“黎望旌……黎望旌……有了!”
“你本科是西南联大毕业的,学的是中国史,研究生读的是哥大东亚历史学专业,没错吧?”
楚安伦喷了喷鼻子,发出一声几乎嗤笑的气音。也不知道他一个读英国文学的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乐景的专业。
乐景和方同志默契的忽视了这个自大狂,继续他们的谈话。
乐景:“对。按照进度,我应该是明年才毕业,但是得知新中国成立,我一刻也等不及了,所以提前退学回国了。”
方同志神情莫测,突然道:“可是我这里听说的是你和你的副教授刘仁美起了冲突,刘教授极力主张要开除你。”
楚安伦不甘寂寞的又开始插话冷嘲热讽道:“你明明是被哥大开除赶出来的,还厚着脸皮说自己是主动退学,谎话连篇,怪不得你会被教授开除。”
乐景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听兄台所言,你是认同开除我的教授了?”
楚安伦阴阳怪气:“当然,你要是没错,教授为何会开除你。”
“我那教授,在课上公然诋毁大陆的政体和我党,极力吹嘘tw的皿煮和自由,听到你的话一定会把你引为知音。”乐景似笑非笑的看着楚安伦忽青忽白的脸,又慢悠悠的补了一刀,“我不比兄台,学不会你在资本主义国家培养出来的心胸气度,身为马克思信徒,哪怕不要学位证,我也要和这种反动派划清界限。”
方同志赞许的暗暗点头。这其中的是非他当然早就知道了,刚刚不过是出言试探罢了。他对黎望旌的回答很满意。
中央早就下达了指示,要在这些海外知识分子中间发展d员,黎望旌看起来就很适合被发展。
楚安伦梗着脖子,死鸭子嘴硬道:“谁知道你说的真假,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罢了。”
方同志严厉的看了楚安伦一眼,加重语气道:“他说的是真的,我们这边也查过刘仁美的资料,他的确是国党反动派手下的御用文人,黎望旌同志的立场是经得住考验的。”
楚安伦脸色涨的痛红,表情闪过一丝难堪,但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当众认错,所以他直接揭过刚才那一茬,硬邦邦的开口说道:“你刚才不是问我想去哪里工作吗?我现在已经想好了,我英语好,可以去外交部门工作。”
方同志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现在在和黎望旌同志说话,等会儿再说。”
楚安伦愤愤的瞪了乐景一眼,到底是住嘴安静下来了。
有了鼻子恨不能扬到天上去的楚安伦作为参照物,方同志此时越看黎望旌越顺眼,这直接表现为他一扫对楚安伦的冷酷无情,对黎望旌露出的笑容如三月春风般温暖,望着他的眼神也格外和蔼可亲,“你的情况我大致已经了解了。对于海外归国留学生安排工作的问题上,我们的政策就是充分尊重其个人意愿。”
“目前归国的学生里,差不多有1/5去了各大高校任职,1/5去了各政府机关工作,剩下的3/5学生则是继续在国内大学深造学习。”
出于私人情感,方同志又多补充了一句,“像你这样在国外没有结束学业就回国的留学生,我们这段日子也接待了不少,根据中央指示,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对接学校,集合了一流师资,保证这些留学生能享受国内一流教育。”
他之所以多说这些话,就是因为他私心里也觉得黎望旌没有取得哥大毕业证比较可惜,他没有研究生学历,将来工作会很吃亏。如果他能在国内多学几年,捧个清华北大的毕业证,虽然含金量不如国外高校,但是好歹也是研究生,将来工作外放一方也是个小领导起步。
楚安伦不以为然撇撇嘴,很有优越感的看了乐景一眼。黎望旌就算选择在国内深造又如何?国内三流大学的学位证哪里比得过剑桥大学的含金量?他将来就算选择去政府部门工作,入职级别肯定比他低。他剑桥大学的学位证可是一块金字招牌,足以让他在外交部混的风生水起,将来登阁拜相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一点,他也觉得稍微出了口刚刚被噎住的恶气。不如他的失败者,就连被他记恨的价值都没有。
乐景当然明白方同志的言下之意。
只是……
“这三个方向我都没有兴趣,我可以选择其他工作吗?”
