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尚书的继母前几年过世了,容尚书依旧“奉养”着这位“阿姨”,容府小辈们平日里也对她颇为尊敬。杨氏平素也不张扬,就住在一处清静的小庵堂里养老。
今天,容尚书特意将她请出山,就为了观察一下公孙佳究竟如何。近来朝廷上的风向有点不大对,多做几手准备总是不会错的。一个家族想要繁衍,就不能只靠那对外宣扬的仁义道理,至少得是“仁义理智信”,得有个“智”字。否则,前朝吴家就是前车之鉴。
容尚书非常客气地问:“据阿姨看来,那一位如何?”
杨氏还是那个语气,说:“奇怪。”
容尚书关切地问:“奇在何处?又怪在何处?”
杨氏道:“看起来是个娇柔的姑娘,待人也大度。然而……我却觉得,她像当年的秦王。”
容尚书眨了眨眼,他不大记得前朝这些人了。前朝最后两个皇帝倒是都当过他的老板,都还有印象,这二位实在“不似人君”,干的破事一车一车的,数都数不完。其中一个爱好就是给宗室子弟、自己子侄改名字、改封号,用来“压胜”。遇到水旱灾害了,改个年号,改完了不行,把儿子改个名字,徙封到受害地区“压一压”。比如秦地有旱灾了,就给儿子改个“霖”、“雨”之类的名字,给他封过去。
连当时的人都记不住他们这些改来改去的名字,更何况几十年后的今天?前朝末年,两任皇帝一共改了二、三十个年号,容尚书这个经历过那个时期的人都不能细数,改封的诸侯王也差不多是这个数,这个“秦王”,容尚书得再捋捋到底是哪一个。
杨氏道:“就是王淑妃的儿子。”
哦,这个标志太明显,想起来了!
容尚书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他要是活着,朝局或许不至败坏……”
前朝王淑妃,值得写进列传里单开一篇的人物,出生卑贱,原是张婕妤的婢女,被皇帝看中之后,一路蹿升,反而跃过了原本的主人。出身不高,翻身之后却极端的奢侈、嫉妒,皇帝就吃她这一套,为了她废过太子,把皇后活活憋屈死。张婕妤也被贬去给皇后守陵。
皇帝想封王淑妃做皇后,遭到了大臣们的反对,当时容尚书太年轻,还不到出仕的年纪、没有参与,但是容尚书已故的父亲当时可是坚定地站在了王淑妃的对立面的,然后被罢官。但是王淑妃终究没能做成皇后,于是皇帝转而设法把王淑妃的儿子秦王册作太子。
这件也不行,因为秦王他非嫡非长,上头还有哥哥。君臣之间又是一番角力。秦王本人样样出色,少年老成,既知人心,又明礼制,且行止全不像他那个只会瞎闹的父亲。样子也很好看,很对得起他母亲的美貌。
由于君臣都不干正事儿,天灾之后就是他们这些人祸,再内讧下去就百姓就要造反了。大臣们跟皇帝也争得累了,兼之大臣们也不是全然没有家国情怀,还剩了一点理智的大臣们将秦王看了又看,觉得还行,让步了。
就在皇帝跟大臣干仗干赢了,终于要把非嫡非长的秦王册为太子的时候,秦王一病不起,他死了。皇帝眼都红了,册了王淑妃的次子做太子,大臣们此时也是扼腕,但是看皇帝要发疯,也只得忍了。
这位新太子就不能令人满意了,他天资只是中等,做个守成之君还凑合。想在天灾人祸的时节力挽狂澜,他的能力根本就不够。登基之后,他也挣扎了一阵儿,然而两年的时间里,任何他想做的“新政”都没能推行下去。
于是就走了他爹的老路,开始醉生梦生,终致民不聊生,把皇位给作没了,自己也作死了。
容尚书与杨氏回忆当年,都是唏嘘。容尚书再三确认:“十九郎夫妇也曾见过她,虽也是赞口不绝,可不像阿姨说的这般玄。”
杨氏久无表情,笑起来显得有一丝僵硬:“那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她答应过来,你又何妨亲自看一看呢?”
“并非不信阿姨,还请阿姨说得详细些。”
“味道,”杨氏说,“一股秦王的味儿。你当时还年轻,根本没见过秦王吧?都说秦王和煦有礼,谦谦君子,谁知道他的手段有多狠呢?淑妃只是骄纵发疯,秦王自始至终都是个明白人。淑妃要杀人的时候,眼睛红得能冒血,秦王,呵,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
容尚书道:“这倒新鲜了,以前从未听过。”
杨氏道:“我看到的,都告诉你啦,我也该回去做晚课了。”
“我送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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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尚书听完了杨氏的汇报之后,觉得就可以完全放开了让自己的子女去接触公孙佳了。杨氏眼毒,但毕竟老了,一个姑娘家,纵然有丈夫之志,有刚毅之性,她能做的也太少了。她纵使有十成的天赋,如果不嫁个可以纵容她的丈夫,就只能做出五分的成果来。哪怕公孙佳已经是公孙府的主人了,也不能打破这个定律。
纵然她就是前朝秦王转世,此时也只能将所有的才智放到如何选个合适的丈夫、生下儿子上来。公孙府是她的,她有义务亲自生一个。
不过对容尚书来说,这就够了,公孙佳如果做到了十分,那他们还怎么混?
