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素手在血污中淌过,镇定自若,眼底不见丝毫慌乱与嫌弃。
年轻男子定定地看着她:“那是谁?”
赵尚书道:“回殿下,那似乎是妙手堂的医女。”
年轻男子喃喃:“妙、手、堂。”
现场的施救如火如荼,顾瑾瑜那边却是彻底慌了。
她真没料到自己改造的炉子会出这么大的事故,伤者多达数十人,还不停有人从废墟里被刨出来。
这一刻,她是真的感到害怕了。
她不敢去想陛下会如何追究她的责任。
她仿佛是立在了一面危墙下,那面围危墙随时可能倒塌!
她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六神无主之际,她注意到了那个被贴上黑布条的伤者。
她如同见到了救命的稻草,飞快地朝那名伤者奔去,她不顾满地灰烬与血污,也不顾伤者血肉模糊,在伤者身旁跪坐了下来。
“来人啦!有没有大夫来救救他?”
她绝望地呼喊着,连同自己内心的彷徨也一并喊了出来。她素雅洁净的裙裾沾染了血污,她拿出一方干净的白丝帕,捏在手中,低头为伤者细细地擦拭了起来。
“大夫!大夫!”她哽咽地叫着。
她是好人,不是草菅人命的人,她有良心,有慈悲之心!
她咬了咬牙,咆哮:“我是郡主!我命令你们救他!”
这一片是妙手堂的救治区域,妙手堂的大夫们埋头治疗手头的患者,没有一个人搭理她。
第204章 打脸
“别动,很快就好。”顾娇正在为一个伤患清洗伤口。
这是第一个发现炉子不对劲,并赶紧让人往外跑的工匠。
如果不是他,那么当时正在鼓风的工匠们已经全被炸死了。
不过,饶是他们逃得快,炉子炸得也快,还是不少人被炸成了重伤,尤其这个炉子炸了之后,其余的炉子也塌了,大火将整个作坊全都烧没了。
朝廷的损失是巨大的。
“大夫……我的腿会不会废掉啊?”工匠的腿失去了知觉,他害怕地说。
顾娇为他缝合伤口:“不会,只是给你打了麻药,暂时失去知觉而已,药效过了你就会感到疼痛了。”
工匠放下心来,感激地看向顾娇,虚弱地说道:“姑娘……我没事了……你去医治别人吧……”
“嗯。”顾娇点头,缝好最后一针,为他包扎好伤口,往下一个伤患走去。
另一个患者的背部被大面积灼伤,宋大夫正在用顾娇给的生理盐水进行简单的清洗,但创面太大了,宋大夫第一次经手这种程度的患者,应付起来有些生涩。
“我来。”顾娇对他说,“你去看看那边的患者。”
“诶!”宋大夫为顾娇让了位置,去看另外两个贴了黄布条的患者。
这个患者贴的是红布条,情况危重,但还具备抢救价值。
顾娇蹲下身来,拿了剪刀将他背部剩余的衣裳全部剪开。
他没有彻底失去意识,这意味着他在承受巨大的疼痛。
顾娇从小药箱里拿了一剂镇痛针,正要给肌注,这时,顾瑾瑜疯子一般冲了过来,一把抓住顾娇的手腕,声嘶力竭地说道:“我叫了那么久,你没听见吗?那边有个人快死了!你快去救救他!”
从前在顾瑾瑜的心里,顾娇只是一个小小的药童,可到了危急关头,她竟然开始指望这个小药童。
顾娇烦躁地看了眼抓住自己手腕的手:“拿开。”
多说一个字都嫌烦。
顾瑾瑜理直气壮道:“你不是大夫吗?你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她指了指顾娇身边趴着的患者,“那个人的情况比他严重多了!再不救治他会死的!”
顾娇当然明白那个人的状况,黑布条是她亲自绑上去的,濒死患者,不具备抢救价值,抢救他的功夫会导致大量红布条危重患者的死亡。
见顾娇不搭理自己,顾瑾瑜炸毛了:“你要眼睁睁看他死吗?你还有没有良心了?”
顾娇掰开顾瑾瑜的手腕,一针扎在患者的胳膊上,另一手腾出来,反手就给了顾瑾瑜一耳光!
