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前放着一大盆碗,堆得几乎比她还要高,正辛勤地洗着。
她一边洗,一边细细地哭着,但其他人并不打算管她,一个成年男子匆匆经过,随意瞥了一眼,丢下一句:“等会儿把地上的水弄了。”
那个小女孩并没有反驳。
看起来,不管是洗碗,拖地,还是搬水桶,都是她一个人的事。
阿镜蹲下身去,在她身边看着她。
小女孩发现阿镜,擦擦眼泪,问:“你是谁?”
阿镜说:“来吃面的。”
小女孩“哦”了一声,继续洗碗,脸上的眼泪接着滚落下来,掉进洗碗水里。
阿镜问她:“你为什么哭?”
小女孩停下动作,一直泡在洗碗水里的手抬了起来,想揉揉胸口,可是手上全是水。她说:“我,我心口好疼啊。我好想睡觉,可是我还没有洗完。他们说,人不睡觉,太困了,困着困着,就一头栽死了,我好怕。”
阿镜抓住了她的手腕:“别洗了。我带你去睡觉。”
她直接将小女孩拽了起来,她很瘦,可小女孩比她更加轻得多,被她一扯就拉了起来,像只轻飘飘的无骨蝴蝶,跟在她身后跑。
“不,可是我不能去睡,被东家看到了,要打人的。”小女孩挣扎着,却挣扎不动。
阿镜牢牢地拉着她:“那就不回东家那里去睡。”
有人发现了这边的动静,一阵骚乱,阿镜根本不管,或者说,视若无睹。
她点的那碗面已经放在了桌上,热气袅袅,上面铺着的鱼皮豆腐看上去也跟以往的一样筋道,让人看了便想咬一口。
阿镜带着小女孩经过,那碗面没有动一下,面碗旁边,却多出了一串铜板,和一枚银锭。
阿镜替黎夺锦办事,黎夺锦给她的赏钱,很丰厚。
让她不仅可以在面里尽情地加鱼皮豆腐,还可以足够她买下一个小女孩。
阿镜把小女孩拉到无人的小桥上,月亮映照在水面,月光粼粼波动,一片清辉洒在她们身上。
她拉开自己的荷包,给小女孩看,里面的金银块在月光下照得十分清晰。
阿镜的猫儿眼睁得大大的,对小女孩说:“看见了吗?我买得起你的。”
小女孩惊叹得嘴都张圆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阿镜,忽然伸手抓住了阿镜的衣角,乞求道:“我可以去你家里,服侍你吗?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说着,小女孩又要哭了起来。
她觉得今天好像做梦一样,她在那里洗碗,洗到头也发昏,眼前发黑,她止不住地想起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死人的场面,觉得好恐怖,生怕自己也要变成了那个样子,想着想着,仿佛觉得阴曹地府的鬼手都朝她伸了过来,要将她拽下去。
可是这时候,一个漂亮又干净的姐姐忽然出现了。
抓住她的那双手,不是阴曹地府的手,是温暖的姐姐的手。
这个梦太好了,她心里高兴,心口好像也不疼了。可是现在要怎么办呢?姐姐总是要走的,她又要被扔回那个黑黑的地方去了,甚至或许,她连那个可怕的地方,也已经无法回去了。
阿镜低头思忖了一下,她认真思考,发现自己身边并不需要一个洗碗的姑娘。
她总是独来独往,自己照顾自己,身旁从没有跟着过谁。
但是,阿镜在城中办事,她认识很多人。
她知道谁想要小姑娘。
星星也静着的丑时末,阿镜抱着睡着的小女孩到了城中的一家米油店。
米油店的铺主,是一个独居的妇人。
她早年失了丈夫,又没有留下孩子,独自经营着这家店,生意方面,还很过得去。
只不过,人年纪大了,日子过一天,就好像短一天,她常常对街坊说,羡慕别人家里有小姑娘,能养在身边,一天天地看着她长大,这样的日子,过得该多有意思。
阿镜把小女孩抱到了她那里去,说清楚了来由,问铺主想不想养。
铺主认得阿镜,阿镜是带着世子府令牌在外行走的那种人。既然是阿镜抱来的孩子,当然不怕官府找麻烦。
云髻半挽的铺主连连点头,弯颈去看阿镜怀中小姑娘的弧度,显出几分温柔。
铺主把小姑娘的脸揉了揉,把她揉醒了,让她跟阿镜告别。
小姑娘懵懵懂懂地醒来,就看见阿镜朝她挥手,忽然咧嘴要哭。
“嘘,不哭,不哭。”铺主把她抱在怀中,揽着她的背,摇了摇,“阿镜姐姐还会来看你的。乖乖,你叫什么名字?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闺女啦。”
阿镜也温和地看着她,直到小女孩抽噎着说:“我,我没有名字,在灶台前,他们都叫我小灰老鼠。”
铺主听后,犯了难,但很快又转了转眼睛,想到一个办法,她要阿镜给小女孩取一个名字。
可是,阿镜也不会取名字。
她自己的名字,还是黎夺锦给她取的。
阿镜的目光只好到处乱转,最后落在了柜台前,铺主用来计数的算盘上。
铺主也跟着看了过去,笑了:“算珠……就叫珠珠,好吗?”
