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让她们私底下买卖?”贺林华神情严肃,阳城市可是刚出过一个大投机倒把犯,是省里的重点关注对象。
“不是买卖,只是少了层层手续,现在二分厂要废钢,得厂里自己上区里打报告,区里报市里,市里再通过审批后才能把签字盖章的文件下发到另一个区,另一个区再安排废品回收站把废铁准备好,这一送一拿的,半个月就过去了。”这还是别遇上啥节假日,或者领导去外地开会的,不然一个月也有可能。
效率啊效率,效率就是金钱,就是生命。安然还记得去废品回收站那天,前门卖废品的老百姓排长队,库房废品堆成小山,后面办公室却一堆人坐着吹牛喝茶,这要是她的部门,她得生气。
不过一问才知道,他们废品没卖的地方,可不就只能堆着嘛?另一个仓库里还有至少五十吨废铁呢,都生锈了。
这让一个二分厂出来的人怎么受得了?简直就跟守着一堆大肉包子饿死的乞丐一样!
“我还是不懂,少了手续,那不还是私下买卖?”
“不用买卖,东西不会流通,但人可以流通啊。”安然笑眯眯的,把“借调”这事给说了。
借调这种独特的人事组织关系在这年代其实还是有点陌生的,可到了八九十年代,那就是稀松平常得很,到了五十年后,党政机关,上下属事业单位之间的借调那就更普遍了。
安然的打算就是,只要是加入困难女工互助合作社的女同志,无论哪个厂的,都能在同级厂(单位)之间实现借调,不需要有人事组织那口……准确来说,其实就是单位外派办事员。
可只有上级城市才能有外派办事员,同一个市同一个区同级别单位之间是不存在的。安然在心里说,为了把这部分人事关系搞活,她也是想破了脑袋,只能想出这么个四不像的名次,先把这个坎儿过去。
特殊时期,过渡阶段,有些事就只能含糊其辞。
贺林华虽然有种“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感觉,但她觉着小安说的有一定道理:“比如呢?”
“比如,二分厂的女工可以轮流着去全市各个废品收购站,直接摆摊设点收购废铁,代表二分厂的名义收,本钱从二分厂里出,差价就算是为二分厂省的钱,从中给几个百分点的奖励,这是政策范围内所允许的。”
二分厂能去废品收购站,纸箱厂也能去,牙膏厂也能去。
越听,贺林华的眼睛越亮,直到安然说完,她一连用两个手掌根击打大腿,做出“鼓掌”的动作:“可行可行,这事我看成。”
反正人事关系还留在原厂,工资还由原单位发放,没有任何编制员额的流动,这是不违背政策的。
不过,“这样的话,会不会耽误原单位生产任务,有厂子不愿意呢?”
安然也想到了,“咱们这个合作社不是强制性的,以各基层工会为单位,鼓励自愿加入,至于工资怎么发,奖金怎么算,咱们把主动权下放给各厂,他们自个儿商量。要觉着单位和个人都能接受,那就来,要不接受,那就先看看试点单位。”
“啥试点单位?”
“我打算就以阳钢二分厂和全市十二个废品收购站为试点,咱们就从收废铁开始,借调人员竞争上岗,不合格到一个月就换。”
只有竞争,才能继发活力,如果干多干少干好干坏都是一样的收入,那谁还愿意卖力呢?现存的分配制度其实已经不适合现在生产力的发展了,安然无法改变历史,她只是想尽自己最大努力让自己热爱的这个城市,有一点点改变。
哪怕目前看来是微不足道的,说不定也能成为时代浪潮中一朵小小的浪花,等她老来回想,自己还是做过点事情的。
贺林华身残志坚,也是个干实事的人,当即把门一关,俩人在办公室里就商量开来,基本上她说,安然负责记录,讨论,把能用的点子记上,不确定的留到下午的会议,准备会上讨论和表决。
至于做试点,几乎不用安然劝说,收购站巴不得有钱赚,因为阳钢会给他们场地费和仓库保管费用,还不用自己人动手,多划算啊。而阳钢二分厂,那就是安然的“大本营”,她只要开口,胡光墉就能拍板。
很快,这个主意在会上通过所有科室负责人的一致决定,大家都都觉着这个“合作社”可行,既不违背现行法律法规,又不会扰乱各单位的生产经营秩序,总工会在里头只相当于是“月老”,红线一牵,怎么配合怎么成就就是下头单位的事了。
虽然工会从中也得不到一分钱的好处,但积极性很高。
安然连夜写好计划方案,第二天贺林华带上市里,参加政府会议时当众提出,好几个领导都觉着不错,让详细说说。
