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生了一张清俊儒雅的皮囊,在朝堂之上又做得一手贤明之君的好戏,实则就是个地狱罗刹!
梳妆妥帖之后,顾燕时抱着琵琶出了门。
岚贵妃的死令阖宫上下覆上了一股哀伤,寿安宫里住的都是“长辈”,不必为她哭丧,气氛倒也还好。但出了寿安宫的宫门,悲戚的味道就浓了。
顾燕时乘步辇到紫宸殿前的时候,连迎上前的宦官都眼含悲色:“静太嫔安。”
顾燕时无心分辨这份悲伤是真是假,开口即道:“陛下现下忙么?”
那宦官见她无意提一句岚贵妃,悲色即刻收敛了大半:“太嫔请。”
顾燕时颔一颔首,就入了殿。今日外殿之中有了宫人值守,见她前来,低眉顺眼地行向内殿,为她推开殿门。
顾燕时垂眸拎裙,迈过门槛,目光稍抬,就见内殿中仍是没有宫人的,只他一个人坐在御案前,正自读书。
他好似并不太喜欢宫人们留在殿里。她暗自揣摩着这一点,上前两步:“陛下。”
苏曜手执书卷,闻声一哂,抬眸:“静母妃请坐。”
顾燕时一语不发地行至侧旁落座,他一派大度般地告诉她:“昨日不计利息,母妃现下欠朕两千四百二十六两银。”
顾燕时仍未说话,娇容发寒,手腕微抬,拨下弦去。
琵琶声霎时而起,俨然比昨日多了几分肃杀冷冽。苏曜以手支颐,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小母妃生气了。
他扯一扯嘴角,不招惹她,视线落回手中书卷上。
纤纤十指动得飞快。顾燕时脸色虽冷,心思却活。
由着他这样利滚利不是办法,她便尽量挑了些简短的曲子来弹。偶而也有些分上下阕的,她悄悄地在当中将音调一转,两阙合作一阙,速速弹完。
苏曜一壁读书一壁听曲,不觉间心下发笑。
她当他不通音律?
他悄无声息地睇向她,她正弹得认真,美眸低低垂着,面上不见什么神情,唯独眉心微微蹙着。
苏曜侧支额头的手按了按太阳穴。
若他把她这点小算计戳穿……
她会哭吗?
玩味地设想了半晌,他姑且放下了这份恶意,继续读书。
又一曲终了,顾燕时缓了口气。
他昨日着人送去的药膏着实不错。敷了一夜,酸痛已消。现下又弹了这么久,竟也没有明显的不适。
她略微活动了一下胳膊,就将手又扶回琵琶上,这小动作却还是被他看见:“母妃累了?”他问。
她被问得一怔,定睛看去,他读书的样子动都没动一下。
“没有……”她下意识地否认,他放下书:“该用午膳了。”
“那我先回寿安宫,迟些再过来。”她起身,要往外走。未成想他却相邀:“母妃不妨留下来用。”
顾燕时脚下稍顿,正欲拒绝,他又说:“免去这一往一返所用的时间,母妃还能多弹几支曲。”
这话令顾燕时怦然心动,她即刻应声:“好。”
苏曜扬音:“来人,传膳。”
语毕便也起身,他伸着懒腰踱向寝殿。行至殿门处,他又稍一停,转过脸:“在寝殿用膳,母妃请。”
“哦。”顾燕时应声,见他有意等她,匆匆行上前。他等得很有耐心,待她迈进门槛,他才跟进寝殿。
绕过门口三步处放置的龙纹屏风,天子寝殿映入眼帘,顾燕时不自觉地屏息,边往里走边举目四顾。
这方寝殿在先帝在位的时候,她来过两次。
天子寝殿恢宏宽阔。本朝尚黑,但殿中若处处黑色不免太过压抑,墙面便浆以暗红,其上再镶玄色漆木,漆木雕成祥云、龙纹等诸多纹样,盘于暗红墙面之上,气势慑人。
殿中床榻就在这气势慑人的南侧墙下,北侧倚窗的地方则是茶榻。眼下正值晌午,窗中正有阳光洒进来,原本灼烈的阳光透过窗纸变得柔和,一方茶榻也被染出几许出尘之气。
除此之外,殿中自还另有书案、衣柜等物,俱是颜色沉稳的棕红色,错落有致地陈设四处。
用膳的圆案设在正中央的位置,顾燕时行至膳桌前,下意识地侧首看他,他勾着笑颔首:“母妃坐。”
她定着神,状似从容地坐下来。宫人们很快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珍馐美味布上桌。菜肴布齐,他们也并未尽数退出去,犹有四人侍立在四周围候命。
顾燕时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动筷子,直到他蹙眉:“母妃不饿?”
