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花了不算,两只眼睛也都肿成了核桃,整张脸看上去丑得不得了。
唉。
她叹了口气,摇摇头,吩咐兰月:“去帮我备水沐浴吧。”
兰月福身一应,告退去办。
约莫一刻后,顾燕时进了汤室。她花了好些时间,在热气氤氲里好好地洗了个澡,洗去久哭后的疲惫,也洗去纷杂的心思。
而后她安睡一夜,再天明时便又已心如止水,眼睛虽还微微的有些肿,却也无伤大雅。
她如旧为自己找起了事做。想到去散步或许还会碰到他,她不敢再出门,就又折腾起了她的小菜园。
野菜长得很快,短短十数日过去,已有近两乍长了。
顾燕时将裙摆拢在身前,拿着特制的小耙子蹲在那里仔仔细细地松起土来。
苏曜行至灵犀馆院外时,示意宫人们停了。
他踌躇半晌才从轮椅上站起来,定住心神,走向院门。
自从知道她在这里过得很好,他见她时总有些无措。那是种说不清的别扭,他觉得窘迫,还有些愧疚。
行至门口,他不及迈过门槛,余光就扫见了她的影子。
院门右侧四四方方的菜园不大,她蹲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捣鼓着。柔荑白皙,攥着小耙子,翻土翻得认真又熟稔。
不知不觉,她额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来。
许是因为自己近来体虚,苏曜望见那层汗珠就觉得秋风一过极易受寒。他于是退回去两步,朝离得最近的宫女伸手:“手帕。”
那宫女浅浅一怔,忙摸出手帕呈上。他信手接过,自以为找到了走进去的理由,但再走到门边的时候,脚下还是顿住了。
他想到她说:两清。
那时她明明是在劝他宽心,说出的话却还是这样,可见是真不想见他的。
那一瞬里,他觉得自己从前疑她欲拒还迎都很可笑。
巧合出得太多虽看来离奇,看也并不全然超出情理。她现下的态度,远比那些巧合更能道明心迹。
他或许不该扰她。
可是,他想她了啊……
苏曜无声地踌躇着,顾燕时专心于野菜毫无察觉。
一小块菜园终于被她松好了土,她重重地舒了口气,抬手擦汗。
一只手拿着帕子突然而然地伸过来。
她只道是宫人,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抬眸看清是谁时,手已搭在了帕子上。
顾燕时僵住,深吸气,猛地站起身:“……陛下。”
她局促得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搁,绢帕被她抓过去攥在手里,攥得紧紧的。
她的心狂跳不止,既高兴他又可出来走动了,也恨恼他又来扰她。
安寂半晌,苏曜先开了口:“朕随处走走,先告辞了。”
“……进屋喝杯茶吧。”顾燕时不知自己为何要说这句话,几是话一出口就已后悔。她望了他一眼,脸上的局促更甚了一重。
他看看她,淡笑:“也好。”
言毕,他就先一步走向房门。顾燕时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硬着头皮跟上他,他在堂屋中没有多停,足下一拐,已入卧房。
绕过门前屏风,他驻足环顾四周。
旧宫房舍久不修葺,处处陈旧,比不得洛京皇宫华丽精致,眼前的屋子却被装扮得十分细致。
她在许多地方都挂了香囊,颜色样式各不相同,琳琅满目地点缀出一派温馨。
木柱上因掉漆而显露的斑驳被纸雕遮盖,细长条的贴着藤蔓或花枝,小片的盖上蝴蝶或飞鸟,五彩斑斓,可爱童趣。
顾燕时提心吊胆地跟进屋,不知他定立在那儿,险些一头撞上去。
及时刹住脚,她抬眸看他,正不知他在张望什么,他突然阔步走向漆柱。
苏曜凑近看了看那纸雕,转过脸:“母妃自己做的?”
“我……我哪会这个。”她低着头,“找宫人做的。”
他了一声,视线微移,落在她紧攥绢帕的手上。
他心情复杂地笑了声:“看来母妃在旧宫着实过得不错。”
“嗯。”她点点头,“这里很好。”
“朕也觉得这里很好。”他说,“虽然破旧些,却远离了很多纷扰。想到朝中重臣不日就会赶到,倒还有些心烦。”
他言及朝臣,顾燕时不知该如何接口。闷闷地低着头,又嗯了声。
苏曜一哂,阔步走向茶榻,安坐下来。
原在茶榻上睡觉的阿狸被他顺手抱起,拢进怀中。
他问她:“母妃请朕进来喝茶,茶呢?”