五分,五分就足够了。这是一个安全的数值,既可以有一定的合作,又不至于失控。这与一开始他的设想比较吻合,容尚书也就不打算像杨氏建议的那样,“亲自看一看”了。
然而容瑜的生日还有一个问题,容太常家的孙女也会来给容瑜过生日,这其中就有纪四娘生的那个女儿。容瑜这不是一个整生日,规模虽不大,但是故意漏掉她也不好。更不好的是,容瑜与纪宸的两个女儿也相熟,她们有意过来给容瑜庆生。
听说容瑜邀请了公孙佳之后,她们居然没打算避讳,还说:“阿瑜说的一定是真的,那她就值得结交啦。”竟是要打破钟、纪两家互相攻讦了几十年的传统,有个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如果两家能够和解,作为中间人、至少是提供了便利的容家,当然是求之不得。容瑜却担心她们会吵起来,去与嫂子江仙仙商议。
江仙仙道:“她不会计较的,上回她不就说了么?看好太常家的六娘就行。”
“好。”
“书拿回来了吗?”江仙仙说完正事,也想看杂记,姑嫂俩又凑到了一起说起快活的事了。
等到了容瑜生日这一天,先是尚书府的自家姐妹来庆生。接着,太常家的六娘到了,然后是一些亲戚家的小姐妹。继而是几位好友。她们都是京城名媛。往日未必能聚得这么齐,今天听说公孙佳要来,有点好奇心的都凑了来。
以至于公孙佳过来的时候,感到了些微的后悔。又很快地说服了自己。
这些人,以后或许会成为某王妃、甚至入宫,有些人会成为一些大家族的当家主母,但是那都是十几二十年甚至更迟的事情了。
容瑜有点小紧张,亲自上来握住公孙佳的手,扶她入座,看得小姐妹们目光乱飞。她们也在看公孙佳,只见她一身淡雅的夏装,头发简单地挽起,也不如何妆点,插几根簪子,腕上一串朱红的数珠。全不似一个暴发户。
待走得近了些,又很令人感叹:她确实是需要有人呵护着、扶着入座的。健康的原因,公孙佳肤色苍白,不过养得很好,使得她整个人有一种半透明的感觉,就像是一尊通体无瑕的白玉被光柱照下。容瑜扶着她一只手,她另一只手里拄着一支短杖,身后两个侍女,明明是垂手跟着行走,却给人一种她们马上就要张开手臂好接住公孙佳的感觉。
江仙仙也走了过来:“稀客。”
公孙佳道:“那就多见见。”
“好呀。”
江仙仙站到了她的另一侧,道:“这些小娘子你都没见过吧?来,我给你说说。”
姑嫂俩的态度显得热络,江仙仙是有意为之,她将人请了来,就得保证人开开心心、安安全全地回去,不能发生冲突。她出来,也是为了震一震不讲究的人。然而太常家的六娘见到这样,脸色也变了。
毕竟是个小姑娘,这些日子可受了不少委屈。江仙仙与容瑜这个样子,她觉得是在防她,低低地“呸”了一声。她与纪莹、纪英是表姐妹,三人坐在一处。纪莹听到了,微微皱眉,道:“六娘,不要这样,你是来庆生的,不是来给阿瑜惹事的。”
六娘抿嘴了唇,咽下了不满。
按照一个心照不宣的潜规则——拼家族背景和地位,纪氏姐妹是很快就会被介绍到的。纪莹、纪英都面带微笑,六娘也老老实实没说怪话。
江仙仙道:“这几个,你也没见过吧?你知道她们是谁吗?”
