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得浑身通透的藕煤上面再叠两层,不就是一个完完整整的藕煤炉子了。
范文娟嫌被尿过的那几块埋汰,用火钳夹出来放在屋檐底下晾着,打开了藕煤炉盖子,里面的炉火渐渐旺起来。
一边“审讯”着韩鹏飞,范文娟这手里也没停,找来了个不锈钢盆,洗干净手,搬出来面粉跟饮用水,已经开始和面了。
和好的面要饧一会儿,等会儿她从菜市场回来了就刚好。
“说,谁让你这样干的,干嘛要尿在煤上,你是不是想要看到妹妹倒霉。”范文娟一面揉面一边问。
“哼。”韩鹏飞也看过地下党的电视,知道被审问的时候要怎么表现,脖子还扭成了朝天的姿势,活脱脱一个睡落枕的孩子。
好一个宁死不屈韩鹏飞。
范文娟把手里的面团狠狠往不锈钢盆底一摔,厉声呵斥他:“不说实话对不对,撒谎的小孩睡觉的时候小吉吉会被老鹰叼走!”
韩鹏飞下意识的捂住了小吉吉。
范文娟轻笑:“其实当个小姑娘也不错,以后让你妈给你扎辫子,这一走出去啊,满大街的人都问,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呀,长得可真是不好看呢,到夏天还能穿裙子,风一刮凉飕飕。”
这个年纪的小孩已经有模糊的性别意识了,韩鹏飞这样从小被捧着长大的男娃子最鄙视小姑娘们。
他才不要失去吉吉当个小丫头呢。
“哼,我妈说你使坏要给小星星上户!”韩鹏飞总算是吐口了。
“哦,你妈能讲出这种话来,我不信,你妈跟我可好了,她可没在我面前说过这种话。”范晓娟继续诈他。
打死也不能木有小吉吉。
韩鹏飞也不怕出卖他妈了,跟倒豆子一样:“我妈说你小心思最多,那个户口本该上给我的,我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丁,韩星辰算个什么东西,死丫头片子,连我鞋跟子都比不上,赔钱的玩意儿,凭什么给她上户口啊,要是你敢把户口上给她,我妈就去找奶,奶奶会收拾你。”
“嘭——”这下是面盆子都砸案板上了。
范晓娟给气坏了。
这个彭彩兰,好样的啊!
平常摆着好妯娌的款,见面好嫂子长好嫂子短的,管星辰左一个囡囡,右一个宝贝的,背地里叫她什么“赔钱货”“死丫头片子”。
我有一句问候想送给你哦。
这都是大人之间的算计,对着个孩子发脾气也没意思,韩鹏飞今天怕是也得到教训了。
一声令下,怕丢掉小吉吉的韩鹏飞如惊弓之鸟发足狂奔,跑得无影无踪。
户口就一个,婆婆念叨过几次,那意思说韩星辰始终是个闺女,以后要嫁人的,这户口还是给家里唯一的孙子韩鹏飞,以后鹏飞出息了,还能少的了星辰的好吗,咱家以后要立门户还是得靠鹏飞啊,巴拉巴拉,以下省略五百字。
事实呢,几十年以后韩海一家靠着炒房发了财,可没待见过他这个哥哥,回来没接机不说,连顿接风宴都没空摆,最后还是韩鹏飞出面安排他们住下来的。
当年要户口的时候说的天花乱坠的,只差没说让鹏飞给他们当儿子了。
老人也就这样一说,彭彩兰还真计划上这事儿了,托着老太太的名义商量了好几回,又是给韩星辰买衣服,又是给范文娟送雪花膏的。
开玩笑,京市的户口啊,送你儿子咱自家姑娘去哪里读书啊。
户口是韩江单位给的名额。
若说以前还有点这个心思,现在可一点心思都不存在了。
打发走了孩子,又往屋里去拿钱,临走之前看了一眼女儿,睡得香喷喷的。
范晓娟在女儿脸上稀罕了一波,小孩儿的肉还真是嫩啊,亲上去跟QQ糖一样超有弹性,亲娘滤镜看自家闺女,当然是越看越美腻。
哼着小曲儿拎着个小篮子就往外面走。
胡同附近有个很小的菜市场,一直到前一世她回来的时候还没关掉,很容易就摸了过去。
菜市场不大,大清早的挤满了人,这都快过年了,买年货的人也不少,南北货的卖肉的青菜的挤成一堆,也没个分区,好容易挤到卖肉的摊子上了,下意识就要给女儿砍上几条她最喜欢的排骨。
韩星辰是从小就喜欢吃排骨,偏她不让,就觉得排骨也卖肉价钱,不划算。
后来出了国,国外的猪肉排骨相对便宜,范文娟倒是大方了,但是国外杀猪不放血,骨头里面透着一股怎么都处理不掉的血腥味儿,从此韩星辰就不爱吃排骨。
“要排骨?一斤排骨半斤肉票。”屠夫挥舞着大砍刀。
糟糕,都忘记买东西还要票了。
八十年代开始,大部分地方都开始废除计划经济体制,也就是不用凭票据购买,但京市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大城市。
大城市人口多,又是天子脚下的,势必要把票据用到底,一直到九二年才完全废除掉票证制度,所以这会儿买东西还是要票的。
范文娟在包里面翻了翻,除了几张粮票以外,还真没见到肉票。
买粮食还能找那些进城来卖粮食的人凑合,肉可不行,那都是肉联厂统一管理。
这种人屠夫也见的多了,大手一挥:“同志,没票了吧,不要票的肉也有,碎骨头要不要?”
