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在天边肆意挥霍颜色,一座庄重的宫殿建在雪山上,和北海静静守望。宫殿很少看到人际,几乎叫人疑心这里根本没有人住。流云爆发出最后的绚烂时,紫宫深处一扇大门也缓缓推开。
木门高大沉重,一袭白色裙裾扫过门槛,无声朝外走去。护卫们闻讯赶来,看到面前的人,齐齐行礼:“恭贺帝女出关。”
侍卫感受到牧云归身上的气息,又惊又喜:“帝女,您突破天璇星脉了?”
牧云归轻轻点头,问:“这一年有什么动静吗?”
三年前,牧云归和江少辞离开帝御城,搬到紫微垣府修行。紫微垣府又叫紫宫,坐落于北海,杳无人迹,远离尘嚣,慕策曾经在这里住过一千年,牧云归在回归宴会后,也主动搬来紫宫。
北境地广人稀,终年严寒,气候和外界相比已经很恶劣了。帝御城被沂山山脉环绕,算是北境最宜居的地方,而北海却相反,论气候恶劣程度,它若称第二,天底下没有地方敢称第一。但同样因此,北海数万年来没有被外界污染,保留着最原始、最纯粹的鸿蒙模样,是数一数二的修炼圣地。
首先,北海地处极北,蕴含很多天地道法,适合参道;其次,这里是距离日出最近的地方,修仙界小孩子都知道日出是一天中最佳修炼时间,如果有幸吸收到鸿蒙之气,修炼将事半功倍,而北海因独特的地理位置,全天都暴露着众多鸿蒙紫气,极适合修行;甚至连冰面上昼夜不休的罡风寒刃,都是极好的炼体条件。
在这里修炼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活下来。
北海气候太过恶劣,不到被逼至绝境,就算是北境人也不会来这里。可是江少辞拔走了霜玉堇,慕家再无退路,只能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在北海边修建了一座小型行宫,强逼着后代发愤图强。
慕策当皇子的一千年,大多数时间都在这里度过。可能也是因此,他后期才能厚积薄发,仅用一千年就追平詹倩兮等前辈。
紫微垣府的条件不能和皇宫比,吃穿住行每一样都差很多。何况先帝还定下规矩,修建紫宫是为了修行,皇子皇女去紫宫时所带侍从不能超过十个。
就算没有先帝禁令,北海的条件也不允许带太多人。牧云归比慕策当年还绝,仅带了两个女侍卫。其实要不是慕策要求,牧云归连这两个人都不想带,带着长福就足以解决大部分生活问题了。
前两年牧云归在紫宫算是避世修行,一年前她感应到突破契机,连女侍卫和长福也不带了,独自锁在宫殿里闭死关,突破了才踏出殿门。如今,侍卫看着牧云归越发精致美丽的眉眼,举手投足间内蕴的灵气,心中无比叹服。
当初牧云归刚提出要去北海闭关时,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慕太后很不赞成,说牧云归年纪小又是女孩子,没必要去这种地方受罪,在宫里修炼也一样。众卿族同样无法理解牧云归的想法,她缺席十九年,如今刚刚回来,不应该积极社交,想方设法融入卿族圈子吗?结果她在这种关口离开王都,去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闭关,岂不是生生浪费了一手好牌?
但牧云归执意,陛下得知后没有多说,只是吩咐人准备足够的食物、灵药和护身法宝。牧云归在众多非议声中离开帝御城,前往北海,一住就是三年。
侍卫最开始也不理解,但是这两年她亲眼看着帝女不问外事,潜心修行,这次闭关后成功融合天璇星,成为北境历史上修炼最快的公族。侍卫看着突破后浑身气息都不一样的牧云归,终于明白牧云归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这个世界以强为尊,想要活得好,大致只有成为强者和成为强者的女人两条路。显然,牧云归选择了前者。
这一条路无疑要辛苦的多,然而无需看任何人脸色,艰辛但踏实。对于那些只能靠嫁人来实现自我价值的女子,丈夫的爱就是她们全部倚仗,自然会花大量精力拉拢丈夫、结交人脉、相夫教子。而牧云归的视线从没有停留在嫁人上,所以她不需要讨好父亲、祖母,不需要结交卿族圈子,也没什么兴趣结识男人。
自然后一点,也许是因为另一个人虎视眈眈,把所有苗头都掐灭了。
侍卫知道牧云归所问的动静中一大半都在问另一个人,便如实说:“回帝女,九个月前江仙尊回来过一次,他见帝女在闭关,留下一本书和一封信后就又离开了。宫里一切照常,陛下、太后和思瑶郡主的信收在您的寝宫里,由那个叫长福的傀儡人保管着。另外,还有几个没有署名的储物袋送来,卑职担心有诈,没有贸动,全收在安全的地方。”
牧云归淡淡应了一声,心里大概猜出来那几个储物袋是哪里来的。她没有做声,道:“我明白了。你们巡逻辛苦了,都回去吧。”
牧云归虽然说不用她们伺候,但侍卫却不敢当真退下。牧云归刚刚出关,需要好好休息,她们给牧云归放好药浴,准备好衣服才退下。等牧云归沐浴出来,宫殿里已经摆好了茶点。
牧云归升入二星,终于可以辟谷了。但吃饭睡觉也是休息的一部分,牧云归没有拒绝这些茶点,她用了几块,然后就擦手,叫长福送信过来。
长福如今端着大管家的架子,比宫里正经的帝女女官都神气。它把这一年来帝御城送来的信件一一放好,说:“这些是我按重要程度排好的,另外附信送来的灵药、衣物等,我已经按类别收在库房了。库房单子在这里……”
长福作势要去取名册,牧云归叫住它,说:“不必拿了,我信得过你。所有书信都在这里了吗?”
