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最初,他或许会觉得公孙佳是个滥好心的大小姐,现在却不敢这么想了。他乖乖地跟着公孙府的人,从侧门进了府里。他低头走着,又涌起了昔年进入权贵之家的那种心情,公孙佳不是个让人想弄哭的娇小姐了,依然让人想看到她……
一路进了一间偏厅,里面已烧起了炭盆,公孙佳将手上一只盛开的大红色的菊花插到了圆腹瓶中,说:“坐吧。”
吴选察颜观色的本事全上来了,他不敢说,先照着姐姐的嘱咐,跪地致谢。
公孙佳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说:“还行,不算太呆。”
吴选心里“咯噔”的一声,脸埋得更深了。
公孙佳心里叹了一口气,吴选不丑,甚至非常的好看,但是这个气质,怎么说呢?他像是一个假人。木雕的匠人以木头为对象,雕琢他们的作品,这木雕甚至能让人看出喜怒哀乐来,是活的。吴选明明是个活人,却比木雕还要假。
他会哭会笑会嗔会怒,会谦卑会高冷,连清高的姿态都能做得出来。但每一样都是被设计好的,匠气十足。沉缅与他的清冷面貌的人,当然也能敬他如高洁之士,然而这种清冷与敬,总像是戏台子上的打戏一样,是套好了的招式。
玩物。
不脱去这股玩物的气质,这个人永远是个废物,他的内心永远是残疾的,颠狂的。公孙佳没有那个精力,吴选也没有重要到让她耗费宝贵的时间与精力将他完全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公孙佳道:“给他。”
吴选不明所以,因公孙佳给了他一个告身,他以为还有什么好东西,也许是官服?不想一个细瘦的侍女拿过来一张面具。
公孙佳道:“戴上它,直到你无论喜怒哀乐脸上都不会再假笑为止。什么时候眼珠子不会乱转了,什么时候再摘下它出门会友吧。”假,就给我假到底!
第110章 新客
吴选浑身紧绷地离开了公孙府, 他的脑子有点乱,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活着从那间偏厅里飘出来的。
面具摆到他面前的时候,久违了的屈辱感又排山倒海般的袭来。
这个面具是什么意思?他没脸见人吗?还是什么?不等他再多想, 公孙佳下一句话却让他遍体生寒——她竟准确地说出了他心中所想。他想报复, 他想看着曾经高高在上的人也落到烂泥里,他想……
他的人生里有十几年是生活在黑暗中的,暗中告密之类的事情他经的见的也多, 如果公孙佳只是说了他日常所为,他会害怕, 但并不会恐惧。害怕也只是怕惩罚,而不是这样的遍体生寒。
他仿佛被剥了个精光,放到光天化日之下展览。一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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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 吴孺人看着挺干净的一个人, 怎么她的弟弟竟有这般腌臜的心思?!”阿姜生气地跟公孙佳絮叨。
阿姜与单宇都是见过阴暗之事的人, 在她们的经验里, 有阴暗心思的人通常形容猥琐,一举一动都透着股瑟缩的劲儿, 单从面相上看就上不得台面。可吴选这长相拿到哪里都是上等,这种反差分外的让人不能接受!他要长得再丑一点, 阿姜绝不会觉得失望。单宇已接收了这么一个讯息:吴选,貌美而不可靠。
阿姜还要絮叨两句:“白瞎了这个长相。”单宇却想:阿爹说的对,看人不能看美丑,得看心。又很好奇,公孙佳是怎么能看出来吴选的心思的。
阿姜与公孙佳处得久,好些话就问得出口恰为单宇解决了疑问。阿姜问道:“您是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公孙佳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听过。”
单宇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啊?”
公孙佳却不解释太多。她的这个“听过”听的不是吴选这个人,而是早几年听钟祥、公孙昂宴会上一些奇怪的长辈们吹牛的时候夹杂着听过来的。与会的人都是经过了改朝换代的,战乱时期的人性会有许多奇异的变种, 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有。由贵变贱、由贱变贵的例子掰着指头都数不过来,当时公孙佳年纪还小,听得跟听天书似的,压根没法理解。
直到她见到了吴选。初时她并没有将吴选往这些例子上生搬硬套,待对吴选的人品有了一些评判之后,却突然悟了——这不就是之前听过的陈年旧事么?再一想,吴选这样的人,史不绝书。你要问“书库”陆行,他能引经据典地从每一朝的史书里给你各搬出三个以上的具体案例,甚至还能告诉你一些比吴选更过份的。
公孙佳不想在吴选身上浪费太多的精力,但是吴选这个熊样一看就是又想偏了。她是很难理解吴选这种人的,你遇到了麻烦,那就去解决它,整天什么事都不干,就知道搁那儿悲春伤秋、感叹自己红颜命薄,看别人过得好了就嫉妒。遇到这种人,公孙佳就忒想一巴掌把它扫到荷花池里淹死算了。这种人在她眼里就是废物。
不过吴选连着吴孺人,她还得再稍稍费一点心。吴选这样的人,姑且可以称之为小人,小人畏威而不怀德,镇住了他、让他不敢动就对了。小人有时候也会有些奇怪的心思,也会存有一丝善念,还会记得一些人的恩情、会想还报。但是这恩情会记在谁的头上,又会还给谁,就太难琢磨了。公孙佳的亲朋好友里,没有一个人会琢磨“小人的报思”。公孙佳只要吴选现在不给吴孺人惹麻烦,就够了。
她就很简单地戳破吴选的心思,让他害怕,让他老老实实地滚回去窝着,目的也就达到了。至于之后吴选是脱胎换骨,还是别的什么,她就不会管得太多了。只要她自己能够压制得住吴氏姐弟,则这两个人是什么样,对她的影响都不大,尤其是吴选。
不过吴选这事,让她想起来了瘫痪的外公、过世的父亲,想起了昔年两府的盛况,公孙佳心里一阵堵,此后一整天一个字也没再往外冒。弄得钟秀娥与乔灵蕙两个在暗地里骂了吴选祖宗十八代,两人的逻辑朴素得近乎真相——见过他之后就心情不好了,一定就是他的错!以后这个王八蛋再敢上门,就给他打出去!