阿镜觉得好听,也咧开嘴,朝铺主笑了笑。
她学人笑的模样,还不大熟练,珠珠窝在铺主怀里,刚哭过的湿眼睛看着阿镜别扭的笑模样,忍不住也跟着咯咯笑了起来。
阿镜和珠珠告别,天已经差不多亮了。
她走在长街上,没过多久,天又开始下着雨。
街边这时已经渐渐有人了,都遮着脑袋在雨里奔跑,只有阿镜慢悠悠地,贴着檐下的影子,一路往前走。
街上的人各自去各自的去处,从阿镜身边与她擦肩而过,没有人知道阿镜天亮前做了什么,也没有人关心阿镜没带一把伞,现在要往哪里去。
街边狭窄的小路上,也有一个跟阿镜差不多年纪的女子,背上背着篓,里面装满了萝卜。不知道是不是篓子太沉,还是那女子习惯了腼腆动作,脚步迈不开,她也走得很慢。
隔着一条街,阿镜和她并肩走着,然后在小路对面,一个年轻男子撑着伞,朝着女子跑过来,接过她的篓子,又和她絮絮地说话,两人一起撑着一把伞,躲在伞底下贴在一块儿走了。
阿镜停下步子,对着那两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冲过来,停在阿镜面前。
原本宽敞的大街,被这辆马车占据,也显得有些狭窄。
马车帘子掀起,阿镜看见了陆鸣焕的脸。
他右手微抬,手指挑着轿帘,对着阿镜看了一会儿。
阿镜被他看得莫名,转开目光,不与他对视,转身要走。
“喂!”陆鸣焕赶紧喊她,声音里带上一点凶,“还不上来,你傻啊?”
阿镜回头,雨帘把她的脸打湿,却没让她眨眼。
她疑惑地看着陆鸣焕,摇摇头:“我不上去。”
陆鸣焕瞪了瞪眼睛,接着沉了脸,神情很冷:“好话不说两次。快点,没谁会一直等你。”
阿镜头也不回,依旧以她的步伐朝前走。
“我真是……”陆鸣焕咒骂了一声,示意车夫跟上去,自己跳下车,拦住她,表情很臭,“下雨了,你看不到吗?难道嘴巴不会说话,眼睛也瞎了。”
阿镜皱了皱眉,沉默地绕开他。
陆鸣焕抿了抿唇,攥紧拳心,没忍住道:“阿镜!是黎夺锦让我来接你回去的。”
第45章 还糕
阿镜总算钻进了马车。
她手握紧着放在膝上,整个人身子又细又薄,坐在一边,一点也不占地方,而且很安静,看起来有种乖巧的错觉。
但陆鸣焕依旧心气不顺。
他瞥一眼阿镜的脸,见她眼睫直直朝下垂着,不知道是在专注地想着什么,还是干脆在发呆,总之,她一点儿也没有要分神给身旁人的意思。
陆鸣焕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
若不是他搬出黎夺锦的名号,这小冻猫子永远不会理睬他,对吧。
马车快速往前驰骋着。
经过某处时,阿镜忽然扬起了脸,睁大眼睛往后看了看。
陆鸣焕看她终于露出慌张神色,在一旁哼的一声,像是出了一口恶气似的,扬声道:“看什么?靠过来些,别等会儿把我的马车压翻了。”
阿镜扒在马车窗口,着急地看着渐行渐远的世子府邸。
“停车。”
陆鸣焕一手搭在旁边用来放香炉的小几上,姿态闲适,嘲讽的流光从眼尾溢出,哼道:“这不是会说话么。”
世子别院已经看不见了,阿镜扭过头,一字一顿地问陆鸣焕:“你说,黎夺锦找我,你送我回去的。”
陆鸣焕难得地语塞了一会儿。
他别开眼:“嘁,当然是骗你的。”
黎夺锦哪里会知道她在外面淋雨,更不会叫他来接人。要不是他陆小爷碰巧看到,小冻猫子就要变成湿毛猫。
偏偏她还不懂得感恩。
陆鸣焕烦躁地掀开帘子钻出车厢,勒停了马车。不知说了什么,外面的车夫被他赶了下去,变成陆鸣焕自己赶车。
速度突然变得极快,风狠狠吹过陆鸣焕的脸颊,陆鸣焕的眉眼才稍稍舒展一些。
马车终于停在了一处喧闹街边。
下过雨的青石板潮湿滑亮,映照着红绸装点的繁华门庭,匾额上挂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醉星阁。
这里都是有钱公子哥消费的地方,阿镜哪怕是执行任务时,也从没来过。若是把她一个人放在这里,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陆鸣焕扶着马车边缘,看着阿镜臊耷的眉眼,忽然很来劲。
“小蔫儿猫,走啊。”
他刚刚驾车驶得太快,阿镜在后面车厢里被晃得有点头晕。倦倦地瞥他一眼,又垂下脸。
阿镜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这个人,为什么他接连找自己不痛快。
站在这个闹市门口,已经有许多过路人来来往往地打量他们。
