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笑心里默默叹气。
…………
今天上午最后一对竟然也是“多次失败”。今年做了两次试管然而全都没有结果。男方叫池边树,女方叫林月,两个名字还挺般配。
此时应笑已经有点暴躁了。
她心里猜:这个丈夫是会继续呢?还是会离婚呢?
又是一片压抑的沉默。最后,对着应笑,妻子问:“那,下一次……什么时候可以来做第三次呢?”
叮!应笑想:是80继续做试管的。
而且,又是丈夫闭口不言,妻子“决定”继续尝试。
好典型。
应笑没想到,听到林月说“继续做”,丈夫竟然露出一脸非常惊讶的神情来,“唰”地转过头,望向妻子,问:“咱们两个一开始不是说好只做两次吗?两次不成就放弃了。”
而且,语气并不像是惊喜。
林月缓缓摇了摇头:“我还是想再试一试。”
“你……”
“我没事。”
池边树却十分担忧地望着自己妻子。
应笑看看手中单子,道:“嗯,你主要是amh比较低,卵巢里面储备较少,我们可以试试微促,用小剂量的促排药,只促熟几个卵泡。这样,每个月取三四个、每个月取三四个,累积到了一定数量我们再做体外受精。这样时间虽然长些,可成功率反而大点。”顿顿,又安慰道,“amh比较低的准妈妈绝大部分都能成功,多来几次就有卵子啦,只是可能比较折腾,要进行多个周期。你们可比卵子数量很多,但质量不好、配不出来可用胚胎的准妈妈要容易多了。今天早上一个患者多囊卵巢特别严重,四次试管全都失败了。最后一次受精成功40个卵子,我们留了一枚鲜胚两枚冻胚,剩余养囊,结果再次全军覆没。胚胎不好,第四天就不再长了,鲜胚冻胚移植失败应该也是同个原因。这种需要治疗、调理,几个月后再次尝试,但是效果很难讲的。”
做试管的准妈妈们心情总是非常复杂。“还有更加倒霉的人”经常可做心理安慰。多少次,应笑见到两个很要好的“战友”不再联系,只因为一个成功而另一个失败了。就在昨天,一位失败的准妈妈还向应笑打听“战友”,喃喃地道“她取到的卵子数比我还要少,才4个,她应该也失败了吧?”而在应笑拒绝回答后,她竟正巧遇到了来验孕的那位“战友”。接着应笑再次眼睁睁地见到,得知对方的喜讯后,她虽说着“恭喜恭喜!”可脸上笑容很明显地僵住了。其实应笑也理解她,她只是个伤心人,当战友胜利了,不再是战友了,她一定觉得被世界彻彻底底地抛弃了。
不过这回,应笑的“安慰”似乎没叫林月觉得好受一些。
“好了,”最后,应笑道,“后天,就是月经的第二天,你再来挂我的号儿,我们制定详细方案,不要浪费这个月。你上一次的促排是三个月前,没问题的。”林月当月子宫环境并不适合胚胎移植,第二个月出国出差,第三个月才移植了唯一金豆,结果失败。
林月十分坚定地道:“好。”
她的丈夫池边树又再一次一脸担忧的样子。
最后,池边树也问了问能不能加应笑微信,应笑同意了,毕竟林月也是一个情况复杂的患者,于是二人添加应笑。
…………
应笑没想到,仅仅过了半个小时,她就收到林月丈夫池边树的微信消息。消息不长,只有两句:【应医生,抱歉,我能不能麻烦您问一问我老婆林月,她为什么做第三次?】【做试管前我们决定过,两次不中就放弃掉的。我刚才又问了她,可她不愿意说实话。】
“……”应笑噼里啪啦地打,【我问问看吧。不过一般来说就是因为沉没成本。已经付出这么多了,舍不得放弃原先目标。】
【麻烦您了。】
答应过了池边树,应笑想了想,随便寻了一个由头给林月发微信:【我是应医生。我刚才有没有说,月经次日的号儿已经存在卡里面了?】
林月很快回复:【谢谢应医生。您说了。】
【okok。】应笑又打,【你们小两口儿这两天可以再商量商量。你丈夫在看诊时说你们做过一些约定。】
【不用,我做。】对着应笑的好意,林月果然解释了下,【我老公很喜欢小孩。我不想看他失望。我希望他高兴、快乐。】
应笑:“!!!”竟然是这个原因!