楚安伦心中一咯噔。看着黎望旌的眼神顿时不善起来——这小子又要闹什么幺蛾子?莫非他想去军队?就他?
方同志惊讶的挑了挑眉,有些迷惑的开口问道:“你想去哪里工作?”
不约而同的,他的心中也略过了和楚安伦类似的念头——莫非他想从军?
他隐晦的扫过黎望旌瘦弱无力的身体,实在不看好他从军。不过他能有这个志向也难能可贵,等下他一定要好好勉励一下。
乐景:“我想带一支扫盲队,下乡扫盲。”
“嗯,志向不错,但是……”方同志头点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黎望旌究竟在说什么,惊呼出声道:“扫盲队?你要下乡扫盲?不在城里工作?”
楚安伦瞪大眼睛炯炯有神望着他,脸上是和方同志如出一辙的诧异,脱口而出,“你要下乡?你疯了?”他望着乐景的眼神惊讶的仿佛看到了一只突然学会了人话的大猩猩。
对于两人惊讶地反问,乐景给予了肯定的答复,“对,我要下乡扫盲。”
方同志稍微平复了一下惊讶的思绪,出于爱才之心苦口婆心劝道:“以你的学历,下乡扫盲实在是大材小用,现在城里也有许多地方需要你。”
乐景轻轻摇了摇头,脑海浮现他当记者时看过的一些资料,即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那一串串文字还是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之前的每次回忆带给他都是触目惊心,这次他在触目惊心之余,又多了一丝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我在国外曾经看过一个研究报告,报告上说此时国内的识字率不足两成,全中国五亿多人中足足有四亿多人口是不识字的,高中学历人口仅占全国总人口的1.1%,且绝大多数识字人口集中在城市,新中国是工农阶级领导的国家,可是广大的农民阶级几乎都不识字。教育是一个民族进步的基石,是国家繁荣富强的不竭动力,如果不能让广大的农民阶级都摆脱睁眼瞎的处境,何以体现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又何以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呢?”
青年眼神痛惜的提及那一串串数据,语气平静,并不慷慨激昂,却如惊雷在方同志耳边炸开,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风浪掀起的潮水一点点没过他酸涨的眼球,让他有种想哭的冲动。
这些日子,他接待了上百名海外留学生。
留学生们都是怀着振兴国家的伟岸理想回国的,他们的世界很大,他们向他谈论木亥、特效药、化学反应、武器制造和设计、加气混凝土的试配比例、国学文化和传承、国际政治局势……
他们一遍又一遍的向他阐述他们的未来蓝图,有关他们如何在国内建设、完善、发展一门学科,如何赶上国外的水平。
唯有黎望旌,对他说他想要下乡扫盲。唯有黎望旌,为农民低下的识字率忧心忡忡。唯有黎望旌,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抬头仰望星空,他低下头,将目光投给了在泥泞的黄土地上沉默的农民。
“好,好,说得好。新中国是在农民的帮助下建立的,是农民给我们的军队源源不断的供应粮食和战士,你能有这么个想法,我很高兴,很高兴。”
方同志擦了擦眼角浮现的动情泪水,看着乐景的目光肃穆又敬佩,“前几天,教育部和中华全国总工会在北京联合召开了第一次全国工农教育会议,会议已经指出了要在全国内推行识字教育,逐步减少文盲,规定识字教育的标准是:农民业余初级班(组)吸收文盲与半文盲入学,使其在3年内认识常用字1000字以上,并具有初步读、写、算能力。”
“我一定会把你的想法上传给组织的,我向你保证,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报国热情,让你在合适的舞台上尽己所能。”
乐景笑着点点头。
“那我就回家等好消息了。”
……
他出了办公室,刚走到大门口,就正好撞到了正守株待兔的原主爹妈和七大姑八大姨。
见到乐景出来了,立刻七嘴八舌问道:“组织上给你安排了什么工作?”
“工资多少?”
“是什么级别?”
“分房吗?”
乐景张了张口,刚想回答,身后就穿来楚安伦刺耳的嘲讽声,“没工资,他要下乡当农民去了。”
楚安伦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幸灾乐祸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木脑袋,果真是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不好好在城里工作,非要跑到乡下去教农民认字,真是吃饱了撑的。”
原主爹吹胡子瞪眼:“黎望旌,他说的这是真的?你真要去当农民去?”
