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谢菱这个马甲来说,她与陆鸣焕只有过一面之缘。
陆鸣焕收起笑意,佯作不悦道:“姑娘上次分明见过我,这回怎么好似还是陌生人一般。难道,我就那么叫人记不住?”
俊哥儿这样含怒带怨,面对面的女子多少要羞涩娇怯一番,谢菱却低着眸,眼观鼻鼻观心,真好似一尊青佛一般,说道:“小女子本就与公子不曾相识,因此才讨教应当如何称呼。”
她如此端庄板正,也叫风流的人风流得无趣。
陆鸣焕脸色不大自在,收敛道:“我姓陆,寻常人称我陆将军,姑娘直接叫我,陆鸣焕就好。”
谢菱依旧宝相庄严,眉目端庄,颔首道:“陆公子。”
陆鸣焕微微蹙眉。
她这般死板,又与阿镜没了一点相似。
可就是有一种吸引力,在深深地影响着他,让他止不住地想要对眼前人探索更多。
陆鸣焕续道:“姑娘不认识我,我倒是对姑娘早闻大名。”
“姑娘在花舞节上出任神女,惊鸿一瞥令人难忘。这回得知姑娘进了祥熠院当瑞人,我便迫不及待进宫来,只为见姑娘一面。”
陆鸣焕边说着,边扬起笑容。
对一个女子最好的接近方式便是褒扬,任谁都不会不爱听好话。
谢菱却终究不为所动。
她的平静并非强装出来的,陆鸣焕甚至能从她眉间看出几缕不耐。
谢菱确实是有些不耐烦。
她不知道为什么陆鸣焕也在纠缠着她,但是经验告诉她,这背后准没好事。
之前纠缠过她的几个人,现在世界线全都重新激活了,难道陆鸣焕也会成为其中之一?
谢菱有些坐不住,开口道:“我只是有幸被选中神女,参与了一场仪式罢了。其实对于祈福之事,我并不精通,若陆公子有想要讨教的,可以去找大师们。”
听到这番话,陆鸣焕终于绷不住了。
他用力地咳了一声,慌忙解释道:“谢姑娘可是嫌我轻佻?”
“我常年居于军中,已经太久没有与女子接触过,一想到要与女子说话,便忍不住重拾年少时的陋习,所以显得轻佻了些,还请谢姑娘海涵。”
陆鸣焕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他已经快要忘记如何把握与女子说话的分寸,只凭借着过往的经验。
谢姑娘若是不爱这一型,恐怕只会觉得他无礼。
陆鸣焕赶紧竭力表现出沉稳端庄的一面,殷殷期盼地看向谢菱,希望她能态度好些。
谢菱却仍然只是不感兴趣地瞥了他一眼,就转眸看向桌上的香炉。
一炷香的时间,是来访者每次可以在瑞人这里停留的时间。
陆鸣焕知道这个规矩,因此在看到谢菱对他这么毫不掩饰的不在意时,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他没有再开口,因为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无论说什么,都好似无法引起眼前人一丝一毫的兴趣,他就好像是透明不存在的一般,陆鸣焕又感受到了当初在阿镜面前的无力感。
陆鸣焕目光下撇,瞥见谢菱盛开在座位边的裙摆。
裙裾的布料边缘有几处褶皱。
婢女不会这样粗心,给瑞人穿这样不得体的衣服,谢姑娘看起来性格娴静,应该也不可能自己把裙摆变成这个模样。
看着那处褶皱,那痕迹太像……
陆鸣焕眼睛紧紧眯起,竟然在脑海中勾勒出了画面,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攥住谢菱的裙摆、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去触碰更多。
他脸色唰地变得黑沉,不知为何,这种想法让他感到了极端的难受。
“你今日见过谁?”陆鸣焕克制不住地问出口。
他在父亲的管教中,对爱失去了正向的感知,又是一个曾经在争抢中输给过其他人的人,比起爱慕,陆鸣焕更先感受到的是占有欲。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谢菱身上发生了什么,是不是真如他所猜测的那般,有另一个男人已经在谢菱身边大献殷勤。
但是谢菱拒不回答,她也根本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的必要和义务。
婢女抱着擦干净的琉璃彩瓶走进来,沿着门槛悄悄经过,将彩瓶放好,朝桌边的两人福了福身,弓着腰悄悄地退出去。
陆鸣焕盯着那个彩瓶。
那件彩瓶他有印象,仔细想了想,是皇上几年前赏给十二公主的。
十二公主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谢菱这里?
谢菱今日见了十二公主,十二公主与三皇子感情最为亲厚,那么,那人有没有可能是三皇子?