吴选此后有一段时间也没功夫上门,他领了个面具回去,非常听话地将往脸上一罩,带着面具与人相处,纵使计进才也只能看到他的面具而不是他的脸。
公孙佳听了回报之后,一笑置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呢。
乔灵蕙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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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就这么一个姐姐,对乔灵蕙的关切不亚于任何一个人。一切都给乔灵蕙预备妥当了之后,她特意将余盛给隔离开了,让人带着余盛出去玩儿。
余盛虽然知道自己这辈子的亲娘要生产了,但他的生理卫生知识并不足以判断预产期之类的的东西。被元铮和单宇带出去的时候,他心里还挺激动的——终于能和阿静单独相处了!
阿静姐姐有阵子没见,回到府里来也只是听说她回来了,上课的时候阿静是陪着他和钟黎一起上课,他有什么话也不好讲。等到下了课,阿静又和单宇一起到单先生那里去了。余盛是很想为阿静鸣不平的,明明阿静样样出色,怎么单先生只认了单宇当女儿,却把阿静闪出来当奴婢呢?
余盛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元铮却从来不给他机会。无他,单宇比他们年纪都大,童养媳的经历使然,比他们也成熟一些。一眼就看穿余盛这小东西心眼儿不太正,年纪虽小倒像是对元铮有些那样的意思。
单宇看起来黑瘦刻板,这府里扳倒了算,元铮却是她第二亲近的人。两人在单良那里住了个对门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单宇就打趣元铮:“你好歹留点儿神,别惹下什么风流债来!”将元铮一张俏脸气得乌黑。
单宇这脾气是越来越像单良了,好心提个醒也要说得气人。元铮气了一回之后,也有意与余盛疏远,于是余盛除了上课,连元铮的面都见不到了。
今天终于有了这么个机会,余盛心里还挺美,看看有阿静、有单宇,寻思着怎么将单宇给支开,他好跟阿静单独聊一聊。既然“收做义女”这种言情小说里的桥段都出现了,那么阿静是不是也有机会通过这种方式摆脱奴婢的身份呢?
可是三人一直坐同一辆车,他没找着说话的机会。待到了园子下了车,他又被另一件事情吸引了过去:“游乐园?!”卧槽!小姨妈真是神人啊!这年头居然修出了游乐园?!
元铮被这个文盲给气笑了,公孙佳那里天天的操心,余盛在这边不知道学了些什么。他沉声提醒余盛:“是‘乐游’。”公孙佳在城里建的两个园子之一,余盛满脑子的游乐园摩天轮,进园才反应过来元铮说的是什么意思,整个人都尴尬了起来。
单宇看着这两个人的样子,好心地插到两人中间,将元铮给隔到了一边:“你先前也没好好逛过园子吧?我陪主人逛过,余小郎君我来陪,你自己去逛逛吧。”
元铮道:“不必了。”依旧跟在余盛的身边,然而余盛说什么,他又不怎么回答,只一双眼睛不停地扫描着园景。余盛心道:这也太惨了,是都没有好好玩过吗?我要陪着她好好逛一逛,四舍五入等于约会了。余盛看“阿静”喜静,也就不多说话,陪“阿静”安静地逛园子。
他哪里知道,元铮这逛园子除“陪伴小郎君让他别回府捣乱”、“侦查地形以备日后护卫”之外,还有一个“看一看园景,给主人当枪手”的任务。
他哪怕在营里也不忘自己的任务,给公孙佳做了不少文章、诗词备用。公孙佳有园子,当然也要写一点,这个公孙佳不提,他也要先给预备好了。元铮在心里默默地记下了不同部分的园景,又在心里揣摩了一下园子的布局,预备着回去多写一些诗作来备选。
这样大的一个园子,作个赋也是值得的,这个也要写好……
余盛看着元铮,元铮的心早飞到写作文上去了。元铮逛园子也与普通人不一样,他先快速地拉一遍全景,然后再是细细的走。第一圈,余盛根本跟不上趟,却又偏偏乐在其中,趴在一个壮丁的背上,看着又长高了一些的“阿静姐姐”走在前面,还想“阿静姐姐是喜欢这里的,逛得这么有精神,就像我妈逛商场一样。”这个妈是他上辈子的亲妈,逛起街来能把他跟他爸血槽耗干,父子俩得组队去游戏厅嗑红瓶的那种。
第二圈的时候,元铮就放慢了脚步,才慢慢走了两个小院子,公孙府里就有了飞马来报:“大娘子生了!叫你们回去呢!”