“要要要,多少钱一斤?”碎骨头好,可以熬煮高汤,这不刚好凑合着今天揉的那一小块面了吗,再买点鸡骨架,熬出高汤来煮面,味道可鲜可鲜了。
“一块八!”
肉价要两块三。
正常人的工资一天是十来块钱,换算成工价,一天的工资也就够工薪族买五斤肉的。
都说九十年代物价便宜,就不算算这会儿工资多少,一个月三百左右,折合大米那是四百斤不到,折合猪肉一百三十斤。
范晓娟记得这年头的人也不常吃肉,吃的话就馋点肥的,家里一般半个月会买一斤肉吃吃,已经是很奢侈了,别看城里人有工资,但是样样都要买,物价也不便宜!
嘿,骨头还真比肉便宜啊。
前世开过餐馆,自然知道怎么利用最便宜的材料。
买了两斤碎骨头,又去卖鸡肉的摊子上面两块钱收了几个鸡骨架,提着大包小包的就回到了家。
这个时候丈夫还没回来,女儿也还没醒,范文娟就先忙上了。
猪的碎骨头跟鸡骨架焯了水,混在一起慢火熬上个两小时就是简易高汤,沥干了渣不管是煮面吃还是烫青菜吃都是一绝,放在几十年以后,高汤娃娃菜都是丈夫的最爱。
骨头炖上锅以后,她就开始擀面。
出去这一趟,面饧的刚刚好。
擀面这活儿,前世这个时候的她还不会,这还是刚出国那会儿,全家人都特别想吃老家的面条,女儿更是想吃面想到哭,范晓娟只能撸起袖子亲手来。
一次又一次,让她练就出来了一身好手艺,擀出来的面条条条顺,切出来丝丝匀称。
擀好的面条刚撒上一层手粉,外面就传来了小孩的声音。
范晓娟心里还想着事呢,拿着擀面杖就跑了出去,一出去就看见女儿呆若木鸡的盯着她看。
头发还散着,衣服穿得歪七扭八的,明显是刚刚才醒。
一双鹿儿一样的眼睛像小精灵一样可可爱爱,前世最喜欢抱着她喊“妈妈,妈妈”,长大了也不那么爱叫人,这孩子也不乖巧叫妈妈了,看看她,又看看擀面杖,眼泪里面蓄着的泪水越攒越多。
“哇”的一声,韩星辰就了哭出来:“妈,你可别打我。”
重生后头一回跟闺女面对面,就把她吓得拔腿狂奔。
第3章
这年头的人也不讲究什么沟通交流,素质教育,唯一信奉的就是棍棒底下出孝子。
所以说三天两头都是打孩子的声音。
偷东西要打。
撒谎要打。
起得晚了也要打。
偷懒不给家里干活更要打。
韩星辰知道自己可是犯了双重严重的错误,一是起的晚睡了懒觉,二是忘记生炉子。
妈妈这是准备请棍棒先生来教育她了。
别看这么小的孩子,腿脚最好,心眼也多,跑到妈妈追不上了,再偷摸摸的回来认了错,大人的火也烧不了多久,过会儿自然而然就灭了。
所以一个巴掌印都没领到,韩星辰想都没想就发足狂奔,一边跑就一边哭,还带着求饶的声音。
有种卖孩子的既视感。
这个时候范晓娟还在后面追,就格外像个暴力狂。
她喊着:“别跑啊囡囡,我不打你。”
打人的家长都说不打,认真你就输了。
混胡同的孩子谁不知道大人们的套路啊,大家在一处玩的时候就交流过大人的各种谎言,其中一个就是“我不打你”。
等回去了,那话就变了。
也就,加了几个字而已——看我不打死你!
