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凡恨的牙痒痒,命令两个留学生把他看了起来,就马不停蹄跑到颜泽苍的剑桥私宅来和他汇报这件事了。
他下意识屏息静气,等待来自颜泽苍的训斥和责骂,这件事是他识人不清,管教不严,他责无旁贷,只是他的父母亲人都在国内,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事牵连到他们!
裴凡胡思乱想半天,一时觉得颜泽苍足智多谋,一定能想出来解决办法的,一时又觉得颜泽苍家人都在美国,这件事就算暴露也牵连不到他,他未必会尽心。
就在裴凡心中七上八下的时候,一声清浅的叹息突然响起,裴凡心脏彻底沉入谷底。
他的头低得更低了,此时他宁愿颜泽苍狠狠骂他一顿——只要他不会不管他们。
“这件事,我知道了。”颜泽苍淡淡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喜怒,“你不用管了。”
裴凡刷得一下抬起了头,惊喜的看向对面的少年。
少年眉目沉稳,清俊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让裴凡无法看出他的一丝心事——这也是正常的,只要颜泽苍想,他绝不会让人看出自己的心事——所以留学生们又敬他,又怕他。
听到这么大一件事,颜泽苍眉头都没皱一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红茶,眼中闪过一丝赞叹,然后他抬眼看向坐立不安的裴凡,甚至还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别担心,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下周六,我会去大使馆拜会季大人。”
尽管裴凡知道颜泽苍行事沉稳,从来不会做没准备的事,此时听到他如此羊入虎口之举,还是脸色微变,心念电转间,突然想起来季鹤卿和季淮璋的关系,他立刻就镇定了下来。
他忍下焦虑的心情,恢复了平时的冷静,“有鹤卿在,季大人应该不会那么强硬。”
颜泽苍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慢悠悠说道:“中庸,你也是知道的,九皋和家里早已断绝了关系,季大人要是见到了自己的不孝孙,一定大为肝火,说不定当场就要清理门户,事情只会更加恶化。”
裴凡现在却彻底镇定下来,实在是颜泽苍的表现实在是太过波澜不惊,裴凡也在这时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乐景的前一句话——“别担心,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就连他也是刚从甘泽那里知道这件事的,颜泽苍是如何早就知道的?
裴凡心中突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不会吧?
是他想错了吧?
颜泽苍笑吟吟的看着他,爽快地说:“我放纵了甘泽的告密。”
他放下手里的红茶,歪了歪头,凤眸波光流转,隐藏着裴凡看不出深浅的情绪,“你不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用的间人吗?”
季淮璋以为是甘泽背叛,但是他却不知道,打一开始,乐景就认为甘泽不可信。
在知道季淮璋上了船后,乐景就开始布局了。他在背后推波助澜,故意让甘泽进入兴华会和《守夜人日报》,让他知道种种隐秘,就是想借甘泽的口,让季淮璋知道乐景想让他知道的事情。
季淮璋不会轻易相信乐景的话,但是却是会对叛徒的告密深信不疑。
裴凡悚然而惊,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几乎有点不敢直视颜泽苍的眼睛了。
他忍不住在心里再一次感慨,颜泽苍这样的人是他的同伴,真是太好了。
……
乐景以“路易斯小姐”翻译的身份,终于如愿以偿见到季淮璋。
季淮璋明显有点惊讶,不过他久经官场,自然不会过多展露情绪。他选择了无视了乐景,只把乐景当做一个寻常的翻译。
驻美使馆内也有其他翻译,他们抢了乐景大半的活,乐景也就在一旁悠闲旁观了这整场闹剧般的封赏仪式。
季淮璋刚拿起圣旨,还未宣读,身边的副使就厉喝出声,要求“路易斯小姐”跪下接旨。
“路易斯小姐”当然听不懂副使的话,把求助的目光看向乐景,乐景简单的翻译了一下,然后说:“你不必跪下,这里是美国,你是美国公民,他们没有理由让你跪下。”
“路易斯小姐”立刻松了口气,然后有点不客气的表达了自己的拒绝之意,乐景如实回敬了过去。
“路易斯小姐说,他们美国人只跪上帝,清国的皇帝没有权利让她下跪,这是违反人权的。”
当时副使就脸色气的铁青,大放厥词,说了一些之乎者也的屁话。总结起来就是蛮夷女人不服王化,一个抛头露脸的不检点女人能被圣上下旨奖赏,是她八辈子都盼不来的荣耀,她竟然还敢抗旨!