她问:【只是由于这个原因吗?】
对方回答:【基本上是吧。】
应笑感觉池边树作为丈夫应该知道林月选择继续试管的原因,而且林月与池边树夫妻关系看着很好,她应该是不会被飓风尾巴给扫到,于是应笑发了截屏给池边树:【是这个原因。】
池边树沉默许久,最后才道:【我知道了。谢谢应医生。】
这段插曲过去以后,应笑心里偷偷猜测林月夫妻还会不会继续进行下个周期,最后偏向于认为“会”,因为,依照过去的经验,通常来说,只要妻子有一点点的愿意,丈夫就能心安理得,何况这回林月是真的非常非常愿意的。
出于这个原因,当应笑看完下午的诊,走出云京三院生殖中心却意外发现池边树正在大门口等她的时候,整个人是非常惊讶的。
池边树怎么来了??他来多久了??
应笑几步走上前去,问,“池先生?”
“应医生,我……”池边树并不是个非常健谈的男人,他拘谨了一会儿,递给应笑一个信封,道:“应医生,说起来真不好意思,但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就是,后天,我老婆来时……能不能再麻烦您将这封信交给她?我……我觉得,还是写信比较清楚。”
月经次日的检查经常是女方一个人来做的。虽然需要照相登记,但之后补也是可以的。
“嗯——”应笑比较犹豫。
里面好像厚厚一沓。
不知道是什么,她不太敢收。
“里面没有不好的话。您也可以查看查看。”池边树说着,小心撕开信封背面的心形粘胶,拿出来里面的信,递给应笑,“你查看查看?”
应笑点点头,接过来:“那不好意思了。”
池边树的字迹工整,非常细心。
信上写着:
【老婆,
对不起,我拜托了应笑医生打听打听你想继续的原因。
我想说,我是想要小孩子,但我更想要老婆,想要你,想要健健康康的林月。
算了吧,老婆。
这一年来你太焦虑了,天天想着孩子的事,又是失眠又是什么的,状态好像越来越差了。试管每回失败之后你都整夜默默流泪。
而且这东西对身体不好,你这两回都有腹水。
我很后悔,我要知道你的想法,我们上次就不做了。
咱们两个一起生活,到处旅游、到处玩儿,肯定也能特别甜蜜特别开心特别幸福。
我附上了我们两个备孕前的旅游照片,有蜜月的马尔代夫,有2018年的日本,有2019年的欧洲,那个时候多么高兴。可是,自从我们开始备孕,好像所有时间、精力都花在了这件事上,你越来越不大笑了,连身体都不太好了。
如果你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自己,就回来吧,好吗?
我们一起潇洒去啊。
老公,
池边树】
信后面是一沓照片。
应笑也看了看,池边树并没有制止。
第一张照片是他们俩在马尔代夫。海水无边、透明、湛蓝,林月穿着大花裙子,在转圈圈。
第二张照片是在日本。春天的樱花树下,林月双手正在比心。
第三张照片是在威尼斯。他们坐在贡多拉上,林月在摸墙上的花。
应笑感到有点惊讶。
她理解了池边树这封信的意思。
因为照片里的林月与她今天刚见过的完全不同。
一个阳光、外向,一个愁眉苦脸、忧心忡忡。
应笑知道,随着一次次的失败,做试管的准妈妈们压力总是越来越大。做试管的过程当中,她们不断地猜测着“我这一次能怀上吗?”而当结果是一道杠时,巨大的失望会淹没一个原本开朗的人。很多人对应笑说过,失败时,她们会不由自主地想“我是不是有什么病?”“我是不是怀不上了?”而两三次失败以后负面情绪越来越多,她们会想“一次的成功率是40,我肯定是不正常的了”,之后,“绝望”便会蔓延开来,好几个患者曾经对应笑说过,第2/3/4次失败那天,她们想到过自杀,觉得与其一次次地失望和受折磨,不如给自己来个痛快。而且,绝大多数的老公都缺乏安慰能力,只会说“你忍一忍”,或者“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呀!”“我陪着你也没用啊!”“我陪着你,你难道就不疼了吗?”之类的屁话。于是,一部分反复失败的准妈妈会很焦虑,病情甚至可能会到焦虑症的严重程度。病越重就越难治,怀孕期间又不能服药,产后抑郁还说不定会让焦虑症完全失控。
幸好,池边树是心思敏感的,也是关心林月的。他们两个全都在为了对方放弃自己。
