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早便从客船上下来,连口热茶都没吃,董老太抱着“女儿”如获至宝,不管她说什么都言听计从:“好!”
府衙前面不远处便有摆着早点的细面摊子,她便搀着老太一径过去,跟面摊老板道:“下两碗大面过来,多加肉。”说着放下一小块碎银子。
她衣冠济楚,与老夫妇俩截然不同,面摊老板原来不在此间摆摊,自武捕头伏法之后便在这里卖面,每日见得府衙里的人进进出出,况且当日还围观过她诛杀武捕头,自然也认得这位,当即笑道:“世子爷来吃面,是小人的荣幸,哪里就要收您的银子了?”
“老板不收我以后可不敢来了。”
待得热气腾腾的大面端上桌,姜不语推了一碗给董老丈,她自己细心拿了筷子递给老妻,盯着老妻吃面,那模样宛如他们老夫妇的女儿般孝顺,而近来总是不肯好生吃饭的老妻在她的服侍下竟然埋头吃面,一边吃一边紧揪着她的衣袖不肯松开,还一遍遍说:“莺娘也吃。”
董老丈低头吃面,老泪沿着沟壑丛生的面庞流了下来,有的滴进碗里,有的入口,又咸又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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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观云向来都跟着麟哥儿转,生怕小肉团子哪里不舒服。自从麟哥儿搬到柳府居住,他跟柏润都跟了来,一个是孩子的随行大夫,一个是孩子的启蒙先生,再加上一家子小豆丁都围着麟哥儿,小肉团子玩的不知道有多开心。
美中不足的是,爹爹太忙不能陪着他。
这天早晨他刚刚坐下来糊完了一张字帖,还获得了柏先生的好几个大红圈,外面便有小豆丁喊:“麟哥儿,世子回来了!”
麟哥儿丢下毛笔便要跑,不防溅起的墨汁弄到脸上,他随手一抹蹬蹬蹬便往外跑,柏润侧头见到他脸上的墨迹,还未及阻拦小家伙已经跑了。
小孩腿脚有力,柏润放下手中的书追过去,小肉团子已经跟着小伙伴去了隔壁舒观云住的客院,冲进去便嚷嚷:“爹爹——”
舒观云刚给董老太把脉,神情恍惚的老太太扯着世子的袖子,胆怯的扫了一眼满面严肃的舒观云,小小声问:“莺娘,回家。”
世子轻抚着她枯瘦的手安慰:“好,等看完病咱们就回家。”不防麟哥儿冲进来抱着她的腿,仰起脸儿兴奋大叫:“爹爹,你回来看麟哥儿?”
柏润刚追过来,见那老妇依赖的目光,而世子温柔安抚她的模样,不由想起这两日在柳府听到的消息。
上次世子回来的次日,他带着麟哥儿在后花园子观察蚂蚁顺便学习蚂蚁两字的写法,隔着一丛修竹,听到姜岚房里的两名大丫环路过,小声议论。
“世子爷真是女儿身?”
“那还有假?太太听说心疼死了,说世子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才能在军中屡立奇功站稳脚跟,结果姓金的不是人,生生坑的世子丢了祖上爵位。天可怜见,还是皇爷有识人之明,这才重新复了世子的爵位。可世子整日在外办差,也够辛苦的!”
“那麟哥儿呢?”
“麟哥儿自然是世子亲生,未来可也是小世子呢,总要继承姜家的爵位。太太哭了半夜,说为着一个爵位父兄都没了,连妹妹的死也与爵位有关,轮到世子这根独苗,就算是女儿身,也得背负这么重的责任,心疼的什么似的。还说不如就当个平民,过安安稳稳的日子,爱怎么过便怎么过。”
“不过世子也真了不起,谁能想到她是女儿身呢?”
两名丫环对她的本事称赞不已,议论着走远了,独留柏润如被雷劈般愣在当地。
——世子是女儿身?
他不由想起扬州初识,那会儿还当姜大爷只是普通商人,后来得知她竟是原来的定北侯府世子,还立有军功,从燕子荡剿匪回来,当真是意气风发。
柏润此刻再看世子,眸光复杂,充满思量。
几步开外,姜不语低头对上儿子亮晶晶的双眸,以及脸上的墨迹,顿时哭笑不得:“儿子,你这是写字呢还是喝墨呢?”
小肉团子才不管她的取笑,抱着她的大腿蹭蹭蹭就要往上爬,被随后赶过来的柏润抱起来,拿帕子替他擦脸:“麟哥儿乖,世子忙着呢,咱们先去洗把脸好不好?”
麟哥儿揪着世子不肯撒手:“不行!麟哥儿一放手爹爹就跑了!”
