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拂袖间,图版上的黑雾少了大半,“经过上千年的时间,地鬼数量已减少许多,只剩下很少的一部分,假以时日将彻底从通古大陆消失,而这,基本都要归功于大陆的历代朝圣者们。”
有女弟子举手怯生道:“只是因为地鬼拥有不死的能力才要被驱逐追杀吗?”
这问话一出遭到其他弟子的嘘声和闷笑,纷纷转头去看是哪个缺乏常识的新人,竟然不知道地鬼是多么可怕又恶心的存在。
面对这名女弟子的提问星宿院长也不见恼,而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弟子惶惶道:“弟子周香。”
明栗朝她看了眼。
星宿院长点点头,依旧笑道:“家中可有父母,兄妹,或是亲近的好友?”
周香或许是因为紧张,回答地有些结巴:“有、有的,父母健在,但只有我一个孩子……朋友也不少……”
星宿院长道:“父母恩爱吗?”
周香愣了下,点头说:“他们感情很好。”
星宿院长笑了笑:“无意冒犯,如果某天深爱你们的父亲将你的朋友们绑来家中,再将其杀害,又对你们母女下手,离开时或许还会顺手杀了族中亲友……”
周香听傻了,惨白着脸道:“为、为什么呀?”
星宿院长叹气,轻声道:“许多死在地鬼手中的人们都想要一个答案,会问为什么要这么做,可答案是,没有原因。”
“他们也许是深爱妻女的丈夫,也可以反过来,是深爱丈夫与儿女的妻子;抑或是你引为知己的好友,世人眼中的英雄,地鬼最为擅长的伪装,是善的形象。”
“但他们的本质是恶,纯粹的恶。”
“地鬼作恶、杀人,不需要原因,它们就是恶本身。”
星宿院长与周香对视,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这懵懂的弟子:“地鬼的恶会突然爆发在某一天,某一瞬间,难以察觉预料,因为在这瞬间之前,他正如自己的伪装一样,是个无可挑剔的善人。”
“在他释放恶意的一面时,就成了鬼。”
要被杀灭于阳光下的地鬼。
周香听得怔住。
星宿院长又道:“地鬼作恶小到普通人杀妻灭族,大到修行者屠城灭国,所作所为毫无人性。不死这份恶意则不灭,存活世间只能带来无尽的灾难,给人们带来不幸与死亡,所以通古大陆将其视为最危险的存在,必须将其杀灭,一个不留。”
明栗杀过许多地鬼。
每一个死前对自己曾做过的“人类眼中罪大恶极、毫无人性的罪行”都无动于衷,不会忏悔,不会痛苦,不会遗憾。
哪怕他们能感知到人类的感情,甚至利用,却永远不会给予相同的情感回应,因为作恶是本能、天性;是存在的意义。
人们对其痛恨:恨地鬼无法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给出一个理由;恨他们无法被教化;恨他们永远不能成为人类。
明栗在星宿院长对地鬼的描述中垂眸,眸光明灭中回忆起往事。
*
那天屋外大雪纷飞,她开着门窗透风赏雪,想起兄长外出回来送了她许多金银玉石,胭脂首饰等等,心血来潮将它们搬出来打开盒子一样样的试着玩。
在周子息来之前,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冬日。
镜中的人着红妆,散着黑发,垂落在地,与红艳的裙摆交缠,明栗姿态随意的半躺在地面对着镜子晃了晃眉笔,衣肩滑落也不知觉。这份松散的姿态的让来找她的周子息看在眼里,在屋檐下停住,到嘴边的师姐却没能叫出口。
明栗的小院能来的人不多,所以她在这里很自在,无拘无束。
不知何时周子息也成了那个能在她的小院自由来去的人。
树枝上的积雪坠落发出声响,明栗扭头看去时,停下的周子息也往前走去,迎着那双漂亮的杏眼扬首笑道:“师姐,你今日是要去哪吗?”
“哪也不去。”明栗说,“外边大雪一片白,就想要看点别的颜色,想起来我哥之前给的这些东西,就找出来玩。”
她说着又看回镜子:“不过都是女孩子用的,不能给你。”
周子息在她身旁坐下,闻言哭笑不得:“我也用不着。”
明栗语气自然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就喜欢送你东西,看见什么好玩的有用的都想给你。”
周子息听得眼角笑意越深,伸手替她整理滑落的衣肩:“师姐喜欢送,我也喜欢收。”
明栗转了转眉笔,说:“我画不好这个,青樱呢?叫她一起来……”
话未说完就被周子息将眉笔从手中接过,抬首见他一脸认真道:“师姐,我会。”
明栗眨眨眼,又问一遍:“你会吗?”