安然呢,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接下来还有得忙呢,因为宋致远经常泡实验室,包淑英也跟着陈六福上省城培训,得三个月才能回来,所以她是一手带孩子,一手上班,回家还得干家务,几乎每一天都是沾枕头就睡。幸好铁蛋已经已经可以当半个成年人使唤了,寒假里每天由他带着妹妹,安然也放心。
想起银花家的小枣儿,安然寻思着,不行年后还是把安文野送幼儿园吧,上小班也没啥学习压力,反正就是换个地方玩儿,还能多个人帮着看孩子。天气不好,安然就带来单位,学校里请个假,或者寒暑假她再带来,先把她姥姥不在这几个月混过去再说。
小枣儿就是这样的,瘫老太太在农村小儿子家养老,银花进了工会,枣儿爸爸当上车间班组长,她就被提前送进了街道幼儿园。当然,也免得孩子在家听大院长舌妇们埋汰他们家,现在大院里教育孩子最爱用的反面教材就是大华,孩子们听得多了,鹦鹉学舌,都说不要跟她这个“劳改犯的妹妹”玩儿。
虽然安文野会挺着胸脯帮忙怼大孩子,但她被排挤得多了,也不愿出门玩了,送去幼儿园也是赵银花的无奈之举。
“妈妈你在写什么鸭?”小脑袋挤啊挤的,又挤到她跟前来,抱着妈妈大腿。
“写工作计划,你自个儿玩去,乖啊。”
她最近太忙了,也没时间跟孩子好好说说话,小猫蛋可黏她了,“小野陪妈妈叭。”
正说着,宋致远提着一兜子冻梨冻柿子回来了,“银花给的。”
安然心说银花这是感激她把她又从工会借调到废品收购站呢,现在才刚开始实施,厂里已经答应给她八个百分点的奖励,她这是高兴上了。
嗔怪道:“你要她的干啥,他们家孩子那么多,还不够吃呢。”
宋致远很无辜,“她塞我手里。”
得吧,这人就转不过弯来,安然也不说啥了,因为说了他也听不懂,但有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是——“小野满三岁半,再有五个月就四周岁了,老这么在家也不是办法,我想把她送幼儿园了,你觉着怎么样?”
宋致远挑眉,“为什么要去幼儿园?”
那种地方不好玩。
是的,宋大工程师就想他闺女好好玩,什么学习,好玩吗?不好玩就别去了。
安然很想翻个白眼,“不去幼儿园你带啊?我这一天上班就够累的,总不能天天让她跟我去单位吧。”去多了别的同事也会有意见,虽然小野很乖,不会打扰大人们做事,但上班就是上班,带孩子就是带孩子,这事不能混为一谈。
“好。”
安然傻眼了,“你说啥?!”
“我带。”
“不是,你不是天天钻实验室吗,你怎么带?”别光动嘴。
宋致远摸了摸鼻子,“就让她跟我去实验室。”
安然还没说啥,小猫蛋已经兴奋地蹦跶起来:“好鸭好鸭!我跟爸爸去上班,妈妈你别管我啦,我会乖乖听话哒。”
父女俩这就乱着明天去实验室要穿啥了,小野一会儿说要穿小羊皮靴子,结果一看已经烂了,宋致远当场就跟妻子要钱,要带闺女出去买靴子,还说实验室温度低,得多买件棉衣,帽子,手套和围巾……看着父女俩都快咧到耳后根的嘴巴,安然有理由怀疑,这俩人是蓄谋已久,就等她说这句话,好出门买衣服呢!
孩子越大越有主意,已经会“设计”妈妈啦。
***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小猫蛋就醒了,揉着眼睛爬到爸爸妈妈中间,抱着爸爸的手臂:“爸爸我们几点钟,几点钟去实验室鸭?”
居然期待成这样?!安然心里有个不太好的预感,她的女鹅,怕不是也遗传了她爸的某些特质,以后不会也……
说真的,那样的日子太苦了,她一点也不希望女鹅经历,就像胡文静一样躺赢不好吗?
可容不得她反对,父女俩迅速起床,热了下昨晚的冷馒头,叼着就出门了。
安然站在窗边,看着他们步调一致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但又不忍心剥夺女鹅好不容易能跟父亲相处的机会,心里寻思着,反正实验室无非就是那些瓶瓶罐罐板板玻璃和各种机械,小孩子嘛谁都有好奇心,过了那阵新鲜劲应该就好了。
到时候她再把她送幼儿园,也是一样的。
***
然而,安然注定要失望了。
她中午特意回了家一趟,其实是担心宋致远会不会带不住闺女,万一她在实验室玩腻了,她就给带单位去……结果,人安文野都不愿出实验室,跟一堆瓶瓶罐罐玩得开心呢!
