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周濂月跷着腿,身体微微斜靠,一条手臂撑在座椅的扶手上。
他第一次完整了解这个故事。
电影里,那热带的边陲小城,处处都是肥阔高大的植物,遮天蔽日,沉沉的墨绿色,似乎能透过屏幕,闻到一股潮湿的、高度腐烂的气息。
南笳演的姐姐,一出场便在跟妹妹的男友偷情,直到电视里传来新闻,警方在林中发现了一具尸体……
警方随即展开调查,所有线索一度汇聚到了姐姐身上。
姐姐却知道真凶就是一直暗恋自己、且帮助过自己的小学同学。小学同学的老婆马上就要生了,而姐姐早已对生活失去了热情,就自杀顶了罪。
也就是,周濂月那时候去探班,看见的那一幕。
南笳坐在窗台上,独白陈词,最后一侧身从打开的窗户倒了下去。
这一幕没有音乐。
寂静得可怕,只有那窗户上贴着的塑料纸,哗哗作响。
电影镜头中的画面,比及现场所见,更有一种叫人血液冰冷的肃杀感。
周濂月不由自主地摘下眼镜,微微闭了闭眼,揉了揉眉心。
几乎难以自控。
想到那时候他坐在车里,而她坐在他怀里流泪。
过了好一会儿,周濂月才戴上眼镜,继续看。
妹妹不相信姐姐是凶手,极力主张继续调查,最后查到了真凶身上,也得知了更不为人知的往事:读初中时,继父曾对姐姐进行了长达两年的性侵。
真凶,也即姐姐的小学同学是唯一隐约知道这件事的人,他曾在当年拿一块砖头,将继父砸得头破血流。
前一阵,真凶怀孕的老婆在夜宵摊上被人性骚扰。骚扰的人,正是继父。真凶被新仇旧恨促使,顺走了水果摊上的水果刀,尾随撒尿的继父进了树林,趁其不备,将其捅死,后藏匿了凶器,抹除了痕迹……
而妹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姐姐始终与她关系疏离,甚至下手抢走她的男朋友,因为,继父最初想要下手的目标,实际是妹妹。
是姐姐,顶替了她噩梦般的人生。
最后,真凶伏法。
妹妹去给父亲和姐姐扫墓。
回去,她一路穿过似乎没有终点的热带丛林。
镜头闪回到小时候,两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穿着碎花裙在丛林里飞奔,大的那个小女孩停了下来,拉着小的蹲下,往草地上瞧。
“这儿有只鸟!”
“它好像受伤了……”
“我们把它带回去吧。”
“它是什么鸟?”
“不知道……它翅膀是灰色的,就叫它灰雀吧……”
银幕一黑。
片刻,奏起片尾的音乐,曲调沉郁而忧伤。
周濂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
想到那时候关姐跟她说,南笳去面女二号,称这角色非她莫属。
得知真相后的此刻,他终于理解为什么。
只有南笳,才能明白这角色黑暗晦涩的一生。
所以她说,活着就是一次一次的死亡,不得解脱,死亡的无限循环。
而他,甚至也做了一回,逼得她再“死”一次的人。
手背上传来温热触感,周濂月回神,意识到是周浠的手。
“……怎么?”周濂月哑声问。
周浠侧着头,“看”他,“哥,我们可能永远只做对的事吗?就像,我知道不该打给苏星予,却还是会打给他。人有时候就是会脆弱、会孤单,会觉得,活着无非也就是这样,没什么意思。”
“……你想说什么?”
周浠笑笑,“我想告诉你,我知道你为周家这么卖命,都是你觉得亏欠我。但是,没有必要。就像,救不活那只灰雀,不是姐姐的错……我眼睛失明,也不是你的错。”
周濂月不作声。
周浠握住他的手,“这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你。我们两个,你才是那个不能坦然面对我失明这件事的人。他们都误解你,但我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但是……但是我不想这样了,我不需要你继续把我当做你的责任。因为你的责任,你过度的担心,也在反过来束缚我。我一直都很不开心,我宁愿自由地走在街上,哪怕突遭横祸,那是我的命运。我爱上谁,被谁伤害,那也是我的命运。不要试图拯救我了……”
周濂月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抱歉。我不是一个好兄长。”
周浠摇头,“你很好。你只是不自由。而你的不自由,是我带给你的……”
“别这么说。”
影院灯亮了起来,周濂月眯了眯眼睛。
兄妹两人仍旧坐在原处,银幕上的演职员名单尚在滚动。
沉默许久,周浠问:“哥,你在想什么?”