周子息点头。
明栗纳闷:“你为什么会?我看你也没有画眉。”
“以前见别人画过,我学东西很快,看一眼就会。”周子息说。
明栗对自家师弟的天赋很信任,于是放心地将眉笔交给他,自己则乖乖坐起身来任他摆弄。
周子息认真替她描眉,几笔下去之后,他说:“师姐。”
明栗眨了下眼:“嗯?”
周子息说:“你长得很好看,不用画眉就很好看。”
明栗嗯嗯道:“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周子息挑眉:“那第一个是谁?”
明栗笑道:“我爹呀。”
周子息:“……”
明栗等他画完后才扭头去看镜子,凑近镜前一看,好奇道:“感觉你也没画太久,却跟我自己动手完全不一样呐。”
周子息听后笑眯着眼,像是冬日的太阳,阳光灿烂。
两人倒腾着兄长送的小玩意们,精致漂亮的小盒子铺了一地,明栗脸上妆容在周子息的手下逐渐成形,眉间点了金色花钿,她侧首看了眼镜子说:“是不是就差口脂?”
周子息递给她一个口脂盒,明栗看了眼摇头:“不喜欢这个颜色。”
她自己找了好几个也没选中喜欢的,好在兄长给她买的最多的就是口脂。
周子息又选了一个,打开后给她:“这个如何?”
明栗凑近嗅了嗅,周子息看得噗嗤一笑:“师姐,这个不是用来闻的。”
“可它很好闻。”明栗也笑,“就这个。”
因为去找口脂盒,这会周子息站着,明栗跪坐在地。她扬首望着周子息,忽觉得他已经不再是初见的那个少年了。
明栗的视线从男人喉结掠过,停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食指在口脂中打了个圈,勾起的脂红轻轻点在她的唇上。
温热的指腹晕散开膏状的口脂,在她柔软的唇上涂抹开。
似乎是为了看清涂抹是否均匀,周子息不自觉地弯下腰去,却在不知觉间屏息,而明栗随着他的靠近感觉心脏有瞬间难言的压迫,于是轻轻张了下唇,看似沉稳涂抹的手却因此一抖,点在了红唇之后的齿上。
两人都因此停下动作。
外边的风雪呼啸,吹起明栗的发丝轻贴着周子息的脸颊,才惊觉二人的距离竟已如此的近。
那时周子息之所以敢低下头去,只因为明栗朝着他笑了。
第22章
明栗很难相信记忆里的师弟其实是只地鬼,可在新舍的那一幕又残忍地告诉她,别逃避了,周子息就是地鬼。
她还能安静地坐在这里听南雀的人讲通古大陆常识,全靠周子息没死这个讯息压着心底翻滚的多种情绪。
入门课程占据了弟子们大半天的时间,下课已是黄昏时分,星宿院长却抬手点了点通古大陆图版说:“今日你们的表现让我很不满意。”
满心期待着下课的弟子们听得脸色一僵,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眼前这位温柔了快一整天的星宿院长在通古大陆图版的南雀位置点出一条紫色星线:“没有集中注意力听讲的人实在是太多,如此只能以实际行动考验你们是否听懂这些知识。”
“今日只有将我这条星线指引去对的路线的人才能下课,祝你们好运。”
睡了一整节课的程敬白:“……”
哈?
这都讲了些啥?
上百名弟子哀嚎出声,对着课台上的作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认真听讲的很快上台调整星线在图版上画出正确路线离开。
明栗仍旧单手托腮望着窗外发呆。
走的人越来越多,课室里的声音越来越少。
方回原本是想在外边等明栗出来谈话的,谁知她许久都不出来,最后只好又折回去找她,却发现进不去了,只能在外边等着。
总不会是不知道怎么解决井宿院长留下的难题吧。
程敬白望着图版发呆,课室里就只剩下他,明栗与周香三人。
三人都没说话,沉浸自己的世界。
程敬白左等右等终于憋不住,回头看坐在他后边的明栗,伸手在她桌上敲了敲:“天才,你会解吗?”
明栗这才慢吞吞转过头来看他:“什么?”
“你发呆到现在呢?比我都狠。”程敬白指着课台上的图版,“不能用重复的路线找到之前他说过的地鬼分散点,院长讲的时候我都睡过去了,什么也没听到怎么走?”