晚上,安然心想小丫头都待一天了,再新奇也该看腻了,明儿肯定不去了……可是,第二天人又早早醒来,催爸爸别赖床。
一连观察了几天,也做好她要是待不住就带去单位的准备,可人安文野愣是不哭不闹,每天开心得不得了!实验室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
“喂,宋大工程师,你闺女最近怎么回事?”
宋致远吃“饱”喝足,舒服地靠在床头上,“怎么?”
“你别给我装傻,她这么小的孩子去实验室能干啥,不就是看稀罕嘛……还有啊,她小孩子好奇心重,乱动你们东西怎么办?”
“不会,安文野很乖,不让碰的都不碰。”这是从小就养成的好习惯,以前跟着妈妈去严家,人高美兰的文件,严厉安的装备,就坦荡荡放桌上,她好奇归好奇,却从来不会翻动一下。
不,连摸也不会摸一下。
她从小就有分寸感,知道什么是自己的,可以碰的,什么不是自己的,可以看可以听但不能摸不能要。这一点,他们也不知道她遗传了谁。
“安文野啊,可能是个天才。”宋致远忽然感慨。
安然一愣,“啥意思?”
原来,这小家伙刚进去那两天确实是好奇心使然,整天背着小手,这儿看看,那儿瞅瞅,爸爸教的洗手法她学一次就会,外头穿一套旧衣服当工作服用,头上戴个小帽子,小手一背,老干部似的闲逛。
可逛了两天,该看的都看完了,不知怎么回事在李小艾桌上看到一把算盘,在征得小艾阿姨同意后,她就一个人扒拉起来。李小艾呢,学物理的,数学也不错,抽空就随便教了她几下,怎么用算盘加减乘除,真的是很随意的,都没带着“教”的目的。
小丫头一整天就拿着算盘扒拉扒拉,大家都以为她是孩子气,喜欢听那“哗啦哗啦”的响声,谁知道她居然是真的算!本子上看见数字,就很随机的任意加减乘除,哗啦哗啦,开心。
反正只要是她肉眼能看见的数字,她都用算盘加减乘除。
而宋致远是怎么发现的呢?
某一天,在核对一组数据的时候,他在一边念,杨宝生在一边用计算器正在按着,还没按出来呢,只听“哗啦哗啦”几声,安文野居然报了个数字出来!
宋致远当时心思没在这上头,以为她是闹着玩儿,谁知道等杨宝生算出来后,结巴着说:“还……还真是这个数啊,小野你咋知道的?”
“我算的鸭。”她晃了晃算盘。
宋致远这才知道,他闺女不是瞎玩,人是真的在学习,在做事!
“你什么时候教她乘除法的?”他记得上次离开的时候,她还只会加减呢。
安然白他一眼,“你要再不回来,她都会解一元二次方程和开根了。”还不是铁蛋偷偷教她的,他自个儿懒得检查作业,写完就扔,被妹妹捡到,看了几次就能帮他检查了。
每次检查出来,铁蛋都要把她吹得天花乱坠,仿佛全世界就她最聪明,最能干。
小孩嘛,就喜欢得到别人的肯定和夸赞,有成就感就有动力,慢慢的她的计算能力越来越强。
宋致远心里不无得意,这种得意,比他造出能上天的飞机还值得他骄傲。“她感兴趣,就开发一下,反正她在实验室很乖,不会打扰我们。”
安然觉着,自己闺女的计算天赋,她不承认也不行,既如此,那就让她去吧,孩子不定性,谁也不知道她会喜欢多久,走一步看一步吧。
接下来一段时间,一直忙着处理困难女工互助合作社的事,安然成为整个家里最忙的人,天亮出门,天黑到家,中午那顿在单位食堂吃,晚饭是宋致远和两个蛋“做”的。
无论是炒得黑糊糊的“蛋炒饭”,还是能咸死人的“炒白菜”,又或者是忘记放盐放姜的“萝卜排骨汤”,她都是硬着头皮喝下去,这是对他们的鼓励,不鼓励怎么能把他们培养出来呢?
有事情忙,时间就过得特别快,1975年过完,1976年的春节如期而至。
过去的一年里,国内的大事件无非就是铁路系统整顿、电气化铁路通车,工业总产值不太理想,农业产量居然不增反减。至于国外,宋致远最关心的M国“水手10号”探测器第三次做紧贴水星表面飞行【1】,沙特国王费萨尔被患病侄子刺杀【2】,因为有收音机和报纸,安然一家子都能知道全世界正在发生的微妙的变化。
不过,随着元月里受人爱戴的总理逝世,整个社会的气氛更压抑了,本来打算要公开的战机真容又无限期推迟了。
因为推迟,这个三十人的核心团队不得不继续待在实验室,春节时多数人回家了,留守的五六个人就全来安然家过。而也就是萧若玲都来到家里了,安然这才一拍脑门想起来,上次拜托她的事还没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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