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佳很有耐心,也非常克制,她给自己定下的女官配额是——十年之间,十分之一,如果她能再活二十年,就推到五分之一,之后不再推进,并且认为也很难推进。她甚至考虑到了“女儿当官了,她怎么嫁?她的官位算娘家的还算婆家的”这些扯皮的问题,这些利益归属不让时间去消化解决,最终会被一股庞大的习惯力量碾碎。甚至二十年她都觉得太短了,不足以改变习惯。
她的命令下得非常的保守,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活菩萨要开始给闺女预备着以后的学伴,要在雍邑设女学堂,还公器私用地调用部分府学、太学的老师,那都是可以容忍的了!
没问题的,只要不跟着京城折腾,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事一点也不出格——民间亦有女学,只是既不成规模,也不受重视。您要重视,咱们也不反对。
并且很多人也想到了,那孩子还太小,话都还不会讲,这“学伴”的年龄界限却放得很宽,从十几岁到几岁,会不会年长的一批是公孙佳自己要用的呢?相府之前那位赵娘子如今留在了京城,闻说是做了学士,公孙佳身边,缺人用了!
这么一想,就有许多人更想试一试了!年轻男子跟在公孙佳身边容易传出闲话,女子就没这个顾虑了。以往有“太后临朝”或者“皇后干政”的时候,就会有贵族女子从旁辅佐,这是一个习惯。如今太后换成了丞相,都是女人,也是一般的做派。虽然出了点格,倒也不算完全没道理。
公孙佳极顺利地就办了所女学堂,号“兰庭”,因为女学堂的地点就叫“兰庭”,是相府的一处小园,地方也不大,一次也就招了二十人。
她没有马上将女学堂做为官学的一部分,而且是以一种半官半私的状态算在她的相府里。一封信先跟京城报备了一下,这是“相府所需”,刨开一道口子,得到一个纸面上的承认。然后亲自拜访了容泓,请他得闲时或五日、或十日往相府来讲一回课,半天给梅园里的备选官员们上课,半天给兰庭中的女学生讲课。
容泓欣然同意了。他乐意干当老师这样的事儿,且他自己个儿这两天也把家眷搬取到了雍邑来,他琢磨了一下这个女学堂,就把自己未出嫁的一个女儿也给送到了兰庭里。
公孙佳处理完了兰庭,紧接着又命薛珍从自家私兵里选适龄的女孩子“服役”。私兵、佃户有给主人家服役的义务,不厚道的人家是男女另算。在公孙佳这里,女孩子服役也顶一个男丁的役,就服役上是做到了余盛说的“男女平等”。
因为在她这里,这一批女孩子服的也是“兵役”。之前公孙佳是靠自己“收养”、“收容”各家不要的别扭孩子、养不活要扔的孩子,现在是定成了缺席。
几件事办完,公孙佳便不再折腾“新政”了。朝廷的“新政”其实已经比雍邑慢了,雍邑进行得很好,公孙佳也就不再在雍邑加码,反而暗示辖下的官员,没事别瞎折腾想着讨好皇帝,谁折腾出了事她就收拾谁。
公孙佳的威胁向来切实有效,整个雍邑及周边地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平静得不像是身处章嶟统治的年代。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京城真的是开始混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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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公孙佳到达雍邑后不久,就有一对小夫妇带着两封信拖家带口前来投奔。
来的人是容逸与江仙仙的女儿和女婿,女儿小名叫媛媛,江仙仙打量了余盛一圈之后觉得还是不要嫁给当时那个小二逼。后来余盛也历练出来了,容逸固然欣赏余盛,还是觉得,这世上并不是人好就相配的,等孩子长大了些,就订给了熟人李岳的侄儿李文柏。
李文柏就是吴选那个岳父的同族,自家女孩儿嫁给了吴选,还是跟自己同龄人,李文柏是一万个不千万的。但是不是自己的亲妹妹也不是什么侄女之类的近亲,他说不上话。在京城过了一阵被“恭喜”的日子之后,李文柏实在觉得没脸见人,求了岳父想离京。
容逸夫妇既理解女婿的感受,也不想女儿离得太远,又想这小两口安稳。最好的地方就是雍邑了。夫妇二人一合计,各写了一封长信说明原委,拜托公孙佳给照顾一下。容逸说明了,请公孙佳给安排,他不安排是因为不太了解雍邑哪方面适合他女儿女婿效力。江仙仙则说,女儿性子也算开朗,就陪你解闷也是应该的。信尾还说:京师看起来虽不像乱世,但是各方人心也不齐了,让公孙佳自己小心。
两个孩子一对璧人,媛媛与公孙佳也算熟识,见面先喊“阿姨”,李文柏也跟着她称呼。什么叫暴发户?比起吴选,谁都是遵纪守法的好人!