这话里有几分烦躁的催促之意。
她突然回过神,想起自己是长辈。她和他一起用膳,该她先动筷子。
她不禁睨他一眼,心生嘲意。
他一面这般逼她,一面倒还很守“礼数”。
这份不忿在心下涌着,她心不在焉地磕了下筷子,风轻云淡地执箸夹菜。
离她最近的是道炒肉,她没细看究竟是什么肉,就那么胡乱一夹。光洁的漆木筷在她手中一转,即送至嘴边。
苏曜皱了下眉:“姜。”
“咯。”顾燕时刚好咬上,闻言一滞。
他轻嗤而笑,她蓦然局促,浑不自在地将那姜片丢进碟子里。
苏曜笑睇着她,将手一伸,有意也夹她面前的那道炒肉,悠哉地丢进口中嚼着:“朕又不吃人,母妃何需这样魂不守舍?”
这话说得颇含轻佻。
顾燕时面上直热了一阵,正不知当如何应,有个宦官入了殿来:“陛下。”他拱手禀道,“淑妃夫人①与张妙仪来了。说是……为岚贵妃的事。”
苏曜眸光微凝,轻笑:“朕去看看。”
说着他就起身向外走去。顾燕时悄悄侧首,他身高腿长,几息工夫已出了寝殿,不见身影。
太好了,她吁了口气。
她辈分高,大可不必等他回来再继续用膳。趁他不在时她先吃饱,可比在他眼皮底下用膳要自在得多。
第8章 哀家
顾燕时瞧瞧地松了口气,径自盛了碗鱼汤来喝。鱼汤奶白,熬得浓郁,一口下去鲜香盈满口鼻。
顾燕时细品了两口,不远处的殿门外依稀传来轻柔的语声:“岚妃妹妹这样说没就没了,陛下不去春锦宫看看?”
是淑妃的声音。
顾燕时循声看过去,可隔着殿门、又隔着屏风,什么也看不到。
隐约可闻苏曜沉声回了句什么,淑妃的口吻中添了几许娇嗔的韵味:“哼!臣妾知道陛下是明君,朝政不肯荒废一日,陛下却也不必事事都拿朝政繁忙来搪塞臣妾。臣妾自听说了,这两日陛下身边添了位琵琶美人,日日为陛下弹奏呢!”
淑妃的声音,软得让人骨头发酥。
顾燕时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眨眨眼,夹了枚炸得酥脆的肉丸来吃。
转而又闻淑妃矜持地续道:“但陛下如此,不免将臣妾看得太小心眼了。臣妾是爱拈酸吃醋了些,却也不是不容人,这位新来的妹妹……”
淑妃言及此处声音一顿,即要往寝殿走:“臣妾该好生与她熟络熟络才好!”
苏曜一声低喝:“淑妃。”
几是同时,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曼妙的倩影很快自屏风后显形,恰与顾燕时相视而望,短暂的一怔之后便是惊异与尴尬。
“静……”淑妃僵在屏风旁,哑然发不出声。
顾燕时芙蓉雪腮之下塞着颗丸子,半边脸颊被撑得鼓鼓的。
她感觉自己仿佛秋日里收集松子的松鼠。
再看看淑妃——亭亭玉立,艳丽优雅。
顾燕时顿觉局促,然尚未嚼碎的丸子吞也吞不下去,一时便滞在口中,接着吃也不是,吐了也不是。
僵持之间,又一道身影踱入殿中。苏曜眯眼看看她半鼓的雪腮,摒笑,端正一揖:“搅扰母妃用膳了。”
淑妃蓦缓一息,从讶异中回过神,匆匆深福:“……静母妃万安。”
顾燕时趁他们见礼,迅速又将肉丸嚼了几下,终于吞咽下去。
解了口中的尴尬,顾燕时凝神想了想,自知这局面于自己无益。
先帝刚驾崩几个月,新君年轻气盛,她这般年纪的“长辈”处境颇是微妙。寿安宫中原也有过些风言风语,说先帝有位嫣太嫔年轻貌美,心思也活络,偶尔碰见当今圣上,总格外“殷勤”……
现下让淑妃看到她在紫宸殿的寝殿之中这般用膳,不知又会传成什么。
可总归已经看见了,强作解释更显心虚。顾燕时揣摩利弊,索性端起长辈的架子,四平八稳地端坐着:“这会儿正是用午膳的时候,淑妃这个时辰来,怕是还饿着吧。”
语毕不待淑妃回话,她美眸一转,看向两步外侍立的宦官:“哀家适才听闻还有位张妙仪同来?在侧殿备上一席,让她们一道用吧。”
她的声音轻灵动听,现下有意压低,想强做出老气持重的味道。苏曜听得只想笑,垂眸敛住,转瞬却闻她的话茬落到了自己头上。
“她们既是为岚贵妃而来,陛下不若一道过去用膳,听听究竟何事?”顾燕时一边说,一边温柔慈爱地颔首,“哀家这边不妨事。”
她端是只想让他赶紧走。
一抹玩味在苏曜唇边一转而过,他看着她,淡声:“也好,母妃慢用。”
言毕又一揖,他便转身离开。淑妃自也没道理多留,哑了哑,忙跟着他出门。
适才得了顾燕时吩咐的那宦官亦疾步出殿,去御膳房传膳。顾燕时蕴着笑目送,待得殿门关阖,气息一松,显然脱力。
这是她第一次在新君面前自称了“哀家”。
虽则太妃太嫔们都是守寡之人,在皇帝面前就该这般自称。可她知道自己的分量,从不敢这样拿大。
他听了会不会不高兴,会不会掐死她?