公孙佳道:“自是不曾见过,我等着你告诉我呢。”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两个人?只是“没有见过”而已,除此之外,两人生辰八字她都知道,还知道两人不是一个娘生的,都是纪宸侍婢生下的女儿。纪莹在家族里排行二十一,纪英是二十三,中间那个二十二,是她们二伯的女儿。
也就是公孙佳的“大姨父”,只是公孙佳“应该”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大姨父,更不知道大姨父是纪家人。
容瑜道:“这两位都是乐平侯的孙女,二十一娘、二十三娘。”又互通了名字。接着说到了六娘,公孙佳竟也没事人一样的唤了一声:“六娘。”仿佛之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只是通过朋友又认识了几个新朋友。
纪莹看自己表妹嘴角开始抽搐,再看公孙佳一派和煦,轻吐一口气:“以后就都认识啦。”
公孙佳也轻轻地说:“是呢。”
她的声音是那么的柔软,目光是那么的清澈,从她的眼睛里能看得到自己的倒影。纪莹心道:长辈们的事情我们做晚辈的不好插言,然而怨家宜解不宜结,能不令公孙氏与我纪家为敌,也是极好的。
待公孙佳就很亲切,看得人啧啧称奇。
认完了人,大家入席。因为都是年轻的小姑娘,也不必过于讲究外面的礼节,说说笑笑,并不拘束。
纪莹留心看着,见公孙佳举动间稍有迟疑,似乎是对容府的宴席并不很熟悉。低声道:“各家都有各家的习惯,其实都差不太多。”
公孙佳对她轻轻地笑笑,双眼微弯,只看这个笑,就不像十三岁而是三岁,极纯真。
一旁纪英一直默默无语,看到这个笑,心道:她断不至于无知至此,然而这个样子却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
本来可能对阵的几人和睦相处了起来,这天的生日就过得很轻松。容府也准备了些歌舞之类的助兴,本来还有可能开个诗会,不过容瑜考虑到公孙佳在这方面可能不擅长,便将这一样去掉了。公孙佳坐到一半就显出疲态来,江仙仙不敢留她太久,亲自将她送了出去。
公孙佳一走,气氛变得活跃了。容瑜命人拿了签盒来,开始抽韵作诗。
容六娘道:“原来是她?看起来也没有三头六臂吗?是吧?”
纪莹点点头:“看来并没有什么坏心眼。”
“你又知道了?”
纪英道:“六娘,早就告诉你了,不要一惊一乍的。今天这位县主,是真的没见过世面。”
“咦?”
两位表姐也不藏私,纪英告诉容六娘:“你看,她们也都很放心,都看出来啦。刚才听歌舞和弹唱故事的时候,她听得很专注,这些是她以前都没有听过的。她家虽然根基浅,断不至于养不起这些优伶,是她自己。”
纪莹补充道:“我看她确乎是有些不足之症,多半是耽误了。而且课业上也耽误了。”
容六娘问道:“怎么说?”
纪莹道:“她说话。你若是读过一本书,说话的时候总会带上这些词。她说话的用词,与好些诗书毫不相干,没读过书,没听过曲,也没见过世面。能有什么心思呢?是个单纯的人。”
纪英添了一句:“譬如你信佛,从未读过道藏,就只会念阿弥陀佛,不会知道三清为何。”
容六娘恍然:“原来如此。”
纪莹与纪英则对望一眼,回去得向姑母汇报一下。
第63章 璞玉
纪莹与纪英压根就不知道她们姑妈的计划。
两个小姑娘虽然自幼受到了很好的教育, 却只是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而已。她们有祖父、父亲、几位伯父,乐平侯纪炳辉都还在一个可以在上朝上吵架的健康状态之下,更不要提她们的父亲纪宸正在当打之年, 并且准备建立新的功业。亲兄弟有好几个,堂兄弟更是数不胜数, 数目多到她们在平辈里的排行都排到了二十开外。
纪家的大事, 根本轮不到她们参与, 也完全不需要她们参与。她们只要好好读书,学习持家,培养好做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所需要的技能就可以了。不像公孙佳,全家就剩她一个姓公孙的, 别人家要父祖兄长干的事,公孙家就全靠公孙佳一个人扛着,再没一个可以分担的,不行也得行, 不上也得上。
至于大事, 没有人会特意告诉她们,家族对外的事务,也不会特别对她们进行说明。她们对于大事的认知, 恰与她们对公孙佳“读书”、“交际”的评价一模一样,是没见过世面的。
若做类比的话, 公孙佳比她们还要强一点,公孙佳好歹开始学了, 这两姐妹对于“大事”,连个“学”的意识都没有。
太子妃将自己的想法透露给了纪炳辉,纪炳辉很犹豫。一则婚事未必能成,二则即使成了, 他也怕再结新仇、弄巧成拙。钟、纪两家当年结仇,就跟婚姻有关。
太子妃说,她观察过了公孙佳,样样都合适。纪炳辉的意见是:“当年二娘也是样样合适,我看当年二娘比公孙家的这个还要强些,最后还不是造化弄人?”
但是太子妃拿出了纪炳辉无法拒绝的诱惑——纪宸会需要的。
纪炳辉没有声张这个计划,只是给妻子派了个任务:观察一下公孙佳是否合适。纪夫人年纪又大,辈份还高,让她登门拜访,这面子她是绝对拉不下来的。想让公孙佳到纪家?更是想都不要想。找个中间人,如果被直接拒绝了,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因两姐妹提前向祖母禀告了要去为容瑜庆生的事,纪夫人便把两个与公孙佳年纪相仿的孙女叫过来,将任务转给了她们,让她们好好观察一番,并且强调是东宫要知道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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