周濂月看着她,片刻,认真地问:“你考虑过吗,很有可能,你会失去现在的生活。”
“什么生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这种?”周浠笑,“不至于的吧,再不济,你也去出道好不好啊,你这张脸就能值一个亿。”
周濂月:“……”
周浠耸耸肩,“没所谓的。大不了,我求南笳姐姐包养好了。你要不要也去?”
周濂月彻底无语。
周浠笑出声,站起身,将周濂月手腕一牵,“走吧走吧。我不会管你了,我要给苏星予打电话了。”
第41章 (不上不下的感觉)
南笳和瞿子墨再次相见,是在北城青年艺术电影节的开幕式上。
瞿子墨真给她带了草莓。
拿个隔热盒装好了,里面放了几个冰袋保鲜,在休息室里,亲手交给了她。
跟她说,这是那草莓园里最后收成的一批了,这电影节再晚一周办,恐怕就彻底过季。
南笳完全受宠若惊。
打开隔热盒,冰袋刚只化了一半,那么娇弱的草莓,一路坐飞机颠簸过来,一颗也没破。
南笳笑说:“等我换身衣服就来尝尝。”
她刚才跟瞿子墨一块儿走了红毯。
借《灰雀》刚刚上映的东风,她演的女二号好评如潮,有个本土的设计师品牌主动联系工作室借出高定礼服。
那么挑人的萌黄色,南笳完全撑住了。
红毯之后就是影片展演,有个主创的座谈会议。
南笳一身礼服裙不便行动,另换了一身烟灰色的宽松西装,内搭白色T恤,唯一首饰是单边佩戴的流线型耳饰。
她换好衣服再进了瞿子墨的休息室,他也另换了一套西装,不同于走红毯那一身的精致考究,这一身就显得休闲许多。
瞿子墨瞧了南笳一眼就笑了,因为很巧,两人的第二套都是灰色。
南笳在椅子上坐下,问瞿子墨:“草莓洗过了么?”
“刚才没有。但现在洗过了。”
南笳打开那隔热盒一看,里面的冰袋都扔掉了,草莓单独装在了一只干净的保鲜袋里,沾着水,梗和叶子都已摘掉。
南笳笑说:“你还蛮会使唤助理的。”
“不是。”瞿子墨手臂往她座椅的椅背上撑了一下,笑说,“我自己洗的。”
南笳动作顿了一下,笑了笑说:“谢谢师哥,是真有点受宠若惊了。”
瞿子墨不回应她的客套话,只伸手去,从保鲜袋里拿了个草莓,自己尝了尝,“去做飞行嘉宾的事儿,考虑好了吗?”
南笳说:“问过我经纪人了,她说可以。”
关姐的原话是,瞿子墨这人业内风评一贯不错,为人比较低调,对电影艺术这块的追求也很纯粹,和她的发展方向是一致的。因此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私底下,和他多接触也没什么坏处。
南笳笑问他,不怕有人带风向炒CP?
关姐说,真炒CP,一定是女方收益更多,瞿子墨的经纪团队不会坐视不管的。
眼下,瞿子墨笑说:“那我就回复我经纪人,叫节目组跟你联系敲定合同的事儿。可不能变卦啊,再有三周就开始录了,再要临时换人就来不及了。”
南笳笑说:“不会的。”
——
周濂月在北城青年艺术电影节主办方的官方嘉宾邀请之列。请业内投资人、制片人过去观影,是因为主办方希望参展的电影和电影人,能够被主流看到,以获得更多资金方面的扶持。
周濂月行程很满,只排出了半天不到的时间。
他去的时候红毯已经结束了,正要开始为期两天的短片单元的展演。
展演的每一天,都有数十场的主创座谈会。
周濂月恰好赶上了南笳他们那一场。
他被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带入放映厅时,《苦芦苇》已经播放了两分钟了。
女主角刚跟楼下的记者认识,银幕里,女人一张脸憔悴、死气沉沉,但在和记者对视的一霎,眼里情欲暗涌。
十几分钟的篇幅,不够故事充分展开,两幕过后,女人就和记者上床了。
分明没有任何过分裸露的镜头,一场床戏却叫人面红耳赤,像是沉于水底的两个人,互相过渡氧气、又掠夺氧气,直至共赴死亡。
南笳在这戏里没有任何的偶像包袱,溺于情爱时微微的面目扭曲,以及发自于本能的呻吟,原始而不加任何修饰。