陆鸣焕倏然咬紧了腮帮。
他想起来了,陈家那边曾经送信来,说三皇子与某个大臣家的女儿颇有接触,后来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并没有什么威胁,便不再关注。
那个大臣……似乎就是姓谢。
难道,谢菱就是三皇子身边的那个女子?
陆鸣焕心口一阵绞痛,若是他潜意识中真的单纯只把谢菱当成一个与阿镜有些相似的女子,他又何至于这么痛苦?但陆鸣焕此时并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只是紧紧盯着谢菱问:“你是不是,与三皇子在来往?”
谢菱眼眸颤了颤,瞥他一眼,想了想,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她若是解释,只怕越描越黑,反倒对任务不利,倒不如由得陆鸣焕去乱猜。
三皇子,为何偏偏是三皇子?
陆鸣焕想到那日与三皇子狭路相逢,三皇子与他对视时那个眼神,额角一阵抽疼。
在他和父亲的规划中,三皇子虽然什么都没干,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却仍然早就被他当成了危险人物。
而谢菱偏偏是跟三皇子纠缠到了一起,这让陆鸣焕的心弦更加绷紧。
陆鸣焕以为自己这次已经算早早来到谢菱身边,可原来这个位置早已有了别人。
陆鸣焕舌根发苦,含恨道:“你为何看上那个纨绔?你若不喜风流的人,那三皇子只会比我更风流,为何相比起来,你都不愿看我一眼。”
陆鸣焕想不明白,这一次,他仍旧不知道自己输在了哪里。
他的问话越来越露骨,他就是控制不住,他的一腔心思全都灌注在了眼前这个陌生女子身上,好似吃错药一般。
门外响起婢女的声音,似乎在对着别的什么人说话:“抱歉大人,这一柱香还未燃尽,你不能进去,谢姑娘还在会客。”
外面有旁人。
陆鸣焕发热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
很快,一炷香燃尽了,陆鸣焕什么也没有得到,沉着脸站起来,走出屏风外。
门外站着的,是大理寺卿沈瑞宇。
陆鸣焕匆匆瞥了他一眼,稍稍点头算打招呼,便匆匆而去。
沈瑞宇深吸一口气,提步跨进门槛。
第132章 痕迹
听到是沈瑞宇在外面,谢菱第一反应是想叫婢女关上门,今日不再接受请礼。
可沈瑞宇进来得太快,几乎陆鸣焕前脚刚刚离开,他就已经走进了门槛。
谢菱咬咬牙,眼睁睁看着婢女点了一炷香,只好重新坐回了桌边。
沈瑞宇坐在她对面,满腹心事的样子,看着谢菱发了一会儿的呆。
“谢姑娘。”他出声艰涩,嗓音有些沙哑。
“你还……记得我吗?”
谢菱干笑一声:“沈大人。前不久才见过您,又如何会这么快忘记。”
她尽力以平淡的声调应付着。
沈瑞宇的这个线是已经确定重新激活的,也就是说沈瑞宇现在明明认出了她的马甲。
不知道沈瑞宇现在坐在她对面究竟是何心情,不过,谢菱也不想知道。
沈瑞宇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好像要把那一口气沉进肺腑深处,否则无法支撑他下一次呼吸。
他双手有些发颤,把它们藏进了袖子中。
过了许久,沈瑞宇才开口,喃喃地说:“我知道,你可能忘记了以前的一些事情,没关系……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希望你能永远忘了那天城门外的事,我希望你能一直是无忧无虑的玉匣……如果,如果有机会的话。”
谢菱听着,认真理解了一会儿。
沈瑞宇虽然确信她就是玉匣,但似乎默认她缺失了一部分记忆。
也不知道沈瑞宇这种观点是从哪里来的,但确实帮了谢菱很大一个忙。
起码她不用绞尽脑汁地去编谎解释,沈瑞宇可不是好糊弄的人。
沈瑞宇闭了闭眼,再睁开,掩过泪光和哽咽。
谢菱看着这一幕,心里有几分古怪。
他这是在向她忏悔?
可玉匣要给沈瑞宇的谅解在那一年早已经给过了他,再也给不出更多了。
他还想要什么呢?