“哦……”顾燕时如梦初醒,边走向矮柜边连连点头,“有的,你等一下。”
“多谢。”他轻声。
她按捺住不安去沏茶,沏到一半,忽而发觉他很安静。
她不自禁地望过去,他仍抱着阿狸,不声不响地揉着它的肚子,动作竟很温柔。
许是因为新伤未愈吧。
他少了锋芒,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连气人的话也不大说了。
顾燕时深缓气,定着心神沏好两盏茶,端过去一盏给他,一盏留给自己。
而后她在茶榻另一侧坐下来,绞着手指想想,觉得这样安静下去终不是办法,就没话找话地问他:“陛下缘何突然到旧宫来?”
“来查些事情。”他道。
她暗自松气,暗想不是为了她来的就好。
却听他又说:“也想来看看母妃。”
一语刚出,她的脊背一下子挺直。
从前这样的情景落在他眼中,只让他觉得好笑,现下却觉得滋味难言。
他低了低眼,笑音有些自嘲:“朕也没有那么吓人吧。”
“没有……”她立刻附和,脸上却变得更紧张了。他仍在给怀里的阿狸挠肚皮,阿狸很受用,给面子地打起了呼噜。
他突然说:“阿狸没那么丑,圆头圆脑的,脾气也好。”
顾燕时:“嗯……”
他又道:“母妃的花园不错,春日里必定很好看。”
顾燕时没在应,小心地看着他。
他自顾自地继续夸道:“菜园也不错。从前倒不知,母妃还会种菜。”
“我现学的……”她解释着,声音压得极轻。
说话间脑海中忽地灵光一现,让她有了种奇怪的感觉:他好像在讨好她?
就好像她从前有所求时绞尽脑汁地想讨好他一样,他也在有意地说让她开心的话。
只是他们都并不善此道,做得都很笨拙。
她不懂他为何这样,心却禁不住软了三分,说的话也随之和软:“陛下若喜欢……等陛下养好伤,我带陛下四处逛逛,旧宫里好看的地方还有许多。”
“好。”苏曜点了点头,心里却在自嘲。
他到底在干什么啊……
他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的局促紧张,也不该有人能让他这样局促紧张。
可她说愿意带他四处逛逛,他竟然还很高兴。
他觉得别扭得紧,撇了下嘴,觉得还是不再多留为好。
他于是喝了口茶,就站起身:“不扰母妃了,告辞。”
“慢走……”顾燕时起身送他。
自茶榻到院门,他们没再说一句话,却有种安宁触在心尖,让人贪恋。
苏曜迈出门槛,复又回身看看她:“朕回去了。”
“你……”她轻咬樱唇,“好好养伤,不要乱想,没什么比身子跟要紧的了。若是你……若是你心情不好,我可以让阿狸去陪你!”
苏曜挑眉,不自觉地笑了声。
让阿狸去陪他,对她而言怕是很大“牺牲”了。
在她眼里,他多不是东西啊。
顾燕时立于院门前目送他远去,待他身影消失,她轻轻地松了口气。
和虚弱话不多的他相处,还怪舒心的。
可他势必不会一直这样。
她摇摇头,转身回房,不再想他。
翌日差不多的时辰,他却又到了她的院子里来。
说辞还是那如出一辙的:“随处走走。”
她心下仍有抵触,见他又有日日都来之势,更显出提防。
她于是没再请他进屋,也不再陪着他坐。只让宫人往院中石案上上了盏茶,就自顾自侍弄花草去了。
可他似乎并不在意,她在院子里忙着,他就在那里安然地喝着茶、看着她。
小母妃真好看。
他注视着她想。
他从来都知她生得美,又好像从未发觉她生得这样美。
她绷着一张脸,忙忙碌碌地刻意不理他,却有光彩从她身上焕发出来,让他觉得心都是亮的。
林城那天说什么来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林城真烦人。
第51章 送礼
苏曜第三日再来的时候,比前两日更悄无声息。顾燕时穿梭于花园之间,忙于修剪花枝,好半晌没发现院子里多了个人。
直至她修到了离石案不远的一盆盆栽,余光冷不丁地睃到人影,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才发现他坐在那里。
见她看过来,苏曜微微颔首:“母妃。”
阿狸在他膝头盘成了一个团,眯着眼睛正打呼噜。
顾燕时哑了哑:“陛下何时来的?”