“是真的。”乐景坦然回答:“我不仅要当农民,我还要教农民读书认字,帮助他们上大学。”
楚安伦哈哈大笑起来,“蠢不可及,无可救药。”他摇着头,不屑一顾的扬长而去。
“我让你当农民!”原主娘哭嚎着扑倒乐景身上,一手撕扯着他的衣服,一手狠狠捶着他的胸膛,“老娘花了这么多钱供养你读书,就是希望你出人头地,将来提携家族,你倒好,竟然要去做农民!你要气死我吗?!”
七大姑八大姨你一言我一语道: “望旌,你别真是读书读傻了吧?你一个大学生,怎么想不开去农村当农民?”
“你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自己的爹娘,自己未来的媳妇和孩子想想啊。你一个农民,哪个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你?到时候你娶个大字不识的村姑,再生个脏臭孩子,一辈子都要在泥地里打滚!”
“早知道你想去当农民,还上什么学啊,直接跟着你表姑种地好了,也不用花家里这么多钱了。”
门卫老王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上前一手握住女人厮打黎同志的手,冷厉的目光扫了一圈,被他扫到的人都是情不自禁一哆嗦,下意识闭上嘴,场面终于安静下来。
老王挺胸抬头,骄傲的说: “当农民怎么了?一号首长就是农民!新中国的红旗也是广大的农民朋友们用鲜血染红的,你们凭什么看不起农民?”
他轻蔑的看着这些鼠目寸光的小人,大声说道:“黎同志选择下乡教书育人,是为子孙后代,这其中的功绩哪里是世俗的金钱可以衡量的?”
第192章 回国之无问西东(7)
顾图南回到家时已经晚上八九点了。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箱倒柜找当时和公司签的霸王合同。
找到合同后,他不过随意翻了几页,就生了一种想要骂人的冲动。
他家平时做生意的时候,还懂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自家赚钱也要给别人留口汤,这样做生意才能长久,名声也会好听。可是这个娱乐公司和原主签的合同连吃相都不顾了,恨不得从原主的骨头缝里都炸出来油。
公司和原主签了20年合同,还是全渠道全权代理,由公司给原主安排工作,原主没有拒绝的权利,原主工作收入和公司二八分,原主二,公司八。但是因为原主还欠了公司的一大笔培训费,所以在欠公司的钱还清前,原主仅剩的两成工作所得收入都要上交给公司还债。原主入圈三年,赚的钱全额上交给了公司。
顾图南算了算,按照现在的速度,原主欠公司的钱利滚利之下,他起码还要十年才能还清。
唯一庆幸的是公司比较“仁慈”,每个月还会给原主发一两万元工资。而且原主的衣食住行,经纪人、助理、化妆师等工作人员的工资都由公司报销。要不然原主真是个负债累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了。
顾图南冷笑一声合上合同,也懒得看下去了,随手把合同扔回抽屉。这哪里是合同,分明是卖身契。
只要有这个合同在,他就永远只能成为公司的奴隶。
如果是原主的话,可能还真会无可奈何。但是现在是他顾图南来支配这具身体,和他上辈子的经历比起来,这个卖身契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他15岁出国留学,27岁回国修铁路,30岁才踏上反清革命之路,并且为此把自己的命都搭了上去。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个娱乐公司再厉害,有清政府厉害吗?他连死都不怕,一个小小的合同又算的了什么?
“若山挡了你路,那就平山;若海挡了你的路,那就填海;若天空让你看不到太阳,那就捅破天:若大地断开露出巨大的沟壑,那就架桥铺路。
办法总比困难多。”
这是苍哥儿在信中勉励他的话,这段话支撑着过去的他度过了无数漆黑寒冷不为人知的深夜,也将鼓励他在新时代继往开来,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一股热血自顾图南身体里涌现,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在新时代施展拳脚大干一场了。
手机突然“滴”了一声,他打开一看,是经纪人李姐给他发了微信,通知他明天的工作安排,让他明天八点起床,不要玩手机玩太晚。
顾图南随手回了她一个“知道了”。李姐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他对化妆师口里的“直播”很感兴趣,现在有空正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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