沈瑞宇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似乎收拾好了情绪,重新对谢菱笑了笑。
“抱歉,对你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如果你不喜欢,可以当作没听过。”
他眸色很深,看着谢菱的目光带着某种执着。
谢菱“啊”了一声,敷衍应了一句:“没关系,到这里来的人都常常说一些奇怪的话。”
沈瑞宇不愧是成熟稳重的大理寺卿,短短几句话之间,他已经将自己的情绪变得平平整整,好似之前那一幕根本不曾发生过。
他自如地和谢菱说笑起来,接话道:“没错,这里毕竟是祥熠院。来这里的人,当然都有所求,就跟跪在佛前的人一样。有妄念,自然就会胡言乱语。”
谢菱哽了一下。
她差点就脱口而出,沈瑞宇之前不是说信佛只为静心,没有目的的吗?现在他怎么也有所求了。
听说其余的人接受请礼,都是按照陛下旨意,传播佛法,洗涤心灵。
可沈瑞宇平静下来后,却反而地和谢菱论述了几条佛法,生动有趣,听到最后,谢菱甚至都不由自主觉得,挺有道理。
一炷香很快燃尽。
沈瑞宇话语顿住,松开盘着的双腿,站起身。
谢菱下意识地抬眸看着他,目光追了过去。
沈瑞宇弯起唇。
“玉……谢姑娘,好像很想听我把这个故事说完。”
谢菱耸了耸鼻尖。
“我没有。不过,其余瑞人都是负责讲经布道,沈大人却反而教了我许多,岂不是亏了。”
沈瑞宇笑了一声:“不亏。和你待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是我重新拾回的珍宝。”
这句话显然意有所指,谢菱决定直接厚脸皮地当作没听到。
她把沈瑞宇送出门。
没过多久,祥熠院宫门落下,进入宵禁时间。
谢菱伸了个懒腰,总算可以休息了。
沈瑞宇沿着宫墙慢慢地走远,心里想着。
她一定不知道,她那个故事听到一半的表情,和过去一模一样。
就算她失去了以前的记忆,也不要紧,她对他而言,永远是玉匣。
-
一个青衣婢女目送着沈瑞宇离开宫门。
然后便从树后的隐蔽处折返,回到皇子的殿中。
岑冥翳正在剪花枝,净选了开的好的,漂亮的,一一剪下来,高高低低地握在手里,时不时举起来看看,确认是否美观。
想了想,又犹豫起来,替换掉几枝开得过艳的,而加进来几枝还缀着花苞的。
这样,也能开得久些。
青衣婢女在一旁低着头,禀报。
“三殿下,今日陆将军和大理寺沈大人都去了祥熠院。”
岑冥翳手上微顿。
下意识开口问:“她怎么说?”
“这。”青衣婢女面露难色,只回答道,“殿下不让我们再监视谢姑娘的住所,我们无从得知谢姑娘的反应。”
岑冥翳神色稍稍收敛。
是,他又差点忘了。
“没关系。”岑冥翳看着手里的花,细细理着它们的茎杆,眸光中有丝缱绻。他温和地开口,语气轻轻慢慢的,好似在诉说一个甜梦,“我可以自己去问她。”
青衣婢女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她知道,殿下露出这种笑容时,若一不小心,大约又得有半个时辰会这样一动不动地发呆。
她连忙将剩下的消息禀报完。
“有两个小太监,将殿下不再惧黑的事情告知了皇帝。皇帝现在很感兴趣,似乎是决心一定要找到殿下痊愈的原因。”
找原因?
找到了之后如何,无非是继续斩断他的倚靠罢了。
岑冥翳脸上的笑容消失,眼眸越来越沉冷。
过了好一会儿,才声音冰凉,带着一丝嘲讽地道:“他找不到的。”
哪儿有那么轻而易举的事?
就连他当初,也找了很久很久,才找到她的踪迹。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突然有了仰慕的神,定然是耗尽心血也要找到她。
岑冥翳曾遇到过玉匣,后来,玉匣消失了。
他也曾遇到过赵绵绵,只不过没过多久,赵绵绵也消失了。
岑冥翳心中渐渐有了一种猜测。
神在世间以不同的身份短暂停留,每一次消失,都会同时抹掉她在信徒心中留下的痕迹,所以从不遗忘的岑冥翳,才会忘记他曾经遇到过赵绵绵的事。
但她不会真正离开。
玉匣消失了,有赵绵绵。
赵绵绵消失了,一定还有别的身份。
这是疯狂的幻想,也是岑冥翳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到处寻找,竭尽全力地去搜索每一个跟“玉匣”,跟“赵绵绵”相关联的人,试图找到哪怕一丝痕迹。
可最后得到的结局却是,这两个身份之间,彼此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们周围的人,也根本没有谁知道另一个身份的存在。
岑冥翳也曾绝望过,他明白,自己并非被神选中的人。
他既没有将神明从惜春楼中救出,也没能在神明被押送的途中去拯救她。
他害怕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大,不够聪明,错过了神给他的太多次机会,所以他已经被神抛弃。
可他真的很想、很想,再见神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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