阿镜不喜被人注视,眼前的陆鸣焕又是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架势,她只得抿抿唇,和陆鸣焕一起走进去。
三月的风还很凉,尤其是被雨浸湿过后的衣衫,贴在身上仿佛刺骨。
但走进醉星阁之后,楼中不知从哪里吹来的暖风,一阵阵的拂面,将人浑身的血脉都暖得活了过来。
陆鸣焕一进去,原本还算安静的醉星阁忽然变得吵闹。
楼上笑笑闹闹跑下来一群小厮,蜂拥着过来迎接陆鸣焕。其中有一些是熟面孔,有一些不是。
最前面那个表情惊异的,是那天想替阿镜说话的短打小厮,跟了主人家的姓,叫黎丁。
黎丁看了眼阿镜,又看了看陆鸣焕,惊得小声道:“小陆爷,您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这时二楼的一间厢房门开了,一个头戴珠翠的年轻女子从里面走出来,身旁环绕着几个模样鲜妍的婢女。
她们站在二楼回廊上看着底下,看见陆鸣焕时,一阵欣喜。
但看见陆鸣焕身边的阿镜时,年轻女子的脸上又出现了陌生和防备。
那女子大约是城中有钱人家的千金,哪怕是她身边那几个婢女身上穿的衣着,也比阿镜身上的要鲜亮些。
陆鸣焕拆了手上的护腕,随意丢给旁边的一个人,斜眼瞥了一下黎丁,说:“你很不满意?”
黎丁哪里敢接这个话,赶紧道:“什么呀,小的只怕您把这不知情识趣的带来了,扰了您的兴致。”
陆鸣焕摆摆手不理他,丢出一句:“带她上来,别让她跑了。”
说完,跨着长腿径自上二楼去了,一路带风,谁也没看一眼。
那个站在回廊上的姑娘在他经过时,转头殷殷看了他一眼,没收到回应,便又垂下眼来,看着底下的阿镜。
有了陆鸣焕的话,谁也不敢把阿镜放走,都蜂拥在一起,夹带着她往前走,防得紧紧的。
经过回廊时,黎丁被人一把拽住。
发髻上插着百鸟祥云珠钗的姑娘语气急促地低声问:“黎丁,那个女子是谁?”
黎丁正愁这事呢,一边把自己的衣袖从女子手中拉出来,一边哭着脸道:“江秋小姐,江秋姑奶奶,您救救我吧。她是我们世子爷府上的,不知怎的把小陆爷惹恼了,上回踢了小陆爷一脚,现在又被抓到这儿来了。哎,等会儿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闻言,那个名唤江秋的女子才放松了很多。
她放了黎丁,上下看了他一眼,说道:“放心吧,她既然惹了陆将军,当然是她的不对。不过,等会儿要是有什么过火的事,我会替你劝着陆将军的。”
厢房里的装饰,比外面更加金碧华贵。光是摆在案上的一尊玉石狮子,就比阿镜整个荷包里的金银块还要贵重。
这里边儿玩的东西很多,小几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吃食,但在那些客人眼里,通常是看不上的,瞧都不会瞧一眼。
只有阿镜走进来看见那张摆满了食物的桌子,眼睛亮了亮。
她还没吃饭,天亮之前原本是去买面,结果买了一个人。
这时候肚子早已饿得慌了,阿镜进门后,没人管她,她就自己坐到了小几旁,一口一个丸子,手里还捧着瓜果。
陆鸣焕那边吵吵嚷嚷的,在喊着玩牌,陆鸣焕坐在人群中间懒洋洋的,目光穿过人群看着阿镜。
她独自在一边坐着,吃得很开心,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一块瓜果就被她咬出细细的牙印,她把吃剩的瓜皮整整齐齐摞到一旁,又拿起一个饼子啃,动作很小,似乎很有礼貌,但是吃得很快,眼睛因为饱足闪闪发亮。
陆鸣焕忽然笑了笑。
他说:“好啊,玩牌,就玩推牌九,每个人都要来。”
顿了顿,陆鸣焕又补充了一句:“大牌九,我坐庄。”
“好!”一群人尤其兴奋,推牌九就是赌,分大小点,大牌九便是与庄家比大小,总共两局,两局皆胜为胜,两局同输为输,一赢一输则为和。
推牌九的玩法一般都是赌自己身上的东西,若是输了,便解下自己身上的物品给对方。
陆鸣焕坐庄,也就是所有人都来跟他赌,他身上的东西可都是名贵的,若是能赢他,哪怕随便拆下一粒扣子来,也是了不起的值钱玩意,而就算是跟他赌输了,其余人也不亏,毕竟一群小厮,身上能有什么贵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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