余盛从壮丁的背上跳了下来:“我娘生了?这么快吗?她还好吗?”
来人喜道:“母子平安!”
“哦哦哦,我当哥哥了!以后可以带他玩儿!我爹来了吗?”余盛喜得咧开了嘴,他亲娘终于卸货了,他不用担心了。乔灵蕙虽然凶,但是肚子一挺,余盛就担心她会死。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他跳着往马车的方向跑:“快,我要回去!”
单宇看得暗乐,对元铮道:“‘阿静姐姐’失宠了。”
元铮凉凉地扫了她一眼,单宇道:“你趁早的离他远点儿,这小郎君有点怪。”
元铮这才认真起来,对单宇道:“是有点,不碍事,咱们也回吧。”
两人也跟着回去,回到府里,余威已经到了,他也不能进产房,却刚好捉住儿子不让他去捣乱:“你现在不能去!”他跑到岳母家来带孩子来了。
单宇与元铮对他行过礼,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单良的院子里。单宇是继续补自己的功课,元铮则是回房铺开了一张大纸,画起了乐游园的地形图。不多会儿,一张草图就画得差不多了,与此同时,一阵特有的脚步声响起,元铮警惕地走到门边,抢先开了房。
单良一张不太善良的笑脸出现在门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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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良慢吞吞地点着地,往前挪了几步,整个人倚着门框,对元铮:“你呀,旁的事先放一放,这两天,你换个衣裳,就陪着余家小郎君。”
元铮问道:“敢问先生,要我换成什么衣裳?”
单良的坏笑可比单宇标准多了:“怎么?你还想穿裙子不成?”
元铮抿紧了嘴唇。单良道:“等会儿我让他们送套青衣小帽来,你换上,记着,要看紧了余小郎。”
“是。”元铮也不问情由,单良让他看,他就看。盖因公孙府里有个惯例,像这样的任务,单良是可作主的。则作诗写赋的事,他可以等余盛晚上安歇了之后再回来写。园景的诗赋可先放一放,公孙佳喜得外甥,是不是也要准备一首诗?他开始打腹稿。
单良吩咐完了也就离开了,他让元铮盯着这个事儿只是出于一种直觉——他觉得公孙佳对余盛的态度有点怪。从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是单良与公孙佳相处得太多了,他日常琢磨的事儿,头一件就是公孙佳。
公孙佳也很照顾余盛,衣食住行、文武学业都安排着,甚至给余盛安排了未来三十年的仕途。但是,味儿不对!具体哪儿不对,他也说不太上来。而余盛这个小郎君,他也觉得味儿不对,不像个正经的小孩子。
小孩子是像元铮这样的,或者是钟黎那样的,余盛都不是。他不如他们懂事,却给单良一种经历过元铮、钟黎未曾经历的事情的感觉。言谈举止里也有点违和。
这不开玩笑吗?不说钟黎这样的王府未来的继承人,就说元铮的经历,怎么可能不如余盛呢?所以单良安排元铮来盯余盛,一是余盛表现得亲近元铮,二是元铮也不是吃素的,年纪也不大,安排过去不显突兀。
元铮领了这个任务,第二天就跟在了余盛的身边。看着余盛急得团团转,上蹿下跳地想看乔灵蕙去。
元铮心道:他有种种不好,这份孝子之心却是难得。看余盛的眼神也柔和了起来,余盛却没有发现这难得的改变,还在满屋子的乱蹿。元铮往柱子边靠了靠,抱着胳膊,偷得浮生半日闲。
余盛蹿了一阵儿,有越来越急的趋势,钟秀娥那里的丫环过来说:“小郎君,夫人那边叫你去见客呢。”
余盛嘀咕一声:“我又不是花魁,见的什么鬼客?”
丫环笑道:“是王妃们来了,要见你呢。小郎君记着,来的除了咱们的王妃(钟英娥),还有燕王妃,咱们王妃身边是世子、县主,燕王妃也带了世子来。”
余盛猛地站住了脚,问道:“是章晃吗?”声音里微微带着点颤抖。
“哎哟,小郎君,可不能对世子直呼直名!你记着,咱们世子穿浅青,燕王世子着紫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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