韩星辰跑着跑着,就一头撞进一个人怀里,看清楚来人,她跟见到救命稻草一样,嗷呜一声就往来人身上扑。
一张小脸哭的跟小花猫一样,细细的胳膊跟不要命一样箍着那人的脖子,一滴眼泪水没有,就造成了惨案现场了:“爸爸,救命,妈妈要打我,拿棍子打我。”
说完怕人不信,往后指了一下,范晓娟这才看见自己手里还拎着擀面棍了。
她赶紧把棍子收起来,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男人。
数九寒天,男人也不怕冷,外头是一身运动套装,里面也只加了一件羊毛衫,一伸手闺女就离了地扎进他怀里,哈着热气任由小姑娘冰冰凉的手伸进他的脖子里面。
小姑娘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求饶声,夹杂着男人爽朗的笑声。
这是年轻时候的丈夫。
腰板笔直,手腕有力,年轻时候能同时抱起她跟女儿。
韩江从小打乒乓球,在省队打了半年被要到国家二队,后来又转一队,打过全运会,还打过世锦赛,退役以后分配到什刹海体校当教练,这会儿刚从国外交流了两年回来。
这年月国外回来的人很受欢迎,很快就有国企把他请过去,兼职教单位里面的人打球。
每月能多六十块钱。
每天早上很早就要起来去教人打球,到上班前回来囫囵吃个早饭就走。
此时的韩江才三十出头,意气风发,也没有啤酒肚,没有小光头,因为长期运动身材保持的很匀称,乍一看见丈夫年轻时候的样子,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男人长着狗鼻子,还会拐弯,却是闻到厨房里面的香味儿了。
各家各户的味道串在一起,但肉的味道在空气里格外明显。
他抱着女儿大跨步往厨房走:“咱们去看妈妈做什么好吃的咯。”
留下呆若木鸡的范晓娟本人。
父女两个推开厨房的门,看见案板上放着切出来丝丝匀称的手擀面,又看到灶上煮着香味四溢的骨头汤,汤底咕咚出奶白色,正散发出来诱人的香味。
韩星辰夸张的吸了吸鼻子:“是肉,是肉啊。”
韩江也直勾勾的盯着那锅汤,大清早的炖肉汤,不像是妻子的手笔啊。
也不怪韩江大惊小怪,范晓娟就是省,从头省到脚,一年到头也不舍得搞一顿骨头汤给孩子喝喝,到后来生活改善不愁吃喝的时候,全家人也没那个肠胃吃了。
“娟儿,这厨房里是谁用过了?”韩江走近,用勺子在里面搅啊搅。
“还有谁,我呗。”
“你还会擀面?”
“这有啥难的,我跟人学学就会。”
韩江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骨头是碎骨头没什么肉,可耐不住骨髓多啊,熬出来了精华,再过滤掉渣渣,这锅汤都能迷住几十年后的父女两。
韩江控制住留口水的冲动。
出息,出息啊!
范晓娟走到厨房里,开始准备调料。
葱花这个季节是没有的,家里现成的有酱油、猪油、盐,通通都加进去。
高汤煮的时间不太够,但丈夫跟女儿看样子都快馋死了,就先吃吧。
她动作纯熟的把煮着肉汤的锅放去旁边,就开始烧水准备煮面了,九十年代的藕煤炉子就是这点不好,开再大的火都不像煤气那样烧得快,要等上好久。
韩江已经看得目瞪口呆了。
等等,这女人真的是刚才抡着棍子要打闺女的媳妇儿?
不会中邪了吧。
他犹豫着伸手摸了摸范晓娟的额头。
他这才注意到,媳妇儿今天把麻花辫扎起来了,还擦了点雪花膏,身上香喷喷的。
以前不打扮不觉得,稍微收拾一下,人真美!
人正忙着呢,范晓娟一脸不悦的把他的手弹开,拉长了脸咧咧:“摸啥呢,摸啥呢,我又没病。”
这嗓子一吼,父女两个倒安心了。
特别是韩江,一副欠欠的模样:“你啥时候学会擀面的啊,哟哟哟这汤真香,我说囡囡啊,咱这辈子也能吃上你妈给擀的面,绝了。”
有了爸爸做后盾,韩星辰也不怕她妈揍了,小脑袋小鸡啄米似的表示认可。
父女两最后还来个默契一击掌。
看得范晓娟酸的哟,一直以为闺女就跟她好,其实人早就投诚爸爸了。
她倒是很想跟丈夫好好说说话,前世陪伴了一辈子的人啊。
可是不能崩人设,吃完这顿面父女两个肯定觉得有怪,要是还温柔以待,韩江没准会请大师过来给她脑门上贴张符。
算了,先这样吧,要弥补丈夫跟孩子还有大半辈子的时间呢。
三碗面一起煮好,一家三口就聚在厨房里埋头吃了起来。
韩江吸溜了一口。
面劲道!
汤底儿香得不行!
这要是有点小葱花撒上,人生也就圆满了。
本来还想点评一下的,结果埋头苦干,都不带嚼的一口气连汤带面的就干了个精光,然后垂眼看着女儿。
小姑娘吃相斯文,小口小口的吃着。
韩江摸摸肚子,感觉没吃饱。
范晓娟叹了口气。
跟个二哈似的永远是一副吃不饱的德行,前世她说了多少次,你吃面怎么不嚼嚼,多嚼上几口品品味道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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