董老丈在旁急的搓手,哄了老妻好几句,但董老太认定了这是她的女儿莺娘,无论如何也不肯撒手,一老一少跟秤砣似的非要吊在世子身上,一边一个倒也公平。
还是舒观云有办法,几针下去董老太便昏迷了过去,他坐下来开方子:“她这个病还是要喝养安静休养,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若是能找到莺娘最好。”
他老人家以为这老太太丢了女儿,却不知中间曲折。
董老丈接过药方,眼里含着泪花,疲惫的低头,内心痛苦又茫然:“莺娘……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他起身向舒观云行了个礼:“多谢大夫,我这就去抓药……”目光瞟向床上昏迷着的老妻,似有踌躇。
还是姜不语向舒观云使个眼色,防止他老人家暴脾气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老丈自去,这里有人照顾,还请放心。”
待得董老丈去外面药铺抓药,舒观云恨不得找个拐杖砸她一下子:“你当我要说什么?”他行医一辈子,见多了世人百般苦楚,早就猜得出董家老夫妇恐怕遇上事儿了。
“您老还能说什么呀,定然是好话。”世子陪笑,又颇为唏嘘将董家夫妇遇上的事儿讲了一遍,直听得屋内几人愤怒不已。
“莺娘也不知道被谁带走了,但此事多半也跟路霆脱不了干系,只是他肯定不承认。董家夫妇已经死了一个儿子,当务之急是找到女儿,可如何找却又是个问题,只能等我们去杭州之后想办法暗访了。”
舒观云嫉恶如仇,破口大骂:“江南道上的官员都烂到根儿上去了,打头的就是这个姓路的,可苦了地方百姓!”
过得两日,苏州的事情也处理的差不多了,该杀头的也杀了,该判流放的已经押解上路,有官眷充入教坊司的都被拖走了,空出不少犯官宅子全都贴上封条锁了起来。
钦差一行正准备前往杭州,已经押送官船前往京城的龙虎营校尉孙川却带着一身的伤出现在府衙,狼狈非常,进门便跪倒在地,向众人禀报一个惊天的消息。
“下官无能,押送的财物在乱石矶被水匪劫了!船上许多兄弟已经殉职……”七尺高的汉子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泪渍打湿了府衙的地砖。
作者有话说:
二更奉上,吃完饭继续来写。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财神到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一十四章
押送进京的财物被劫, 满船龙虎营的军士葬身河底,一众钦差都惊住了。
邓老大人两鬓斑白近来劳心劳力,比刚来江南老了足有四五岁, 听到此事受不住打击, 不由便朝后退了几步, 差点跌倒在地,还是常俊眼疾手快扶了他老人家一把。
“江南水匪竟猖狂至此, 真是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他老人家半辈子为国库锱铢必较,好不容易能用抄家得来的金银财宝填补国库的亏空,想到他头顶硕果仅存的几根头发能保得住,做梦都要笑醒了。他甚至还暗暗计算江南道一路查抄下去, 等回去之后他也摆摆富家翁的款儿, 各部前来要银子也不必再抠抠索索被人戳脊梁骨, 谁知眨眼间便被水匪们给抢走了,气的只差吐血了。
户部其余官员们兢兢业业的做名录记帐核算, 谁知道竟是一场空, 各个脸色难看, 齐齐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场中武将之中身份最高的姜不语。
“世子,您可一定要把这笔银子找回来啊!”
“世子, 我们都指望您了!“
孙川更是膝行几步,跪在姜不语面前,一字一顿道:“还求世子出马, 为我们龙虎营的众兄弟报仇雪恨,剿了这帮水匪!”每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
闻讯赶来的顾勇亦向姜不语躬身拱手行礼:“末将愿一切听从世子调遣, 只为我营中兄弟报仇!”
姜不语环顾四周, 独孤默无声的注视着她, 眸光坚定, 其余人等皆殷殷期盼,都等着她点头。
“大家不必如此,剿灭水匪追查这批财物原就是本世子份内之责,只是需要筛选同行军士。还要麻烦顾将军在龙虎营里挑一批善水者。”她安抚顾勇与孙川:“打仗最忌讳头脑发热,更不能只凭血勇意气去送命!已经有龙虎营的兄弟们因不会水而牺牲,就更不能让剩下不善水的兄弟们平白去送命!”
顾勇惭愧非常:“往日训练,竟不曾把善水当作训练的必选项目,真是失策。”他深知龙虎营旱鸭子占比严重,只能硬着头皮召集留守苏州的龙虎营军士们。
果然这些人不曾打过水仗,其中能挑出来的只有不到十分之一,也未必熟识水性,有的只是能在河里扑腾,还得是白日水流缓慢之时,自己掉河里能保命都不错了,更别说在水里跟熟识水性的水匪对上。
孙川都属于水下功夫厉害的。
如此筛选,留下能够跟随世子前去剿水匪的就更少了。挑选的结果令人十分沮丧,顾勇垂头朝气:“这可如何是好?”
丢了押送财物的孙川更是茫然,不知找谁去报仇。
姜不语从怀中掏出一枚黄玉虎头印章递给黎英,肃容道:“传我令,召集无为商号名下所有兄弟前来苏州府衙集合!”