周濂月跷腿斜坐在放映厅的最后一排,一条手臂抵在扶手上,撑住了脑袋,另一只手里,颠倒着把玩一只银色打火机。全程面无表情。
为一个虚构的故事里,虚构的人物发生的虚构的情节而过分觉得骨鲠在喉,实在不是理性人的做法。
可仍不免想到。
在这之前,只有他见过她的这一面。
短片十五分钟左右,女人被家庭和婚姻所束缚时的行尸走肉,和与记者偷情时的活色生香不断地交替、对比。
谁都对这不道德语境下的女人,产生了怜惜之感。
这就是文艺作品的魔力,以最低限度的杀伤力,探讨最复杂的人性。
而后,到了将结尾处,揭露那所谓的活色生香不过是女人的一场幻觉,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结局,记者走了。
女人趴着锈蚀的防盗网,抬头看着灰暗的天空,镜头定格于一双虽然活的,但已经死亡的眼睛。
然后画面渐黑。
简短的片尾字幕之后,灯亮起来,主持人请上了《苦芦苇》的主创团队。
周濂月稍稍坐正了些。
南笳和片中饰演记者的瞿子墨坐在一起,两人都穿一身灰色。
主持人明显也留意到了这一点,专门问南笳,是不是商量好了的。
南笳接过麦克风笑说:“不是。纯属巧合。”
主持人笑说,“那也可见你们两位的默契了——”
到观众提问环节,有人问南笳拍摄的时候哪一场戏让她最难忘。
南笳拿起话筒笑说:“我最难忘的那场戏严导删了,成片没有。按照原剧本,最后有一场投河的戏……太冷了,你们想象一下,十一月下旬的天气——还是南方。”
观众都笑出来。
有人顺势问严导:“为什么删掉了投河的戏?”
严导说:“从艺术和主题两方面来看,这个桥段都太浪漫太轻佻,经不起审视。”
“严导认为死亡很浪漫?”
严导笑说:“这位观众看得出来还很年轻,是大学生吧?觉得死亡不浪漫,很沉重,也是一件好事。”
有人提问瞿子墨:“还会考虑跟南笳老师再合作吗?”
瞿子墨笑说:“那肯定的。”
“想要合作什么题材呢?”
瞿子墨作沉吟状,“爱情片。民国的那种,硝烟烽火,家国天下,儿女情长……你们懂吧?”
大家纷纷笑了。
如上这些,周濂月都似听非听。
直到座谈会将结束,主持人让主创的各位互相评价,周濂月稍稍地提起精神。
看见南笳转头看向了瞿子墨,笑说:“瞿老师是个很表里如一的人,和他合作我很放松。我有些时候比较执拗和要强,尤其是专业领域,所以我在片场很少会有被照顾的感觉,但瞿老师会给我这种感觉。”
瞿子墨插话:“毕竟是同门师兄妹,照顾应该的……”
周濂月起身,转身从一旁的退场出口走了。
穿过走廊,去洗手间里点了支烟。
也没抽两口,草草地碾灭了。
——
八月上旬,南笳留出两天的档期,去录瞿子墨的那档综艺。
录制地点当然不在瞿子墨的草莓园,而是距离东城一百多公里的一座海岛上。
碧海蓝天,花木扶疏,安静避世,物产丰富又民风淳朴。
唯一缺点就是晒。
主打休闲的慢综艺,每期的飞行嘉宾都需要跟邀请他的常驻嘉宾一起,负责当天晚上大家的晚餐,要求必须有一样食材是自己劳动所得。
南笳是个只会泡泡面的人。
于是提议瞿子墨负责做饭和搞定其他食材,她来负责“劳动所得”的这样食材。
三小时后,南笳拎着一条大鱼回到录制小屋,瞿子墨都惊呆了,笑问她:“你从集装箱里出来的,怎么一股鱼腥味?”
南笳闻了闻肩膀处,笑说:“我去换身衣服。”
南笳回房间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回到厨房里帮忙干活。
瞿子墨问她:“鱼怎么来的?自己钓的么?”
南笳笑说:“节目组故意想引导我去叉鱼,或者掰石头捡螃蟹。我钻了一下规则的漏洞,去码头帮一个大婶搬鱼送货,挣了三十块钱。鱼是拿钱买的。也算是劳动所得吧?”
瞿子墨看她一眼,笑说:“你就真的没有一点偶像包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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