这时应笑又想起来她见过的几对夫妻。是的,心疼老婆、提出放弃并且征询意见的男人虽然很少,可也还是有一些。
其中有人真的放弃,也有人选择继续。他们的家被外人们指指点点“不完整”,可应笑觉得,这样的家真真正正非常“完整”。
第59章 放弃(二)
两天后,林月果然来定方案了。
“林女士,”应笑侧身,从抽屉里拿出来了池边树留下的信,轻轻推给林月,道,“池先生那天拜托我转交给你这封信。你先看看吧,再决定还要不要做。”
“……?”林月一脸疑惑地拿起来,而后缓缓打开信封。
才看到第一句“老婆”,林月就愣了。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这封信的由来,因为下一句就是“对不起,我拜托了应笑医生打听打听你想继续的原因。”
再接下来,就点名了池边树写这封信的目的:【我想说,我是想要小孩子,但我更想要老婆,想要你,想要健健康康的林月。】
信并不长,林月看着看着,眼睫毛就全湿了,一根一根黏在一起。
最后,她拿起了信纸后面丈夫附的旅游照片,一张一张地仔细看,仿佛根本就不认识上面那个快乐大笑的女人。
看完,她又重新读了几遍池边树的那几段话,尤其是最后一句“我们一起潇洒去啊。”
“你的丈夫很担心你。”应笑说,“首先说句抱歉,”应笑又道,“你老公拜托我问一问你想继续做第三次试管的理由。问完之后我感觉吧,你们两个确实还是应该再商量商量。”说到这里应笑两手一摊,“你也不想做,他也不想做。但你以为他想做,他又以为你想做,何必呢?对不对?”
顿了顿,应笑又道:“你们两个这样的话对小孩子也不公平啊。你不真心想要孩子,而他呢,喜欢孩子但更喜欢你,也许觉得这小孩子伤害到了他的妈妈,也就没有那么喜欢了。最后大家全都不开心。小孩子应该在父母双方的期待中到来。”
林月睫毛还是湿着,鼻尖也红红的,每几秒钟抽抽一下,半晌之后林月折好那封信,放在自己腿上,两手攥着信封两边,垂眸盯着,想了很久,最后忽然抬头道:“那,应医生,我们就先不做了。”
“……嗯。”应笑问,“想明白了吗?”
“暂时是。”林月说,“仔细想想,这一年多……好像是挺没意思的。我们所有的心思全都花在试管上了。没旅游过,也没玩儿过。这样继续折腾几年……可能真挺没意思的,而之后的生活我其实也并不是特别期待。我个人对小孩子们也没有非常喜欢。所以,可能,如果我自私一点点,备孕前的那种生活反而是我最想要的。”
“嗯,”应笑收回笔尖,“你老公也说了,他最希望你开心。你开心他就开心。你受折腾他就难受。总之,大家还是要敞开心扉。”
林月点点头。
应笑又叹:“知道吗,你有一个好老公。绝大部分老公都逼着老婆做试管呢。”
林月眼泪还没全干,不过破涕为笑:“我知道啊,一直知道。”
应笑点点头。
“那,应医生,我不耽误你时间了,我走了。”
“行。”应笑跟个普通患者也没什么好聊天的,不过,在林月转身走向门口时,应笑突然想起一件事,还是出声叫住了她,“对了,林月!”
林月回头:“啊?”
“别删了我!”应笑扬扬下巴,“也别屏蔽朋友圈!我想看看你们两个到处旅游的样子!”
林月被应笑逗笑了,很认真地答应:“行的~”
…………
一直到下班后,应笑还是有点感慨。她走到了住院楼的新生儿科,打算叫穆济生一起吃饭一起回家。
穆医生的办公室里有两家患者正在说话,于是应笑站在门口等。
一个患者的家属说:“那穆医生,我们这就回家了!”声音听着并不年轻,可能是孩子的奶奶或者姥姥。
穆济生的声音温和,却又带着一点疏离,与应笑面对患者时的“温柔”是不一样的感觉,“好。”
“奇怪,孩子住了一个月,这一要走,还有点儿舍不得你们!”
穆济生说:“希望我们下次见面就不是在医院里了。”言毕他又想起什么,道,“哦,每年NICU有一次聚会,你们可以一起参加,我会在。”
“那太好了!”几秒种后,患者家属竟然又问,“对了穆医生,你有对象儿没有呢?阿姨给你介绍一个?阿姨认识一个姑娘,可好了!英国留学回来的,特别漂亮!她爸爸是教育部的,妈妈是卫生部的,以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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