公孙佳看了也喜欢,先问他们父母如何,再问路上,最后闲话家常。李文柏对吴选相当不满意:“一样的贪婪无知,手段还卑劣!御史参奏的不法事里总有他一个,他侵吞的民田比别人的都多……”
小夫妻告了一会儿状,容媛媛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儿,小心地说:“阿姨,赵家那个大姐姐进宫给皇后娘娘做女官了。她丧夫命苦,就怕吴氏看她相帮皇后娘娘不肯放过她。您……”
公孙佳微笑道:“她有她自己的打算。倒是你们,有什么打算?要是没想好,就先在城里走一走、看一看。媛媛的叔公还在这里呢,让他们带着你们俩认认门儿,回来咱们细商量。”安排得也是妥贴。
含笑看着两个小年轻离开,公孙佳就叹气了,思忖半晌,亲自提笔给章嶟写了一封信:朝堂的争斗不能伤到百姓,不管在朝上贬黜、任用什么人,只要百姓还有饭吃,朝廷就能恢复元气。一旦争斗祸及百姓,到时候大家一起完蛋。请慎重。
写信的人一片好心,接到信的人也没有辜负这片好意。章嶟好歹见识过一点民间,认为这话说得有理。他珍而重之地将这封信展示给霍、赵二人看,沉痛地说:“二位可都是国之砫石啊!要为生民着想!”
两人当时答应了,也都承认说得对。
可是理解上都出了偏差,公孙佳给章嶟的信,意思是请他注意,身为皇帝,他有责任统御全壁大。章嶟则是认为底下人办事不够有公心,同时效率也不够好。章嶟有对比的,在先帝时期这些人干活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他有点忍不住,写信给公孙佳报怨:除了霍云蔚,其他的丞相都很懈怠,心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霍云蔚倒是肯干事,但是脾气不太好,对我不像对先帝那样尊敬。
公孙佳给霍云蔚去信询问,霍云蔚也是一肚子的苦水要倒:这皇帝还有脸说先帝?先帝是什么样的?他是什么样的?先帝上来一手掐住纪氏七寸,这货呢?就知道抬举后宫。好,不提后宫,说前朝。前朝他也稀里糊涂的呀!他觉得做过刺史了解过民情了,自己就是个大明白了,其实他只了解了皮毛!
霍云蔚的信里还提到了一点,他本人也不想动作太大,奈何章嶟还在催,因为前期推行还是比较顺利的,不如加码。他一个人头扛章嶟,脚踩周廷,手掐赵司翰,就快顶不住了。他需要帮助,更需要章嶟的支持。
赵司翰的信也是这般,他就不明白了,霍云蔚挺聪明一个人,怎么就看不清应该先给皇帝一个小教训呢?
钟源也有信来,说的是:贺州乡亲们倒是还稳得住,之前是真没见过两派文人干仗,看他们在朝上打成这样,突然觉得还是吃瓜看戏比较好。
太皇太后来信:现在的年轻人火气真大,俩小娘子怎么这么厉害了?皇后跟淑妃开始互不相见了,皇后斥责淑妃,淑妃也不争吵但是转脸就天天在章嶟跟前了,她不见皇后了!说是“害怕”。可私底下,两人互相没少下黑手。
皇太后来信:我这儿还行,看热闹呗,不过王济堂有点惨,要不让他去投奔你?
延福公主来信:章嶟自有自己的心腹宦官,王济堂不上不下的,你能不能收留一下?好歹是先帝用过的人,可别叫章嶟给他安排去“帮帮淑妃”了。
余盛给小姨妈读信读得心惊胆战,公孙佳有意培养他,近来也让他参与些事务,可这份看重也不是谁都能承受得起的。骤一听这么些重量级的争斗,他有点撑不住。此时只恨自己是个学渣电视儿童,前世今生都没有脑子去破解眼前的局面。书上一句带过的“xx之后”,可没说中间还有这么多事儿的啊!
公孙佳对这个大外甥已经很了解了,也不介意他怂,指了指桌上另一份:“再读这个。”
余盛打开来看,是单宇的字迹,读完他就困惑了,因为单宇居然说:百姓之间没有动荡。
他问公孙佳:“难道丞相们都撒谎了?只是为了骗您帮他们?”
公孙佳摇摇头,给大外甥讲:“他们说的都是实话。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也不是一天死的。从发令,到磨刀,到杀人,且有段时候呢。要不咱们为什么要提前这么些年在雍邑备战?一样的道理,现在还只是朝上争吵,顶多传到了官员这一层,让百姓吃苦头,还得等几年呢。所以单宇说的也没有问题。”
余盛大惊:“那得拦住呀,不然百姓岂不是要遭殃?阿姨,您得尽早拦住他们呀!小农很脆弱的,他们连一场洪水都经不住!风调雨顺的年景其实不多的,三五年里有一个丰年就很好了,一般都是勉强维生,要是添上人祸……”
公孙佳摆了摆手:“回信,给皇太后,就说,人我不介意留,只要她有理由打发过来,我这里就收。”
余盛问道:“那陛下和政事堂?”他现在也知道了,许多事情不能一蹴而就,改革的事,哪有不出岔子的?
