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曜含着笑,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
又过片刻,他神色间的一切不安与恍惚逐渐消退,他站起身,像她熟悉中那样颔了颔首:“我还有些事,晚些再来看你。”
她怔忪点头,他便转身离开。
她忽地又想起一事,急道:“你锁着我做什么!放开我!”
——彼时,他刚行至寝殿门口,却好似没听见,半步不停地出了门去。
但他一定听到了。
顾燕时锁眉,脑子里乱糟糟的。
许是近来的日子过得太平顺,她从未想过自己还会遇到这样大的波折。眼下一下子听说了这么多事情,她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木然半晌,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努力思索眼下的状况。
他不想杀她,这总归是件好事。
至于他不信她……
她心下挣扎着思索了半天,心下虽然怨他,却又生不出责怪。
她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可他看到的事情是那样的,他又能怎么办呢?
顾燕时思来想去,一声喟叹。
变故突生,她心里自有恐惧。可经了这么多事,她再如何怯懦也明白了,恐惧是没有用的。她还是得像从前一样,打起精神给自己走出一条活路来。
首先,她要先弄明白一些事情。
比如兰月现下如何了?还有……他心里到底想要她怎样?
顾燕时想得烦乱,黛眉越蹙越紧,俄而懊恼得想换个坐姿,却又扯动了脚踝上的锁链,锁链当啷一声。
她切齿,忿忿地瞪向那锁。
这锁不太长,若她躺在床上,差不多够她侧躺在床榻内侧,稍稍蜷腿。而若下床,因这锁链另一端拴在床边一角,向外延伸倒也可让她活动几步。
她仔细张望了一下四周,殿中陈设好像因此改了格局。屏风被置在了紧邻床尾的地方,方便她去更衣或出恭。
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她蹬了蹬脚,厌恶这锁链,更厌恶他的做法。
.
之后一整日,她不知道他去忙了什么。但他在入夜时分又到了她这里,进殿前先径自去汤室沐浴过,入殿时只穿着寝衣。
宫女早一刻已将床幔放下来,顾燕时见她们这样,就猜到他来了。
她于是坐起身,屏息等着,隐约听到脚步声,她就伸手揭开了幔帐:“苏曜。”
她直呼他的名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的脚步一顿。
她另一只手也抬起来,举至自己心口,他看到她手里的剪刀,眸光一凛:“你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她道,“我有话问你,你若不告诉我,就别过来。不然……不然我们就自此阴阳两隔,倒省去许多麻烦。”
她声音柔软,说出的话却字字有力。
苏曜沉息:“你问。”
她即道:“兰月呢?”
“在诏狱。”他低着眼睛,“你不能见她。”
她的下一句话直接被噎住,薄唇轻轻一抿,改问:“你锁着我,是怕我杀你?”
“不是。”他淡声,“我说过了,我不怕你杀我。”
她下颌微抬:“那为什么?”
“怕你走。”他道,“大正教那些人,或许会来救你。”
我跟他们没关系!
顾燕时自知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索性省去,又问,“这样细细一条锁,锁得住么?他们行走江湖,好用的兵刃很多吧,轻轻一劈就会断了。”
她边说边放下剪刀,明眸仍盯着他,语气真诚而疑惑:“苏曜,你这样自欺欺人,是为什么?”
这是她想了一整日才想明白的一点点事情。
她不太清楚朝堂和江湖上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她知道将心比心。她想了整日,越想越觉得他对她的举动古怪,不止是信或不信的分别,而是她觉得他现下的这一切安排都没有道理。
“一定要这样么?”她慢慢挪到他面前,抬头望着他,“你若恨我,就杀了我;若喜欢我,就好好待我。现在这样,算什么?”