黎英迟疑道:“世子,真的要出无为令?”
自无为商号成立之初,所有无为商号旗下的商铺店号伙计皆受过上岗前培训,若有一日世子无为令出,凡接到令信者必须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第一时间赶往召集地点。
随着幽州军中退役的老兵越来越多,姜不语所创立的无为商号也不断扩张,事到如今江南道的老兵也足够她调遣了。
姜不语催促:“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去!”
黎英带着印章离开,顾勇奇道:“世子,无为令是什么?”
“只是一个印章,召集我手下商行各店铺伙计的集合令而已。”姜不语淡淡道。
然而很快,龙虎营众人便见识到了定北侯府世子无为令的威力。
这天半夜,驻守在苏州府衙门前的龙虎营守军发现黑暗之中,有人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穿过街巷,来到了府衙门前。
其人身形健硕,而他身后跟着十几名同样的汉子,只因列作一小队而行,远远看去竟似只有一人。所有人等皆是一色褐衣短打,丢在人群之中普通寻常的让人不会多看一眼,然后当他们沉默着出现在府衙门前,并且自动排列成队,便令人不由自主去看。
龙虎营中人早得到顾勇下令,世子召集剿匪人手,恐怕半夜便会有人前来集合。军中之人都知道,定北侯府世子早被夺了军权,手中大约只有当年做世子之时的亲卫而已。
当第一队军汉出现,他们还不以为然,总觉得没多少人,可是随着夜色渐深,一队又一队的汉子们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黑暗之中如同潮水般涨上来,列队站在府衙门前的道路之上,如岩石般坚硬,山岳般可靠,沉默肃然而纪律严整,按着先来后到的顺序将府衙前的空地填满,又悄然一路排至下一个街口。
从头到尾,这些汉子无人出声,可是纪律却好似深刻在他们的骨髓里,不用有人号令吆喝,自动自发列队集合。
龙虎营守门的军士们悚然而惊,等队伍在静默之中越排越远,仿佛这些人已经是黑暗之中伏着的一只巨兽,正吮血磨牙等待出征,令人胆寒。而他们久驻京畿,虽有训练却多年不曾打过硬仗,仿佛见识到了遥远边疆那一支被朔风吹得冷硬,令北狄人闻风丧胆的铁血驻军之风采。
守门的军士向打头的汉子搭讪:“大哥,你从哪来?”
汉子充耳不闻,只认真站在队首,比他这位正在守门的军士还要严守纪律,让搭讪的军士红着脸羞臊不已。
天幕将开未开,东方露出一点稀薄的蓝色,马蹄声踏碎一地静谧,人潮劈山分海般向两边齐齐退开,当间的年轻男子身骑白马,肩上还蹲着一只灰色的鹰,身后跟着一队亲卫,一行人从街那边疾驰而来。
待她到得府衙前下马的时候,顾勇刚刚得到手下报信,才从里面迎了出来,向后还跟着颓废的孙川。
两人迎面对上青年凛冽锐利的目光,心中不由各自打了个突。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似乎只是世子身上的一个影子,待得浮尘散去,透出内里傲骨,青年便如同脱鞘的宝剑般寒芒毕现。
她下得马来,那些静默的汉子们齐声道:“我等见过世子!”紧接着便是小队队首开始报数。
“十八号车行四十五人集结完毕前来报道!”
“十五号车行六十三人集结完毕前来报道!”
“七号镖局一百二十三人集结完毕,前来报道!”
“……”
人数不断在累加,铿锵有力的报数声从街头一路传到街尾。
顾勇原本还想上前与姜世子见礼,迫于青年锋锐迫人的眼神,又竟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久久不能言语,直到所有集结的汉子们报数完毕,整条街道才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姜世子转头:“让顾将军见笑了,我手下各商号的兄弟们来江南之后,都是从习水开始练起。龙虎营的兄弟们是陆上雄鹰,但于水战可能并不太熟,既然已经有兄弟牺牲了,总不能让不擅水战的兄弟们枉送兄弟,只能由我手下的伙计们前去会一会水匪了。”
顾勇张张嘴,发现自己除了敬佩,竟说不出别的话。
可是此情此景,再多折服的话听起来无异于像拍马屁,特别不合时宜,他只好干巴巴拱手道:“末将一切但听世子调遣!”
正在此时,远处又传来马蹄声,紧跟着便是侍郎大人惊慌失措的声音:“世子,等等我——”
方才还一身杀身的姜世子不知不觉间便收敛了凶煞之气,无奈转头去看,直等来人从小黑身上翻身而下,直直冲了过来,才无奈道:“不是让你别乱跑吗?”那情形仿佛在训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或者自家幼弟一般。
顾勇早知独孤默曾发配幽州,想来两人必然多年熟识,便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只等两人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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