这可不是在小镇上与庄梦蝶小打小闹那一回挨的小耳光。
顾瑾瑜直接被打趴在了地上,整个右耳朵都耳鸣了,她嘴角也被打破了,额头磕在一块断裂的木板上,当即流出血来。
顾瑾瑜难以置信地看向顾娇。
顾娇已经为患者打完镇痛针了,她拿出一块消毒敷料盖住患者的创面,动作很小心。
做完这些,她站起身来,冷冷地看向顾瑾瑜:“现在知道人快死了,早干嘛去了?一个炉子能承受多大的风力与风量都算不明白,谁借你的胆动风箱的?”
顾瑾瑜的脸唰的褪去了血色!
顾娇冷声道:“自己无知,就自己找个地方蠢死,别出来祸害人!”
顾娇方才已经见到老铁匠了,知道了整场事故的来龙去脉。
这原本是一起完全可以避免的事故。
年轻男子将顾娇与顾瑾瑜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查一下那个姑娘是谁。”
赵尚书正要应下,却不知哪儿来的一名暗卫,拱手点头:“是!”
赵尚书捏了把冷汗,不愧是殿下啊,暗卫都这般神出鬼没的!
火势蔓延,现场不宜久留,赵尚书也加入了转移伤者的行列。
很快,顾长卿带着一队侍卫赶到了。
六部与军机处分属不同的派系,工部的事故严格说来不干军营的事,可他听说妙手堂的大夫被工部衙门征用了,便率领自己的亲卫赶了过来。
“大哥!”顾瑾瑜看见他,如同看见了另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满脸泪水地朝顾长卿奔去。
顾长卿却压根儿没看到她,径自策马从她身旁过去了,他在顾娇的不远处停下,翻身下马,紧张地朝顾娇走来:“你没事吧?”
顾娇正在给患者更换敷料,他伤势过重,一块敷料一下子就被血水浸透了。
这场面,顾长卿一个大男人见了都暗暗不适,他伸出手:“给我。”
顾娇摇头,对他道:“那边还有几个患者,你帮忙转移一下。”
“送去医馆吗?”顾长卿问。
“嗯。”顾娇点头。
顾长卿忙吩咐手下找木板把人抬出去。
还有个只是崴脚外加受了点皮外伤的轻伤患者,顾长卿直接把人背在了背上。
他背着人没走几步,忽然感觉有两道不容忽视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他顺势望去,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后门外。
那似乎是——
思量间,废墟那头传来了轰隆隆的动静。
顾长卿眉心一跳。
这时老铁匠失声大叫:“不好!炉子又要炸了!”
火势没控制住,烧到了另一个锅炉房的炉子,导致那边的炉子也要炸了。
顾瑾瑜花容失色,拔腿就跑!
她哪儿还记得什么危重患者?只保自己的小命要紧。
顾娇将面前的患者抱起来,迅速撤离现场。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她迈开腿的一霎,炉子嘭的一声炸了!
火龙席卷上来的一霎,顾长卿足尖一点,飞身来到她身后,以身作盾,为她挡住了火舌的侵袭。
顾长卿浑身都烧了起来。
顾娇转身看向他:“滚!”
众人狠狠一惊,都尉大人救了你,你还让他滚?
顾娇道:“快滚呐!”
顾长卿倒在地上滚了起来,身上的大火迅速被扑灭。
所有人长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目瞪口呆:所以你的滚,真的只是字面意义上的滚……
顾长卿灭火灭得快,并没有受到严重的灼伤,但顾娇还是把他与其余患者一并带回医馆。
此番前来救治的医馆有许多,其中就包括二东家的老巢——回春堂。
回春堂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医馆,他们此番来了六个大夫,可他们救治的伤者还不到妙手堂的一半。
更打击人的是,那些伤者都纷纷提出要去妙手堂继续医治。
“何掌柜,你觉不觉得那个姑娘有点眼熟?”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夫说。
何掌柜望着顾娇的背影。
他没大看清对方的样子,可这篓子他太熟悉了。
这不是在温泉山庄与二东家随行的小药童么?
她怎么来了?
大夫道:“我听说,二东家离开胡家后,又在京城开了一家新的医馆,貌似就叫妙手堂,不会就是刚刚那个妙手堂吧?”
何掌柜道:“不可能吧?这个妙手堂的大夫比咱们的大夫还厉害,他上哪儿请这么好的大夫?”
何掌柜觉得不大可能,不过,这个妙手堂确实抢了他们回春堂的生意,回头他得禀报大东家,让大东家好生留意一下妙手堂!