说着,她是手伸向他,抓住了他的手:“松开我,好不好?我不喜欢。”
她一字一顿地告诉他。
不管他究竟在想什么,她不喜欢他这样。
顾燕时神情恳切,满心期待他会点头。因为她自问这要求并不过分——一根手指粗的锁链拴着她有什么意义?他若真在防谁,这不顶用。
却见他的目光凝在她面上,片刻间隐有几番动摇,却在某一刹突然牙关一咬,蓦然上前。
他一把将她放在一旁的剪刀打到地上,将她拥住,欺身压下。
顾燕时毫无防备,不禁惊叫出喉,手脚都慌乱地挣扎起来。
“铮——”地一声鸣音,锁链被扯直,发出一声鸣音,她脚踝吃痛,倒吸凉气。
她惶惑看去,他正吻下来,眼底依稀有几分猩红。
“苏……苏曜!”她试着推他,外强中干地喝问,“你干什么!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
“听到了。”他答了话,嗓音沙哑,“别这么多话。”
语毕,他的吻落在她颈间。
“你……”她惶惑不解,正欲再问,一声清脆地绢帛撕裂绳短促响起,她身上的寝衣应声而下。
她打了个寒噤,错愕地看他。
他从不曾这样,哪怕是第一次他们在汤室里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野蛮。
这不对劲。
她意欲拒绝,但他的手抚下去,熟悉的触感让她怔了怔,黛眉不自觉地梳开了几分。
她终是对他升不起太多厌恶了,虽不喜欢他这样,心下更多的却是想知道他究竟怎么了。
床帐中渐渐热了起来。苏曜的动作前所未有地激烈,不讲章法,失了温柔。
他沉浸其中,只想以此逃避,逃避自己不堪入目的脆弱和自私。
被兰月刺伤的那晚,整整一夜,他没什么别的恐惧,只是在想既是兰月亲自来动手,小母妃与大正教的关系就再也遮掩不住了。
正在找他的人很多,除却无踪卫,还有许多寻常官兵。兰月身为宫女被活捉押走,难堵悠悠众口。
他于是心底生寒,觉得小母妃好似已渐行渐远。
然后,顾家夫妇又跑了。
虽则是他与林城商量好了让他们跑,以便顺藤摸瓜。他却忽而心生担忧,想起她在宫外还有牵挂。
她或许会想找他们,又或者,他们会调集人马前来劫她。
万般猜疑聚在一起,犹如一缕急泉砸在松散的沙上,一举砸出他最深的惧意。
他怕她会走,他怕这个肯对她心软一点的人会走。
不可能的,谁都别想让她离开。
就算她的温柔是骗他的,他也要她继续骗下去。
他纷杂的心绪像团乱麻,其中只有一条线是看得清楚的。
——他要她留下。
苏曜逃避着这些,只想与他沉溺于最简单的欢愉。顾燕时在心跳加速间仍盯着他,不懂他在想什么,只看得出他的心情很糟。
她的心情也不大好,因为那根锁链,也因为他现下的粗暴。
她银牙咬住,急喘了几口气,终是觉得难受得难以硬撑,启唇喊他:“苏曜。”
他含糊地应了声“嗯”,不欲听她要说什么,下一刹,却只觉一记柔软的吻落在他额上。
他一时怔忪,下意识地对上她的眼睛,她呼吸急促,半晌说不出话,明眸望着他,几欲涌出泪来。
她咬着下唇,强行忍着,见他看过来,终于一把勾出他的脖颈:“你轻点,别这样……”
他深吸气,心底的一切纷扰倏然冲淡。
一重愧疚涌上来,他缓了两息,再度深吻下去。
顾燕时提心吊胆地睃着他,转而慢慢发觉,好像不大一样了。
他小心起来,好像比往日更小心一点。她僵在他怀里,心底疑惑更深。
“燕燕……”他吻在她耳际,轻声唤她,“母妃。”
她心底一阵酥软,雪颈微微一缩,无力应声。
他继续吻着,沙哑的声音在吻中变得更加含糊:“你答应我……”
他再一次问她:“别走,好么?”