长福点头,慢吞吞从肚子里拿出一本书和一封信函:“这是江少辞的,他的不重要,我就放在最里面了。”
牧云归无语,所以长福所谓的按重要程度排列,就是根据它的喜好吗?牧云归刚才还奇怪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连重要程度都能分辨了。
敢情,只是牧云归想多了。
牧云归最先拿起江少辞的信,说是信,其实就是龙飞凤舞的一句话,甚至连纸笔都是临时找的。他说他要去更远的地方参悟道法,除此之外没什么大事,就没让侍女打扰她。还说他把剑诀后半部分编完了,画在图册里,牧云归闭关出来后可自行安排,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写传讯符问他。
下面附了几张传讯符,这些符纸是江少辞亲自画的,即便相距千里也可以准确找到他。
牧云归翻了翻传讯符,心里悠悠叹了声。现在到处都在寻找他,他修炼正值紧要关口,却把能直接定位到他具体位置的传讯符留给她……牧云归也不知道该说他心大还是自信。
牧云归翻开书册,三年前江少辞说凌虚剑法不适合她,要为她编一套新的。三年前他已陆陆续续想了一小半,然而等他们来了北海,没有外界打扰,剑法的进度反而慢下来。
江少辞一直没说,但牧云归能感觉到,他的修炼越来越艰难了,换言之,越来越容易失控了。低阶时牧云归没感觉魔气和灵气有什么区别,江少辞除了身体更强悍一点,修炼更快一点,好像和普通修士没什么不同。然而等步入天玑境,魔气的弊端越来越明显,连牧云归都能看出来了。
江少辞修炼依然很快,但他修炼后眼睛许久无法恢复黑色,身周常年缭绕着一股杀气。甚至有一段时间,连他的剑风也变得暴戾起来。
江少辞也发现了,刻意和牧云归保持距离,最后甚至离开紫宫,孤身在北海上闯荡。最开始他只在实在控制不住戾气的时候离开,出去三五天,回来后就能恢复如常。后来,他离开的时间越来越久,牧云归闭关前,他已经离开三个月了。
他从没有不告而别这么久。牧云归左等右等都不见他回来,只能嘱咐侍卫,等江少辞一回来立刻叫醒她,然后就进入宫殿闭死关。没想到,他没让侍卫说,两人正好错过了。
算起来,牧云归足有一年多没有见他了。牧云归想起江少辞的事,眉间隐隐含忧。自魔气爆发以来,从没有人修炼魔气到这么高的境界,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是殊途同归,还是人不胜天。
牧云归手心快速翻过书页,上面详细画着每一招的模样、变化、细节,周围还密密麻麻附了一大段解释。牧云归看过凌虚剑诀,知道凌虚剑诀上十分简略,没有任何解释,连招式都只有寥寥几笔,导致南宫玄练习的时候练错一大半。如今,他却这么认真地给她讲解,生怕她练错。
牧云归暗暗叹气,她将传讯符收好,和书叠在一起,暂时挪到一边。她并不打算用传讯符,他可能正在参悟、杀魔甚至突破,她贸然去信,影响了他怎么办?剑诀不是一时半会能研究透的,牧云归打算先扫一眼其他人的信息,等腾出手来再仔细看书。
其他信件大多来自皇宫,慕思瑶每一个月来一封信,定时定点,不疏远也不过分亲密,慕太后有时会和慕思瑶一起写信过来,大多交代些衣食琐事,没什么重要的。慕策反倒成了写信最勤、内容最长的人,他也严密关注着江少辞修行,近几个月大概听说了江少辞失控的事,信件里言辞严厉许多,嘱咐牧云归小心江少辞,和他保持距离。
牧云归把重要的信息记下来,其他话就当做耳旁风放掉。她一直看到入夜,外面漆黑如墨,繁星遍野,牧云归才终于处理完所有书信。
坐了这么久,有些累了。她略微活动肩膀,刚刚翻开江少辞留给她的剑诀,突然听到侍卫在外面喊道:“看,那是什么!”
牧云归惊讶,她的桌案正好在窗户边,她推窗望去,看到天上划过一阵蓝紫色的流光,绕着某一个中心旋转,变幻莫测,绚丽奇异,宛如神迹。她吃了一惊,起身朝外走去:“这是怎么回事?”