他说:“有一会儿了。”
“也不说一声……”
“随处走走而已。”他抿笑,“母妃自便。”
随处走走而已,又是这句话。
她其实很想说,既是随处走走,就不要日日都走到她这里来呀!
但话到了嘴边,她却忍住了。
左右他这两日都只是来坐着而已,并未搅扰她,更不曾欺负她。
那就由着他吧。
他现下身子还弱,连说话都有气无力,她也不想做得太绝,非赶他走。
是以顾燕时便又自顾忙了起来,任由他在那里坐着,没再多理会他。
转眼间,日头高照,到了晌午。顾燕时望一望天色,放下手里的花剪,吩咐路空:“我饿了,去传膳吧。”
语毕她就转身走向房门,走到一半才发现:苏曜还在呢。
他依旧坐在石凳上,见她经过,视线才抬起来。前两日他都不曾留过这样久,顾燕时抿一抿唇:“陛下怎的还在……可有事么?”
“无事。”他一指膝头,“它睡得好香。”
顾燕时垂眸,方才盘成团的阿狸现下已经仰过来,睡得四仰八叉。他修长的手指慢悠悠地抚过它的肚皮,它前爪一抻,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却还不醒。
苏曜一哂:“母妃去用膳吧。”
顾燕时短暂地矛盾了一瞬,终是没法心安理得地将他晾在外面。她咬咬牙,上前将阿狸抱起,心下挣扎了几番,启唇问他:“陛下一道用些?”
话音刚落,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尽量平静地回视,不让自己慌张。
苏曜凝视她须臾,笑了声:“好。”
她点点头,转身先行进了屋。阿狸睡得正迷糊,她将它放到床上摸了摸,它蔫耷耷地歪了个舒服的姿势,就继续睡了。
顾燕时转过身,宫人们正忙忙碌碌地布膳,苏曜暂且坐到了茶榻上去等。榻桌上扣着本书,是她闲来无事读着玩的,被他拿起,信手翻了起来。
他静默翻书的样子十分优雅,晌午的阳光从他背后的窗纸里映进来,勾勒出他的轮廓与眉眼,氤氲开满室的恬淡安详。
所谓岁月静好,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吧。
顾燕时望着他怔了一瞬,旋即狠狠摇头,摒开这可笑的念头。
他正好看过来,见她摇头,一愣:“怎么了?”
“没事。”顾燕时抿唇,见宫人已将午膳布好,就坐去了桌边。
苏曜放下书,离席起身,也去膳桌旁落座。等她先执箸夹了一筷子菜,他才拿起筷子。
他的目光落在一碟翠绿上,凝视半晌,夹出一根:“这是母妃种的?”
“不是。”顾燕时摇头,“我种的那些还没长成,但旧宫里这样的野菜很多,我吃着喜欢,宫人们就常采些回来。”
“哦。”他点点头,遂将那根菜送进口中。
这菜口感清脆,兼以一种独特的浅淡的香气,吃起来很别致。
苏曜笑笑,又夹了一筷,顾燕时看看他:“好吃吗?”
“嗯。”
他应得简短,一个字之后就归于安静。
顾燕时很快就觉得,这样的安静太安静了。
同样的安静放在上午还好,因为那时她手里正忙着,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原也顾不上与谁多说什么。
可现下他们坐得这样近,谁也不开口,气氛就变得尴尬极了。
顾燕时于是一边嚼着口中的虾仁,一边搜肠刮肚地思量该说点什么。等虾仁咽下去,她就开了口:“陛下会在旧宫待多久?”
“说不好。”苏曜端起汤盏,抿了口汤,“朕要养伤,还有些事尚未查明。”
“哦……”她点点头,“那……”
她不知还能再说点什么了,露出为难之色。
苏曜捕捉到这份为难,眼帘低下去,笑了声:“母妃这么盼着朕早点回宫么?”
“啊?”顾燕时一愣,旋即意识到他误会了什么,忙道,“我没有。”
他笑而不言,复又喝了口汤。
不知道为什么,顾燕时觉得他这副样子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好似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她哑了哑:“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你不要这样多心。那个……”她莫名地有点慌,迫切地想证明自己并不盼着他走,“要不……明天,我带你去别处看一看?我的院子就这么大,你日日过来……也很无趣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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