“我不走。”她带着几分不解,答他的话,“我们都这样了,你要我去哪?”她说着,也吻到他耳际,“不管你信不信,我跟大正教没关系。你若不赶我走,我就赖着你了。”
他好似安了些心,发出一声笑音:“好……”
第76章 知悉
是夜,大雪再临。
雪落得急,风声呜呜咽咽。顾燕时被风声惊扰,在梦里浑浑噩噩地觉得冷,便无意识地往苏曜怀里靠去。
苏曜初时也只是无意识地拥着她,后来她一再往前贴,他不知不觉地退到床边,就醒过来。
他抬眼看看,并不动她,见她身后的大片地方空着,就小心地挪到里面,从背后将她拢住。
俄而他又想起什么,便起身下了床。
他很快就折回来,手摸到她脚踝处,钥匙插进金环,松了锁链。
彼时顾燕时睡得无知无觉,没有分毫反应,天明时倒醒得比他早了点。
许是因为她太过厌恶那条锁链,才经了昨天一日,她就已习惯于挪动之前先感受一下它的存在,一面拉得脚腕不舒服。
然而她动了动,脚上却没觉出什么。她一怔,无声地揭开被子看去,就看到那锁链已被丢在了床尾处,另一端倒仍挂在木柱上。
她暗自松气,视线微移,挪到他面上。
他还睡着,睡容清隽,不见分毫昨晚的野蛮暴戾。她不自禁地多看了他一会儿,忽而视线一凝,注意到枕边的东西。
是把小小的金质钥匙,放在他和她的枕头之间。她心念微动,猜出了那是什么钥匙,就坐起身,拿起那枚挂在锁链上的金环,将钥匙探进锁孔,试了一下。
约莫两刻后,苏曜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身边已没人,四下看看,看到顾燕时坐在妆台前正梳妆。
“母妃……”他睡眼惺忪地唤了声,隐约觉得脚腕不适,随意一动。
“当啷”,锁链在衾被中轻轻一响。苏曜目光一凛,起身掀开被子。
定睛的刹那,他后牙咬住,发笑:“燕燕。”
“你醒啦?”顾燕时一派轻松地转过脸。
他眉心微跳,伸手摸向枕边,却没如料摸到钥匙。
“找这个?”她犹自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身子侧过来了些,一枚钥匙挂在她手指上。
他抬了抬下颌,冷声:“解开。”
“我不。”她攥住钥匙,“我问过张公公了,他说你身上有伤,又要忙着查大正教的事情,近几日都免了早朝,不急着出去。”
他无可奈何,神情复杂地望着她:“你想干什么?”
她摇摇头:“你明知道我不能干什么。”
他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难受么?”她起身走向床榻,“外面都是宫人,你唤他们进来,自会有人帮你解开,但你也不高兴,对不对?我昨日比你难受多了,你知道吗?”
苏曜垂眸:“我错了。”
他沉了沉,低下头:“昨日是我不好,但我……”他一喟,“我只是想让你留下。”
他说着,目光变得有些迷离,在她面上一划又迅速避开,口吻虚弱不已:“燕燕,我喜欢你。”
“你这才不是喜欢我呢。”她望着他,明眸一眨不眨,“你是仗着我喜欢你,也知我不能拿你如何,故意欺负我罢了。”
他眼底一颤,她顿声打量他两眼,续说:“这次我只当事出有因,不记你的仇。再有下次你试试看——”
她的脸色冷下去,一字一顿,说得无比认真:“再有下次,我就是拼上这条命,也会从你身边逃开的。”
他心中被这话刺得一慌,蓦地抬眼,正看到她将钥匙丢过来。
金质的钥匙在空中划了道漂亮的线,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她已转身不再理他,回到了妆台前去。
苏曜滞了滞,将锁打开,下了床,走到她身后。
她正自顾自梳头,他走到她身后,想从她手中拿过梳子。可她一避,口气生硬:“走开。”
他的手一僵,缩回去,局促地退开半步。
她沉着张脸一下下地继续梳着,梳了好几下,听到他说:“别生气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被无措惹起的懊恼。像惹了同伴生气的小孩子,想赔不是却又不知该怎么做。
顾燕时抿唇,从镜子里瞪他一眼,遂又低下眼睛,继续梳头。
她适才仔细想过了,他是天子,总能肆意妄为,她没有资格与他互相牵制。可她既喜欢他,想与他长长久久地过下去,便不能无休无止地迁就他。
她要他明白她的喜恶,不许他让她难过。若他肯顾及她一些,自然万事大吉。
若他不肯,那她宁可到冷宫里面去。
这是她孤注一掷地决绝。
他总笑她胆子小得像鹌鹑,她偏要他知道,鹌鹑急了也会啄人。
顾燕时心里存着气,一下下将头发梳顺,随意地用簪子一绾。抬起眼睛,发现他还在身后站着。
不知为什么,他眼底眉梢都透出了股惨兮兮的味道,好似一只落水狐狸。
她心软了一瞬,硬绷住了脸,没好气地问他:“你封我贵妃的事,是认真的?”
苏曜浅怔,即道:“你若不愿意,我……”
“我没说我不愿意。”她还是从镜子里看着他,“我只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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