然后季淮璋就与副使争辩起来,“这里毕竟是美利坚,我们要入乡随俗,遵从这里的规矩,不能照搬清国礼法,这样不利于两国邦交。”
接着两个人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吵了起来。
副使大骂季淮璋是洋人的哈巴狗,是汉奸,心里没有圣上,他要回去参他一本,治他个犯上不敬之罪。
季淮璋再深的城府都被他的这番话给气的浑身颤抖,脸色铁青,却对副使无可奈何。
他这次出使,圣上派了一个保守派官员作为他的副使,两人政见不同,本就是起的制约之意,以防大使馆成为他季淮璋的一言堂,蒙蔽圣听。
只是就算副使回国后狠狠参他一本,此时也不能让路易斯小姐跪下!
他们过来交朋友的,不是来和人结仇的。
这件事如果闹开,得罪了路易斯小姐不说,他们清国在美利坚的外交事业根本无法开展下去了!
所以他无视副使的威胁,坚持己见,让路易斯小姐站着听完了圣旨,然后把圣上赐下的金银换成的一万美元,交给了路易斯小姐。
副使气的拂袖而去,季淮璋完全可以预见他会在递给圣上的奏折上如何编排诽谤自己,季淮璋也只能安慰自己,圣上英明,一定不会偏听偏信的。
乐景看够了笑话,在仪式结束后,对季淮璋拱了拱手,“晚辈有事想和季大人说,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季淮璋正好也想从颜泽苍那里试探一些事,所以就把乐景领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摒退众人,“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有什么事情尽管道来。”
乐景直接开门见山道:“晚辈想和季大人做一个交易。”
季淮璋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乐景,表情不动如山,慢吞吞问道:“什么交易?”
“我动用我的人脉和渠道,帮季大人在美国站稳脚跟,三年后,季大人帮我回国发展事业。”
有了季淮璋的帮助,乐景的办学之路才能走得更顺畅一些。
“呵,就凭你?”季淮璋捋了捋胡子,轻蔑道:“你好大的口气!你不要忘记了,老夫和你现在可是敌人。”
乐景轻描淡写道:“我们可以求同存异。”他笃定望着季淮璋,信心十足道:“而且,如果没有我帮忙,季大人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圣上召回国,落实汉奸走狗的罪名了。”
而今天围观的这场闹剧,无疑再一次应证了乐景的判断。他现在是有九成九的把握,可以暂时和季淮璋结盟了。
于公于私,季淮璋都会帮助他的。
季淮璋的脸色终于变了。
【人不中二枉少年:……清政府真是绝了,真是烂的根里了,已经没救了!这算啥?处理干实事的官员,然后把尸位素餐的蠹虫当做忠臣?】
乐景心头划过一丝讽意,言简意赅回答:‘所以,活该被推翻。’
第56章 清末之吾辈爱自由(56)
说服季淮璋并不难。
在经过短暂而激烈的谈判后,季淮璋答应了乐景的合作提议。
就像乐景说的那样,他们之间可以求同存异。
因为归根结底季淮璋和乐景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从甘泽的告密中,季淮璋可以了解到,留学生虽然成立了一个秘密组织,组织纲领是君主立宪,汉人治国,但是站在士人阶级的立场来看,他们的行为其实并不算很出格。
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君权和臣权都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士大夫阶层其实一直在努力限制君权。
对于很多士大夫而言,皇帝最好就是坐在高台上做个吉祥物,别惹事,安安分分的,国家大事由他们来处理就成了。而明朝后期嘉靖帝几十年不上朝,内阁总揽朝政,国家也照样正常运转。
然后满人入关,彻底把士大夫打趴下了。满清作为游牧民族,实行的是落后的奴隶制,清高的士变成了奴颜卑膝的奴才,汉人大臣被排挤出政治中心,但是即便如此,满清贵族中间也是出现过很多压制皇帝的权臣的,比如多尔衮,比如鳌拜。
也是现在清廷被西方蛮夷欺负狠了,汉人大臣才借由洋务运动冒头,对于汉人大臣来说,想要限制君权并不算什么多惊世骇俗的主张——应该说自古以来汉人士大夫都是这么干的。
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一点,这也是乐景说服季淮璋的重要原因——中国人的性格都是喜欢折中调和的。
就像新文化运动中,因为不少名人大家大力号召要废除汉字,使用拉丁新文字,在这些猛士激烈主张的衬托下,白话文运动在保守派们眼中竟然显得格外和蔼可亲起来,所以推行以来没有受到太多阻力。
眼下也是同理。
由乐景的这些小伙伴提出君主立宪这样激烈的主张吸引保守派火力,在他们的映衬下,季淮璋他们洋务派在保守派眼中似乎都显得没那么让他们抗拒了。
季淮璋彻底被乐景说服了,同意暂时搁置两人之间的不同政见,结成了暂时的盟友。
两人既然已经有了默契。季淮璋也就不兜圈子了,直接了当问道:“你们想要回国做什么?想要我怎么帮你们?丑话说在前头,你们想要做的事如果违反了国法和我的原则,我是不可能帮你的。”
少年目光湛然清澈,坚定回答:“我们想回去一展所长,回国建设国家,从事各行各业,让华夏强大起来。”
季淮璋望着颜泽苍,一瞬间甚至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看他。
少年话中的愿望是那么纯洁天真,他真的可以相信吗?