现场的伤者只是做了简单的处理,等回到医馆,该手术的要手术,该治疗的要治疗,顾娇很忙,暂时没顾得上找顾瑾瑜的麻烦。
顾瑾瑜逃离现场后,慌不择路地上了马车,人都摔了一跤。
“小姐……”小丫鬟被她的惨状吓到。
顾瑾瑜面色发白道:“快……快去找爹爹!”
顾侯爷今日不在工部,他昨夜便被派去京城西郊勘察水利了,得三日后才回。
他还不知工部衙门出了事。
因顾瑾瑜立下大功,连带着他也水涨船头高,成了工部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人人得而诛……呃不,巴结之!
他开心地被一众同僚围着吹彩虹屁,突然侍卫走过来报:“郡主来了!”
顾侯爷亲自去外头迎接女儿:“乖女儿,你今天怎么来了?特地来看爹的吗——呀!”
他被顾瑾瑜的猪头脸吓了一大跳!
不知道的还当见了鬼!
“爹爹——”
顾侯爷上马车后,顾瑾瑜将工部衙门的事与他说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风箱会出事……他们都说是我的设计出了问题……可是为什么一开始没事……那两个人来了就出事了……”
这话说的,活像是风箱出事与老铁匠与木匠有什么关联似的。
顾瑾瑜一抽一抽地哭道:“他们还说,风箱不是我做的,是姐姐做的……”
“那丫头哪里做得出风箱来?”顾侯爷一脸嫌弃。
顾瑾瑜小声道:“不知道是不是姐姐看了我的图纸……”
顾侯爷皱眉。
他隐约觉得那丫头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可除了这个,他又想不通她怎么做得出风箱:“老铁匠当真说是你姐姐告诉他的?”
“嗯。”顾瑾瑜点头。
“不应该呀……”顾侯爷琢磨,“她怎么会偷看你的东西呢?她也不知道你东西在哪儿啊?”
顾娇去过侯府与山庄几次,却从来没进过顾瑾瑜的院子。
顾瑾瑜没料到这个爹这时候倒是相信起顾娇来了。
她愣了愣,说:“那可能是姐姐也想到了风箱的做法,我们都想到了……”
顾侯爷的智商只是短暂地在线了一瞬,他叹气:“那可能真是你们姐妹俩心有灵犀。你放心吧,风箱的事故我会去调查的,也不一定就是风箱的问题,可能是炉子年久失修。至于说谁发明了风箱,我也会向陛下禀明的。”
顾娇抱住他胳膊,软软地撒娇道:“爹爹,您真是世上最疼女儿的人了。”
顾侯爷很受用,这才是贴心小棉袄嘛!
不像那丫头,哪儿哪儿都漏风,简直是一副冷冰冰的盔甲!
顾侯爷暂时撇下公务,进宫面见了陛下。
陛下正在听赵尚书汇报事故的情况,伤员情况如何,现场损失多大,心情差得不得了。
当听到顾侯爷说,炉子爆炸可能是炉子的问题,而不是风箱所致时,他恨不得把顾侯爷打出去!
顾侯爷还不知自己已经点燃了陛下心底的熊熊怒火,他接着道:“陛下请放心,微臣一定会将真相查出来的!另外,还有风箱的事,微臣的两个女儿其实都想到了……”
顾侯爷离开后,陛下疲倦地靠在椅背上,抬手捏了捏酸痛的眉心。
天色暗了,四周一片寂静,偌大的御书房黑暗无边,仿若张开了黑暗大口的巨兽,将他整个人吞入了腹中。
良久,他长叹一声:“魏绅。”
“陛下。”魏公公迈步走了进来,“要掌灯吗?”
陛下点点头。
魏公公点了一盏油灯。
油灯下的陛下容颜憔悴,神色疲倦。
出了这么大的事,最难过的莫过于一国之君了。
他轻声道:“陛下,您当心身子。”
陛下问道:“你说,风箱究竟是谁的功劳?”
魏公公干笑:“陛下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何苦问奴才?”
陛下道:“老侯爷为朕戎马一生,临了还要背上大不敬的罪名,被朕夺走兵权,解甲归田。”
魏公公将灯芯调亮了些:“那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陛下随手拿起一本桌上的奏折:“定安侯想把功劳给他的养女。”
一码归一码,事故的责任要追究,可风箱的功劳也不能抹杀,该罚的罚,该赏的赏。
魏公公干笑道:“老奴说句不该说的,风箱是谁做的都好,终归都是侯府的功劳。听说那位顾大小姐在乡下便已经成亲了,慧县主还未出阁。”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一个已经出嫁的妇人,若只嫁了个乡下人,对娘家的助力是有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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