岚贵妃的死状再度晃到眼前,顾燕时肩头一紧。
只有寝殿一半大小的侧殿之中,苏曜的目光睃过案头的炸丸子,忽而想起某只腮帮子鼓鼓的松鼠,便很有兴致地夹起一颗,丢进口中。
“嘎吱——”嚼丸子的声音一响,夹杂淑妃的啜泣。苏曜对那些慨叹岚贵妃红颜薄命的唏嘘之言左耳进右耳出,心里只在品味静小母妃适才口口声声的“哀家”。
鬼使神差间,他又想起她那日说的:“容母妃些时间吧!”
美眸清澈,一脸真诚。
小母妃平素一副胆小如鼠的模样,胆子大起来倒很大。
苏曜觉得这顿饭吃得有趣。用完膳,他心情甚好地亲自将淑妃与张妙仪送至殿外。兀自立在殿门前凝神半晌,吩咐宫人:“告诉静母妃,寝殿先供她用了,若她想小睡一会儿,请自便。”
语毕他转身回到侧殿,立在书架前看了看,取下本书来读。
寝殿之中,顾燕时让宫人撤了膳就抱起琵琶,打算继续弹曲去。
苏曜差来的宦官在这时入了殿,禀奏了苏曜的意思。顾燕时凝神一想,即道:“代我谢过陛下。”
他既给她机会睡,她就安心睡。
她原就是习惯午睡的人,昨日因急于弹曲不曾歇息,下午一直浑浑噩噩。
仔细想来,这笔账不论是能还清还是终究还不清,大抵都还有得拖耗,她得让身子好好的,才有可能耗下去。
可顾燕时看了看那张床褥齐整的拔步床,没往那边去。
太嫔睡龙床,怎么想都奇怪。
她只着人另取了床锦被来,打算在茶榻上小睡一会儿。
.
晌午明亮的天光下,一缕传言在寒风中不胫而走。辰景宫的寝殿里,贵妃倚在美人榻上,白皙的手指剥着橘皮。一片橘瓣送入口中,很甜,贵妃满意得漾开一抹笑。
宦官绘声绘色地将事情讲完,她的这缕笑意也未见淡去。那前来禀事的宦官不敢擅自告退,却也不碍眼,安静无声地候立在侧。
又吃下一瓣橘,贵妃终于有了闲心。持着橘子的手一伸,即有宫女上前将余下的大半个接走。下一瞬,洁白的锦帕就送到手里,贵妃闲闲地擦净手上沾染的橘汁,眼帘抬了下:“这些事,你听谁说的?”
那宦官在两步外躬身:“下奴适才守在宫门口,听过往的宫人说的。”
贵妃轻笑:“静太嫔刚在紫宸殿用完午膳,就有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宫人嚼起舌根了?”说着她摇摇头,“这是成心说给本宫听的。烟岚宫那位如今是长本事了,想拿本宫当枪使。”
烟岚宫,正是淑妃的住处。
这二位间的官司宫中无人不晓,那宦官一听“烟岚宫”这三个字就低了头。他在贵妃跟前不算多么得脸,对这样的事情不敢妄言。
贵妃身前的掌事宫女林兰上前了两步,低压着声:“淑妃总归是不能容人的。奴婢想夫人您若是不理,她便会自己出手。咱们不妨就等着,到时反将她一军。”
“她也没你想的那么傻。”贵妃笑瞟了林兰一眼,撑坐起身,“罢了,本宫就卖她个好,把这消息说给该知道的人听。余下的,咱就等着看热闹吧。”
林兰浅怔,转而便知晓了贵妃的意思。她挥手屏退了那宦官,径自与贵妃低语了两句,贵妃姿态慵懒,嫣然而笑:“属你聪明,去吧。”
晌午的日头最烈的光阴一转就过去了,苏曜手中的闲书读了半册,放在一旁,起身前去内殿。
内殿之中安寂无声。他抬眸扫了眼,没见到预想中的身影,目光就投向寝殿紧阖的殿门:“静母妃还没醒?”
“没有。”身侧的宫人躬身。
苏曜心下一算,应有三刻了。
真能睡。
他轻轻啧了声,信步上前,推开殿门就入了殿。
视线想当然地落到床榻上,却没见到人。
继而目光一转:哦,茶榻。
茶榻上多了一床被子,被子里还盖了一个缩着身子的团。
苏曜凝视着这个团,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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