他收起满腔思绪,不再多说,很快和颜泽苍敲定了双方交易的内容
颜泽苍动用自己的人脉和渠道,帮助季淮璋尽快在美国开展清国的外交事业,同时让自己旗下的报纸成为季淮璋的发声渠道,必要的时候,《守夜人日报》会成为清政府舆论宣传的工具。
而季淮璋要做的,就是让洋务派替颜泽苍他们说话,和守旧派互为角力,让圣上暂时不能动他们和他们在家乡的亲人,并且将来他们要回国发展的时候,季淮璋和他身后的势力要提供必要的帮助。
在达成交易的那一刻,乐景的脑海里再次浮现鲁迅先生的那番话:
“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鲁迅先生对中国人人性入木三分的洞察可见一斑。
……
和季淮璋达成了合作关系,从大使馆离开后,乐景却不觉得轻快,想到后面会发生的事,他的心情就很沉重。
现在是1878年,在乐景的世界线上,中华民国成立的时间为1912年,这个世界线清政府的倒台时间应该也差不多。
大清虽然气数将尽,但是到底还是没尽,在季淮璋们的努力下,硬生生又苟延残喘了三十多年。
季淮璋也没有猜错。在大清倒下后,仅在1912年,国内大小政党团体出现了三百多个,思想领域陷入了大混乱,有人号召复古,有人嚷嚷着要废除汉字改用罗马字,还有人学美学日学苏;军阀混战,战火连天,到处都在抓壮丁;天灾连绵,平均每年有451个县受到自然灾害的侵扰,百姓们拔掉庄稼改种鸦片,“大饥,人相食”每隔几年就要出现在史书上……
专制腐朽的清朝倒下了,一个“人吃人”的民国站起来了。
乐景站在后世的角度上,回顾那段历史,也不得不承认,华夏的崛起有太多巧合,太多不可复制的奇迹,其中的很多桥段放在后世的电视剧和小说里,是要被观众读者痛骂金手指开太大没有逻辑的剧情,可是却真的切切实实发生了。
历史的荒诞性和诡谲性可见一斑。
眼下的清政府,虽然有着种种的不如意,但是起码还是拥有一个统一的政权,国内洋务运动开展了这么多年似乎也颇有成效,似乎只要进行一些改革,只要国内大力发展工业,清廷就能起死回生,所以也难怪季淮璋会是保皇党了。
要等到1894年的甲午海战,彻底撕开了洋务派的遮羞布,洋务运动彻底破产,从而掀起了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狂潮,大清风雨飘零之下才开始戊戌变法自救,可惜戊戌变法也很快破产了。
辛亥革命也失败了。
然后是大大小小无数场战争,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无数人杀了无数人,几千万同胞死不瞑目。
有时候乐景甚至希望自己不知道未来的轨迹,知道太多,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悲剧重复上演,这种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他不过一个蝼蚁,时代的一片小小浪花就能把他碾得粉碎。
所以他才想去办学,将火种一代代传下去。就算他看不到天光大亮,起码他的学生,学生的学生,乃至学生的学生的学生,经过几代人的努力下,总会有他的徒子徒孙能亲手触摸太阳的光辉。
……
乐景心情沉重的回到家时,裴凡已经在他家等候多时了。
“谈的怎么样?季大人怎么说?”
迎上他忐忑焦急的目光,乐景收起满腹心事,扬起一个轻松的笑容,“我和季大人已经谈好了合作,接下来我们就是盟友了,他会帮我们回国发展事业,我们也帮他在美国站稳脚跟,发展外交事业。”
裴凡大为振奋,满腹心事一扫而空。
“太好了!”他眼神明亮,咧开嘴笑道:“如此我们可全无后顾之忧,放手一搏了。我去把这件事告诉同学们!”
“等等!这件事,不要声张!”乐景连忙喝住了他,严肃说道:“这件事,没有我的允许,你谁也不能告诉!”
裴凡兴奋的大脑也慢慢冷静下来,他又想起来了甘泽的背叛,谁能保证他们中间不会再出现又一个甘泽呢?这次是他们幸运,颜泽苍料敌先机,率先布下了局,下一次他们还能这么幸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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