侍卫看到牧云归出来,两人行礼,回道:“属下也不知。以前从没见过这种光,今夜还是第一次。”
天上异相惊动了所有人,牧云归带着人去检查阵法,然而周围没有任何入侵迹象,所有结界都正常运行着。流光渐渐变弱,最后消失在夜幕深处。侍卫皱眉,疑惑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又消失了?”
牧云归也不懂,慕策在这里住了近一千年,并没有提起过夜里会出现奇异的光。她看不出所以然来,便说:“可能是某种奇特的天象吧。北海气候极端,偶尔出现些异相也不奇怪。你们继续警惕,尤其注意周围的阵法,如有异动立刻来告诉我。”
紫宫虽然人少,但设在周围的防护阵法可不少。方圆五百里内,只要有人接近就会触动阵法,紫宫内立马就能得知。侍卫应是,一个侍卫说:“帝女,这里卑职守着就行,您刚刚出关,先回去休息吧。”
牧云归知道自己留着也没什么用,她最后检查了一遍,便走向自己房间。路上,牧云归交代道:“今夜你们巡逻时小心些,尽量两个人行动,切勿落单。”
牧云归交待护卫是想求个稳妥,其实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紫宫本就有着重重阵法,等牧云归搬来后,慕策又在周围设置了许多防护法器,阵法、符箓一个套一个。慕策已是五星,能绕过他的法术的人,放眼全天下都没几个。
“是。”护卫问,“帝女,这阵天相来的奇怪去的也奇怪,为防万一,今夜用不用卑职守着您?”
牧云归已经走到屋门口,她轻轻推开一条缝,正要说什么,忽然停下,肃容道:“不必。我这里没事,你们都下去吧。”
牧云归以前也不喜欢别人近身,侍卫没有多想,依言退下。等人走远后,牧云归才轻轻推开门,有些无语地看着屋里那个人。
牧云归走前坐在窗边读书,如今窗户从外面推开了,一个人坐在窗沿上,轻轻翻桌上的剑诀。刚才说话声距这里只有一门之隔,而他依然安稳坐着,仿佛根本不知道害怕为何物。
看样子他是从外面回来,也没进屋,就坐在窗户上看牧云归的东西。桌上的灯火被风吹熄,只余远处的壁灯,光线暧昧不明。牧云归转身合上门,问:“你回来了?”
江少辞浅浅点了下头:“嗯。”
牧云归刚刚才想过紫宫戒备森严,绝不会有人闯进来,一转眼他就全须全尾坐在自己窗前。牧云归也没想到打脸来的这么快,她站到窗户边,十分轻松地问:“你这段时间怎么样?”
她没有点灯,可能是害怕看到江少辞眼睛的颜色。江少辞放下书,半靠着窗沿,双腿轻轻松松搭到地面:“和以前差不多了。”
牧云归顿了下,眉梢微抬:“开阳星?”
“嗯。”
牧云归没话说了,她花了三年升级到二星,自觉已经很努力了。而江少辞在同样的时间里,升到六星。
他从修为全失到恢复巅峰,只用了五年。
牧云归已经被打击的习惯了,如今只是平淡地点了下头,问:“这不是很好吗,你为什么看起来不高兴?”
江少辞双手环臂,看着上方被严寒洗得格外璀璨的星空,说:“我感觉到极限了。”
牧云归脸色一怔:“什么意思?”
“我可能没法升到七星了。”
江少辞看着上空,双眼却没有焦点。他以为推倒重修没什么不同,可是这次晋阶时,他很明显感觉到上限。这是以前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可能,他修行的终点,就是六星了。
牧云归默了一会,伸手握住江少辞冰凉的手指,说:“已经很好了。自古以来,能突破开阳境的人寥寥无几,你已经是千万中之一。你看我,和你差不多的年纪,现在才到天璇,日后连能不能摸到天玑都不好说呢。”
江少辞反握住牧云归的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收紧:“不会的。”
修为不仅是力量差距,同样意味着寿命。天璇境和开阳境,寿命差了十倍不止。
这正是江少辞最害怕的问题之一。他怕什么,牧云归偏偏提什么。
牧云归不像江少辞那样紧张,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和春生秋落一样,如果她此生拼尽全力还是没法在修行路上走多远,那寿命到了,坦然迎接自己的死亡就好了。可是江少辞却无法面对这个可能性,连听都不行。牧云归还想说什么,被江少辞止住:“好了,不要说了,不会有那一天的。”
牧云归见劝不动他,便也不再说。屋里没有点灯,两人一个在外,一个在内,隔着一扇窗户相依。牧云归看着外面的星空,叹道:“刚才天上出现一种很漂亮的光,可惜你没看到。”
江少辞抬头望向星河,问:“是吗?”
“是啊。许多人都见到了,我看到的第一反应就是叫你,可惜你不在。”
江少辞轻轻笑了,他捏了捏牧云归的手,说:“低头。”
牧云归不明所以朝他看去,突然见他另一只手心里隐隐有气旋生成,紧接着,绚烂的极光像是从宇宙中心诞生一般,绕着他的手心,一圈圈放大,逐渐升向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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