找地鬼分散点?
明栗这才朝课台上的大陆图版瞧去,起身时瞥了眼还坐着的周香,顿了顿问:“你怎么也没走?”
不知为何,她刚刚突然反应过来这女孩跟她一样也是翼宿院的。
周香突然被人点名询问愣了下,怯怯地看了眼明栗,犹豫道:“我、我在想……既然地鬼看起来跟人类无异,又善伪装,那要是喜欢上地鬼怎么办……又或者,地鬼会不会喜欢……”
没等她说完就听见了答案:“会啊!”
程敬白支着脑袋歪头看她,在周香转过头来时扬了扬眉:“你都说地鬼善伪装,又能感知人类的情感,那肯定也会喜欢人类。”
周香眼里升起一抹惊喜。
程敬白却噗嗤笑道:“可就算他喜欢你,很喜欢你,也一点都不妨碍地鬼杀了你再杀你全家,某些地鬼杀人手段残忍,你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有这种想法。”
周香被吓倒了。
程敬白叹气道:“这种怪物死不足惜的,要是有人喜欢上一只地鬼,那就算他倒霉,倒八辈子大霉。”
明栗心想,她最近是挺倒霉的。
周香失落地低下头去,似乎有些难过。
程敬白挠挠头,有些无奈地看她,“我只是说喜欢上地鬼的人,不是说你,你看样子难过得快哭了,你该不会……”
周香突然起身连连摇头:“没有,不是我,我没有!”
程敬白与明栗都愣住。
周香尴尬地抹了把脸,起身去课台上伸手点着星线飞速划动,很快就解出题跑出去。
这节课她是最专注、听得最认真的人。
程敬白目光复杂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起身朝课台走去,伸手点住图版上的星线真诚道:“天才,救个场呗。”
明栗告诉他正确的走向,程敬白完成后松了口气。
“你一条路线也不知道?”明栗问他。
程敬白无奈道:“真睡着了。”
等两人离开课室外边已是黑夜,方回还在外面等着,他靠墙站着在看书,听见动静扭头看去,见明栗出来后表情略显复杂。
程敬白招手跟他打招呼。
方回问明栗:“你总不能是不会吧?”
明栗摇头,没多解释,方回也没再废话,直奔主题道:“听人说千里醒了,要去井宿看看吗?”
程敬白插嘴问:“他醒了有啥好看的吗?倒是今天都没看见他人,刚才课上好像也不在。”
其他人还不知道千里受伤的消息,方回没理程敬白,等着明栗回答。
明栗摇摇头说:“我得先回一趟翼宿,晚点再去。”
*
千里是被吓醒的。
梦中他又回到小时候亲眼目睹父亲带人灭族的那一幕,身临其境的恐惧让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呆呆地站在路道中看人们互相厮杀。
父亲的面容在他布满血水的眼中逐渐模糊,隐隐约约只能瞧见他嘴角微弯的弧度,令人作呕的含笑姿态。
母亲去世前的嘶吼犹在他耳边回荡,一句句我有悔声嘶力竭,贴满纸张的墙上是死去族人的名字和母亲对父亲的诅咒。
他每天晚上面对着那道贴满恨意与诅咒的墙壁思考,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男人靠近他,弯腰替他擦拭脸上血迹,视线逐渐恢复明亮,看清了父亲的全貌后千里惊吓醒来,从床上坐起浑身是汗。
“醒了。”温柔的嗓音瞬间驱散他周身的阴霾。
千里扭头看去,见屋外走廊茶桌边坐着两人,提着茶壶倒水的井宿院长鱼眉,以及把玩空水的茶杯崔瑶岑。
鱼眉说:“既然醒了就过来喝杯热茶吧。”
千里脑子飞速转动,忙不迭地掀开被子起身,他记得自己昨晚伤得很重,下意识地摸了把胸口,发现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伤口也被处理过,穿着衣服觉得胸口冰凉,镇压着他伤口的阵痛。
“弟子见过院长。”他上前在屋门口垂首躬身道。
鱼眉问:“昨夜的事可还记得?”
千里神色顿了顿:“记得一些。”
鱼眉温声笑道:“不用怕,有崔圣在这,今后江氏不敢轻举妄动。”
千里忍不住看了眼没说话的崔瑶岑,面上藏不住的惊讶。
鱼眉又道:“昨夜是崔圣将你从江氏手里带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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