公孙佳道:“你以为我没劝过?能劝,早就劝动了。于政事堂各派,这是利益相关,你让谁割肉?除非真的撕破了脸,不然打一巴掌就得给一个枣儿,我哪儿来的枣儿给他们?陛下?他有心结,解不开的!除非你能一手遮天让他做傀儡,可权臣从来没有好下场,不是纂位成龙,就是诛灭九族!我还不想死,更不能对不起太祖太宗!三王开府,已是我能做的极限了!”
“可……”余盛还不死心,“没有折衷一点的办法吗?百姓太苦了。”
公孙佳道:“先帝登基之后,谁不是想开创一个盛世的?我是所有重臣里最年轻的,我不但能参与其中,我比他们更能看到那一天、享受到那一天。现在这个鬼样子,我亏大发了!”
一起来议事的彭、单、元等人也是心中黯然,尤其彭犀,他也是预见盛世的人,比别人更明白公孙佳的遗憾。彭犀道:“小余,丞相自有打算,你也不要催促了。”
公孙佳道:“让他催!催什么催啊你?告诉你,乱世里,兵马为王,我怎么干都行。太平年景,我就是政事堂里最弱的那一个!天下,能乱吗?”
余盛马上摇了摇头,心里难过极了:“那就,只能糊一糊了?”
单良打起精神来,努力调动了缺德的智慧,说:“能守好雍邑就是为国立功了,君侯还要设法常驻雍邑,尽量少回京师。这个时候,恐怕人人都想你当他们手中的刀呢!”
元铮道:“要不,我这就北上?”
公孙佳道:“不,你再等一等。北上也要安排好了。”
公孙佳干脆借口北地似乎有点异动,又说不能被动等待,得主动打探消息一类,请求常驻雍邑。她动用了两宫太后,以及延安郡王等几条关系,成功游说章嶟同意了她的请求。原本章嶟心里,她也是主持北方事务的最佳人选。
公孙佳于是第一次在雍邑过了年。
自此,无论京城如何,她就在雍邑不挪窝了,每年夏天请章嶟来避暑,章嶟连着三年都没来,他在忙着折腾官员。
他倒是好心,眼看政事堂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天天打架给他看就是不干正事儿。他就亲自动手,给各地官员制定了标准要求执行。然而,他出镇地方虽有经验,这经验却不很脚踏实地,霍云蔚说的“知道皮毛”是很了解章嶟了,执行的时候就被底下不满的官员摆了一道。你说要征粮,我就一粒都不能少,还要颗粒饱满,给你过筛子。
你对征布匹有要求,要足尺,我就要求这布它得截得一丝都不斜,斜了就是不合格,要打回去重缴标准的来。
不但折腾百姓,还折腾小官小吏,层层加码。公孙佳修个雍邑,连同水陆交通都干完了,整个国家没觉得加重了负担。到了章嶟手下,人人受罪,你要修路我就拣个风雨日子逼人上工,有人吃苦受罪累死了人,还要报一篇“辖下人人尽力效死,鞠躬尽瘁,皆是感念陛下教化之功,真是忠臣”的奏表,要旌表其门。
霍云蔚忍无可忍,要求章嶟不要插手,君臣俩当朝吵了起来,霍云蔚表示这活他不干了。
丞相要辞职,皇帝是要扣留的,哪知章嶟也是铁了心,他不挽留了,反正是你要辞职的不是我给你免职的!霍云蔚几年辛苦逼急了发个脾气,也是想拿捏一下,谁知皇帝不受拿捏,没给台阶。
霍云蔚不是个受气的人,到章熙陵前大哭一场,章嶟也开始生气了,更不肯给霍云蔚面子,他命人赐给了霍云蔚大量的金帛当路费。
等公孙佳得到消息的时候,霍云蔚已经踏上了回贺州老家的路!快得让公孙佳都没回过神来!
君臣二人吵架她是知道的,按照常理推算,不应该是现在就出事的。照公孙佳的估计,等边关战事一起,什么争吵都得先停下来。她急忙写信问章嶟,您为什么这么做呀?霍云蔚的忠心是不需要怀疑的。
章嶟的回信委屈又愤怒:他是先帝的忠臣!从没对我尊敬过!整个政事堂,就你没骂过我,江平章骂得少点,郡王是我叔我忍了,赵司翰还算圆滑,只有他,一个人骂得超过了你们四个人加起来。他还跑到先帝陵前哭,是说我不值得先帝托付江山么?
公孙佳看到最后一句,就知道霍云蔚这事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再回信就只能安抚章嶟,霍云蔚没有对您无礼的意思,他也是着急,请您看在先帝的面子上,与旧臣善始善终。而且即使要他走,你吏部交给谁?周廷资历是肯定不行的,他现在还不能服众。
信还在路上,公孙佳就收到了新的公文——赵司翰兼了吏部尚书。
赵司翰在守孝之前就已位至尚书,干这个事儿资历是肯定够了的,他又素有人望,仕林风评也不错,完美!
这就是断了霍云蔚回来的路了。一个皇帝狠起来,哪怕他再蠢,也是有办法让人如鲠在喉的。
公孙佳摆了摆手,不让余盛读下去,说:“好了,可以安生一阵子了。要闹,也是以后的事了。他至少有办法暂时平息风波,你关心的百姓也能缓一口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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